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紫千红总是春(2)
骄横女子急切的倾诉也是挺可怕的,往往会搅出一股又一股混浊的浑流。解洪
元连忙抽回脚,掩上门,重又坐下,默默倾听,不置一词,不设一辩。倾听是阴柔
的字眼,常常能化解冲天的怒气。丁是娥倾诉的狂涛缓下来了,忽然觉得唇干舌燥,
歇下望着解洪元。解也不失时机进一句:“我不是来劝侬。我是来告诉侬,《罗汉
钱》是创作剧目,《白毛女》是移植剧目,两只戏是不一样的。侬晓得不晓得?”
一句话如醍醐灌顶,沉思良久,依然犟犟地说:“《白毛女》里总不能没我的
角色。”
解洪元告诉她角色的新近调整:丁演张二婶,石演黄母,黄母的扮演者改演烧
香老太……丁是娥一听当即发问:“石筱英会同意?”
“她晓得没办法跟侬争,另外听说文化部要请她去当会演评委,也是蛮光荣的。”
解洪元见她粉颈低垂,心有所动,又添了一把火,“我们一直想申请国营,我想这
趟会演成绩好,希望蛮大。国营了,阿拉全是国家干部了。”
丁是娥的气色随即就柔和了许多。解就走过去拎拎挂在衣架上的新呢大衣,用
亲热调侃的口吻说:“侬这套簇簇新的呢大衣,到时候穿起来就名副其实啦。”
50年代初,渴望进步、渴望光荣几乎是每一个公民埋在心底最深刻的冲动。呢
大衣是进京前在鸿翔公司定做的,为了去量身还误过排演,所以记忆犹新。等到解
洪元离开房间的时候,丁是娥的情绪已经完全稳定,心事也彻底放下,眼角上飞出
两朵可人的微笑。
1952年10月6 日,第一届全国戏曲观摩演出大会在中山公园的露天音乐场开幕。
10月13日《罗汉钱》内部招待,17日起正式对外演出。一朵能表现当代生活的江南
秀葩盛开在首都舞台。赵树理观剧后高兴地说:“我写小飞娥,就是舞台上的这个
人物,我就是这个想法。”
美誉飞扬,人心振奋,全团上下翘首盼望评奖揭晓,期待风风光光捧着奖杯转
回上海滩。孰料又有新变化,10月20日上海市文化局戏改处副处长刘厚生宣布:《
罗汉钱》中的李小晚和《白毛女》中的王大春都改由顾智春饰演,由邵滨孙、蓝流
分别辅导和排戏。邵滨孙惊疑交织,黯然神伤。此番进京,三度换角,连丁是娥都
无法去争,他还能做什么?只有服从。顾智春是小字辈的,占尽了年轻的便宜,演
技上自然不能与邵、解相比。看起来,新政权之下,唱戏仍然是一碗青春饭,丁是
娥内心掠过几丝不能言说的凄楚。也许当激流勇退,三十岁后不能再唱戏的旧观念
仍然没有过时,她对解洪元一心一意要当干部“做公家人”的想法不由得滋生了几
分赞慕。又过了几天,沪剧团突然接到通知,《罗汉钱》(一场至四场)要进中南
海小剧场演出!
中南海是皇家园林,金阙丹墀,今日 纡尊降贵,为江南戏班子开启重门。
幕未启,掌声响,热烈持久,喜讯飞遍后台:毛主席来了!
同行的还有李济深副主席和周恩来总理……
东方的红太阳,中国的红太阳照耀着往昔地位低贱的艺伶。
正式演出前领导再三叮嘱:上了舞台,要集中思想演戏,不要往台下看。第一
场是“节日观灯”。丁是娥扮演的小飞娥脚步满台飞,眼风满场转,自自然然看清
了坐在台下的毛主席。第二场是“回忆”,那是小飞娥发现女儿定情之物“罗汉钱”,
忆及二十年前自己的恋爱悲剧,百感交集。这段唱她唱得婉转悠长,回肠荡气,一
边唱一边觑看台下,只见毛主席微微笑着,洒脱奇伟。她一走神便忘了自己,手稍
松,指缝中溜走了一个“罗汉钱”,顿时惊出一身冷汗,急忙拉回飞驰的神志,情
急之中巧妙掩饰。在第四场“燕燕做媒”的表演中,她看见毛主席起身鼓掌,微笑
像光轮一圈圈向外辐射。丁是娥阿姨幸福无比,内心涨满了喜悦,脚下如驾祥云。
在中南海的演出,最不合时宜的那是我的父亲解洪元。他患有深度近视,目力
不辨丈余,演出结束急匆匆奔向后台寻找眼镜想瞻仰伟大领袖毛主席,但等挤过几
重人墙重返前台,刚刚站到前排,大幕正徐徐闭合,什么也看不见了,这成了父亲
一辈子都难以释怀的憾事。
小剧场演出后,全体在中南海食堂用夜宵,谁都想不到的是周恩来总理站在食
堂门口迎接。丁是娥抢前一步:“总理,您辛苦了。这么晚还在等我们!”甜甜的
声音里溢出了激动与感佩。总理笑眯眯地说:“你们是毛主席请来的客人嘛,应该
的。”
离京前夕,周恩来总理单独接见参演演员。在与总理的对话中,丁是娥显得落
落大方,一点也不拘谨,她甚至故意问总理:“总理,您看我们的戏,能看懂吗?”
总理回答:“看得懂看得懂,我过去在上海呆过。”复又以行家的口吻说:
“《罗汉钱》的音乐是不是吸收了苏滩的曲调?”
丁是娥觉得,她面对的不是威严的首长,而是懂戏的老师和温厚的长者。心底
里的那一份感动是真诚的,由衷的,谈话一旦深入到音乐,所有的人都没了拘束,
丁是娥更是把旧社会从艺的经历诉说了一遍。
周总理记住了这位清彦大方、聪慧得几近狡黠的丁是娥,之后,在上海数度和
丁是娥相遇,1958年还把她入党的消息告诉毛主席。毛主席鼓励丁是娥:
“我们党又多了一位新同志,要好好为党工作呀!”
毛主席观剧,周总理接见,还有什么比得上此行的辉煌呢?开了眼界,长了见
识,天地一下子宽广了许多。在北京逗留期间,田汉与安娥曾去华东地区代表团住
处看望大家。解放前,他们夫妇看过丁是娥演的戏,并曾在九星剧场后台见过面,
此时,田汉身为中国剧协主席、文化部戏改局局长,俨然是一位高级领导,但他未
脱当年“田老大”的秉性,丁是娥更是他乡遇故知,热情如火,重叙旧谊。田汉直
言:“一个好演员一定要有几部自己的看家戏。”响鼓不用重锤,聪明人一点即通,
田汉的话在丁阿姨心中落地生根。应该说,《罗汉钱》就是丁阿姨的看家戏。
北京之行,上海沪剧团收获甚丰:丁是娥、石筱英获演出一等奖;解洪元、筱
爱琴获二等奖;邵滨孙也获奖状;同时,剧团还获《罗汉钱》剧本奖、团体演出二
等奖以及音乐奖状。返沪后,于伶已接替夏衍出任上海市文化局局长,他鼓励丁是
娥:
“你这次会演得了奖,等于苏联的功勋演员啦!”
那个时候,正是唯苏是瞻的年代,功勋演员是多么崇高的评价啊!
1953年2 月3 日,国营上海市人民沪剧团成立,流泽任团长,副团长解洪元。
流泽既是市文化局科长,又兼任几家国营剧团的团长,所以人民沪剧团的主要事务
还是由副团长负责。同年10月,上海市人民沪剧团部分人员参加中国人民第三次赴
朝慰问演出,解洪元是副团长之一。
丁是娥终于在实践中认可了解洪元,赴朝前,父亲解洪元喜出望外地和丁是娥
阿姨一起去领了结婚证。他们既不办酒,也不分糖,甚至连结婚照都免了,但在演
艺界依然成为一大新闻事件。
新闻传入顾月珍的耳朵,只是事实印证了推测。情人终成合法夫妻,绯闻将从
此不翼而飞,这原本就是意料中的事,但对于顾月珍来说依然如一个响雷,不怨天
不怨地,这张结婚证本是她自己拱手让出的,让出之时是那么理直气壮,原以为时
间可以医治创伤,哪知两年过去了,她那颗破碎的心更加碎不可缀。她不理解,为
什么自己双手捧出的一片冰心,对方不但不珍惜,还会不屑一顾地连玉壶也一起给
砸了?对于丁、解关系,顾月珍老是会联想起猫与老鼠,解洪元的日子会好过?但
不好过他也愿意与丁一起过。这又为什么?顾月珍有许许多多“为什么”,全是不
解之谜。她看不懂社会,看不懂他人,也想不通自己:法律斩断夫妇关系两年了,
自己还是那么放不下解洪元。理智告诉她,他们之间已没有关系了,可情感并不理
睬,依然牵肠挂肚地想着他!这大约是她真正的悲哀吧?
1951年的秋冬,努力沪剧团因演出《好媳妇》、《桃李满天下》等进步戏名重
上海滩,赢得上海市文化局的关注,却无法留住广大的沪剧观众。追求进步、坚持
革命的正确道路,却危及了剧团的生存。到了年尾,几乎所有的戏院老板都对努力
沪剧团闭门不纳,这就意味着1952年的春节全团上下将坐在家里剥手指甲。对于剧
院老板只认铜钿不认人的做法,顾月珍也束手无策,无可奈何。明星大戏院的老板
私底下绘声绘色地对人说:“我接纳‘努力’,蚀掉四千大洋。”说罢还夸张地伸
出四根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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