鸿飞哪复计西东(4)
丁是娥从未当过真正的母亲,也就难以知道舔犊情深。在幼犊受到伤害时,哪
怕是温柔的绵羊也会变成勇猛的老虎。
啪——响亮清脆、结结实实的一个耳光。护犊之情,夺夫之恨,全都凝结在这
一记耳光里了。
一霎间,空气冻结了,丁是娥冷傲的目光折断了,跌入了迷乱,她不能想象有
人敢在大庭广众之下扇她耳光。
顾月珍也被自己不理智的行为惊呆了,愣愣地举着巴掌,久久没能放下。围观
者也惊呆了,他们怀疑是不是看见了海市蜃楼。丁是娥倒退几步,紧咬嘴唇,捂住
火辣辣的脸颊,强忍酸楚的泪花。奇耻大辱,切肤之痛使她清醒,她忍不下这样的
羞辱,吞不下这样的恶气,不慌不忙绾起衣袖,捋捋头发,准备出击。
周围起哄了,嘁嘁嚓嚓的声音牵制了她,她看见了不友善的目光,听见了交头
接耳的声响,她清楚人们同情的天平往哪儿倾斜。
顾月珍凛然的目光压抑了她,那是包含一切的以死相拼的犹如火山爆发的滚滚
岩浆。顾珊珊如一支离弦的箭,冲出人群护在母亲身边,像一只毫不畏惧的小牛犊
子。
难道去和一个黄毛丫头扭打?
欲进欲退费思量,正在左右为难之时人群又是一阵骚动:解洪元来了。
解洪元不想露面,但事态的发展使他不得不露面:一边是元配的发妻和亲子,
一边是情人。而自己又是义演的主任,万一影响了沪剧界的飞机怎么办?万般地不
得已,也只能硬硬头皮来了。小星儿不懂事,看见父亲便扑上去,摇摆着父亲的腿,
呜呜咽咽地喊:“爹爹,她打我,她打我!”
丁是娥看见解洪元倒是心里一定,振振有词强占三分理:“侬是义委会主任,
这种小囡放到后台来捣蛋,侬管不管?侬的前妻出手打人?侬管不管?”
“前妻”二字咬音清晰,被强调成了重音。
尴尬、焦躁催化出对独子的厌烦,解洪元顺手一推,骂声出口:“侬这个小赤
佬,跑到后台做啥来?”
上海话里的“小赤佬”有时候是表示亲昵,也有时候表示厌恶。但三岁的幼儿
哪里读得懂?怎么也想不到父亲会推搡自己,于是就一屁股跌落在尘埃里,伤心欲
绝地啼哭。尖锐的哭声撕裂做母亲的心,顾月珍颤抖着手指,蹦出了一句粗鲁:
“侬没良心,为了这种骚货,打自己的亲儿子!”
众目睽睽,情势紧逼,再顾不得一夜夫妻百日恩。解洪元一本正经,板起面孔,
完全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顾月珍同志,带小囡到后台来,要自家看好。大家
同台唱戏,争争吵吵动手打人总是不对的。”
女人是感性的动物,一声“同志”,几句指责,我父亲公开站到了情人一边,
轰毁了我母亲最后一丝希望。如果说初级法院判离时,顾月珍还指望借助法律能给
解洪元留一条回家的路,那么“新上艺”的成立已经使顾月珍明白夫妻很难重圆,
而这一次解洪元在众目睽睽之下的表现,更伤透了她的心,曾经有过的恩爱就像是
阳光下的雪人,消融得无影无踪。
昔日的好夫妻公开决裂,我父亲随之做出更加过分的行为,把一双儿女与亲生
老母一起扔给我母亲,不承担星村十号一分一厘的赡养费。他似乎故意要与顾月珍
势不两立,从经济上到事业上都与前妻作对,摆出一副欺侮弱者的架式。顾月珍忍
无可忍只好状子重递,并向上一级法院申诉,重申离婚意愿,并追究前夫的歧视行
为。
上海市中级法院接受了顾月珍的诉状,庭审的恰恰是一位女审判长,天平倾向
于原告,同情弱者遭遇,赞赏她的努力,支持她的独立,明确表示,女人要自力更
生,不一定非要依靠男人。何况,顾月珍已不比从前,早就是戏曲研究班的学习模
范,争演革命戏的一团之长。《文汇报》上也有专文赞扬她,大标题就是“贤妻良
母变成学习好模范”。
据资料统计,在新《婚姻法》颁布之后的一年之内,全国共有一百万名妇女离
婚。在那样的大背景下,开庭,休庭;再开庭,再休庭,终于在1951年年底由中院
判定离婚,解洪元必须负担离异后子女的抚养费,每月一百元。
爱情是排他的,爱之深,恨之切,结果双方都走向了情感的不归路。虽然母亲
从心底依然深爱父亲,母亲的病体也最需要感情的慰抚,可是母亲在《婚姻法》轰
轰烈烈的宣传中,希望诉诸法律唤醒解洪元,还她一个“浪子回头金不换”,万万
没有想到的却是把父亲推向了丁是娥阿姨那里,感情这东西只能疏不能堵,过激的
行为只会促使对方更迅速地走向反面,走向了母亲最不希望的支离破碎。一个丁阿
姨搅乱了我的家,一个丁阿姨从母亲手里夺走了我父亲。从此两个女人势不两立,
无论情感无论事业终身为敌。
这个结至死都不曾解开。
自从父亲与丁阿姨好上后,每每见到发妻总是心虚理短,另外也觉得顾月珍太
认死理了,变成一个麻烦,所以有很多次为工作路过星村十号,他低低头快速经过,
“三过家门而不入”,“不入”不是像大禹为了治水,也不是不想入,而是想避开
矛盾绕道走,有几次遇见保姆,有几次遇见老母,他也避过了。保姆说闲话搬是非,
他可以不管;老母在背后“阿毛阿毛”地叫,可以当作不听见的时候就权当不听见,
实在是对面遭遇了,找个借口,三言两语过后拔腿就走。对于奶奶,父亲是再清楚
不过了,他再是不孝,再是犯错,奶奶会像天下所有的母亲一样永远原谅亲儿子。
眼不见心不烦,多望一眼这座小楼都让他不舒服。可是父亲从不为我们想想,我和
弟弟需要一个完整的家,家里需要有一个好父亲,你路过哪怕是进来看我们一眼,
抱一抱我们……
有时候我想,离婚究竟对谁更有利呢?在初级法院里我的父亲曾口口声声要维
护星村十号的完整,一等进了中级法院,在反反复复的庭审过程中,虽然他逃不脱
薄情郎的指责,同时又失去了梳理羽毛的暖巢,父亲彻底被伤害,也伤透了心,婚
姻瓦解了,父亲从此卸下了情感负疚的包袱。走出法院,忽然一身轻松,如释重负。
再忖忖,他仿佛用经济换得了情感的自由。
在这个过程中,丁阿姨才是胜利者。但她真的胜利了么?也未必。在与解洪元
的关系上,她也丢足了分。由于顾月珍的再一次上诉,法庭把她列为“解洪元的通
奸者”,在全中国人民都为《婚姻法》颁布敲锣打鼓的时候,她却被法院传讯,要
她出庭去认“错”,不,是认罪。这让她,一个未曾有过合法婚姻的单身女子如何
面对世俗的舆论?濒临开庭,她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她不想出庭,但必须有一个人
能代她出庭,思来想去也只有亲生老父能当此重任。可是老父潘成忠发了耿脾气,
因为他一直不赞成解、丁交往。直闹到对簿公堂了,丁阿姨才去求父亲,牢骚满腹
也不便计较。在出庭这件事上,让丁阿姨再一次感受到钱的魅力,正是多多地塞了
些钱,穷苦出身的父亲终于答应代女儿走上法庭受屈。虽然潘成忠一直依傍着女儿,
但钱总还是不够花,人穷志也短啊。
10月22日是最后的庭审,丁阿姨在家中坐立不安,潘成忠归来一一学舌:顾月
珍如何当庭谴责,解洪元如何理屈气短,女判长如何袒护原告。听得丁是娥七窍冒
烟,看谁都不顺眼,动不动就摔东西,吓得养女潘莉莉和新来的娘姨不敢出声。
度过了最艰难的十月底,解洪元单身了,她也单身,两个单身贵族理当走到一
起去,可是他俩并没有很快结婚。
丁是娥阿姨是在两年后才完成了她的身份转化,由地下情人走向婚姻殿堂,1953
年终成合法夫妻。
亦凡公益图书馆(shuku.net)
下一章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