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鸟不知陵谷变(3)
云遮雾障,乱花迷眼,丁是娥再聪明,也猜不透这座城市将要发生什么,全国
将要发生什么,《解放日报》上发表的文章将会带来什么。不安和期待交织在一起,
忧虑与希望缠绕在一块。作为一名率先的鸣放者会被加倍关注,那些从平地里冒出
来的大字报,半空里飘荡的闲言碎语让丁是娥日夜难宁。
丁是娥预感风雨欲来,从心里觉得害怕。熟悉丁阿姨的人说,本来爽脆的丁是
娥这时说话有点破碎,神情犹疑,闪闪烁烁欲言又止。到了5 月中旬,文化局局长
徐平羽召集会议,会前找丁是娥单独谈话。丁是娥潸然泪下,诉说困惑,局长要她
不要紧张,把自己的正确想法向团内群众谈谈。局长的关心和支持无疑是一支强心
针。这时鸣放的大潮一浪高过一浪,形势日趋明朗。5 月20日文化局副局长陈虞孙
作整风动员,倡导艺人治团。几天后,又在文化俱乐部召集丁是娥、解洪元、邵滨
孙、石筱英和筱爱琴谈话,要他们团结得像一个人,说他们是沪剧发展的依靠。同
时,文化局管理科科长、人民沪剧团的兼职团长流泽专程造访丁宅,开诚布公地告
知文化局有意让解洪元立即出任副团长等等。种种迹象表明,上海市委和文化局支
持艺人治团,支持艺人鸣放,支持艺人反对党支部的官僚主义、宗派主义和主观主
义。领得了“尚方宝剑”,老艺人的顾虑烟消云散,丁是娥直抒胸臆,指责党支部
一党专政。
邵滨孙吐出苦水:艺委会有职无权,这样下去,我这个艺委会主任情愿不当。
石筱英牢骚满腹,她接受不了从闺门旦转老旦的事实,也很难接受取消名伶霓
虹灯广告的做法。疾言:我伲还不及一只大闸蟹。阳澄湖大闸蟹都有霓虹灯广告。
解洪元生性不喜张扬,错以为会东山再起,积极在名角和编剧之间串联,探讨
改善剧团制度条例。
人民沪剧团由两团合并而成,党的干部和新文艺工作者微之又微。上下之间,
新旧之分,难免会摩擦生火。鸣放犹如鼓风机,扇旺了火苗,到处都是闪闪烁烁的
眼睛,嘁嘁嚓嚓的私议,忙忙乱乱的脚步,礼堂里大字报多起来了,火舌深深浅浅
地向副团长兼党支部书记陈荣兰舔去,舔出了一个独断专行、盲目学习苏联的外行
领导;与此同时,勾起的是另一种怀念解洪元的呼声,甚至有吁请解洪元重掌权柄
的要求。
也许渴望赞赏和被重用本是一个人内心最深刻的冲动,沉稳如解洪元的嘴角也
会翘出几许翩翩欲飞的微笑,但却折断于丁宅的墙面。丁是娥非但没有参与吁请,
而且还保持沉默。正是沉默救了丁是娥。
同年6 月8 日,《人民日报》发表题为《这是为什么》的社论,所依据的是中
共中央文件《关于组织力量准备反击右派分子进攻的指示》。
阳光的酒杯倾覆。兴奋的游鱼们不曾想到等待他们的是被暴晒,被腌制,被晾
晒于一根根耻辱柱长达二十余年。这个时候,丁是娥还未感到危险正在迫近,她正
忙于《娇懒夫人》的上演。
此剧是洪深根据英国《软体动物》改编而成的轻喜剧,原名为《寄生草》。内
容为太太娇懒,老爷馋涎半佣半师的家庭女教师,内兄劝导惯于做懒太太的妹妹无
效,后以女教师将取而代之的危言吓唬,逐使懒太太的懒病不翼而飞。戏核是娇懒
夫人长期装病卧床,演员要躺着演戏。全剧故事简单,妙趣横生,含义深刻。1951
年丁是娥曾经把它搬上沪剧舞台,但被指责为“展览资产阶级生活方式”而停演。
观众似乎也不认同,认为“这个太太太享福”。丁是娥初试失利,心有不甘。“抛
弃紧箍咒,放出百花来”,使她如愿以偿。1957年7 月2 日,《娇懒夫人》在新光
剧场重新亮相,应该说胜券在握。文化局局长徐平羽观后赞赏有加:“这个戏有意
思,观众看了很轻松。”“看了你的《罗汉钱》,现在看了《娇懒夫人》,印象比
小飞娥还深。”
成功的喜悦尚未挥洒,灾难的阴云密密聚合。7 月,人民沪剧团开始发动反击
右派猖狂进攻的运动了。陈荣兰产假期满,成为剧团“反右”的领导者。伴随着入
夏的热风,“反右”不断升温。团内已把二十来岁的陈荣兰叫做“陈老总”了。同
时流言插上了翅膀,直射丁是娥的后背,有一张大字报贴在她的座位边上,题为《
人民代表代表谁讲话?》。党支部对有言论者反复排队,丁是娥是中右,离右派仅
一步之遥。
丁是娥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一个“怕”字。历朝历代戏子地位卑微,她曾有过的
追求只是人老珠黄之际能拥有一家店铺;哪知短短几年间,道道光环,重重荣誉,
她竟成了人民的艺术家,将来还会有什么,她说不上,至少共产党给了她地位和尊
严,但如果被划作右派,那后果将不堪设想。丁是娥陷入了痛苦的深渊,她几次去
向文化局求救,偏偏找不见局长,偶然撞见了流泽,虽是一脸同情,却也是一副爱
莫能助的无奈。去找陈荣兰?她是党的化身,是执掌“反右”生杀大权的主宰。可
是陈荣兰已听信了流言,看见自己爱理不理,一切都已上脸。丁是娥茶饭无思,惊
魂不定,偌大的天下谁能救自己?
那一天她无力地回到家,先是在楼梯上看见了从浦东乡下送来的姚灿所生的女
儿解惠芳,一身的土气,一脸的木讷,正哆哆嗦嗦地说:“回浦东去,回浦东去!”
丁是娥恨极跺脚,一串诟骂张口便来。小女儿成了一场风流韵事的人证,天天在眼
前晃着,每每成为捏在丁掌心的把柄,逼着解洪元的灵魂天天要忏悔。一个丁是娥,
使他失去了一个温暖的家;与姚灿的一段风流债,使他背负起道德的十字架。父亲
啊父亲,你做人怎么做到这个份上?古言“一失足成千古恨”,解洪元恨么?恨。
但他不知去恨谁。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很像是“嫁”给了丁是娥,围着丁是娥转啊转,
解洪元的心累啊累,累得找不到一个可以歇脚之处。有什么办法呢?一切都是自找
的。团内纷起的风云,解洪元也并非不知,但他无能为力,不清楚能替她分担什么。
解洪元能做的是找一家僻静的小店,预订下一个包间,夜场戏散场后,殷勤勤地陪
同丁是娥前往,希望两个人能好好谈一谈共渡难关。
店内人影稀落,灯黄晕迷平添几分凄清。店主恭候已久,喋喋不休地夸赞自家
的菜肴和特地为丁是娥铺下的新桌布。丁是娥见之蛾眉高耸,银牙咬碎,惊恐慌乱
之中突然找到了一个宣泄口,拎起酒瓶摔在地上,酒浆横流,碎玻璃满地,抛一桌
佳肴于身后,将两个男人甩下,怒气冲冲夺门而去。
狼狈的解洪元连连道歉,结清账目仍不忘借一只大提篮,把所点的碗碗盏盏装
入篮内,带回家去。丁是娥正坐在灶间的小桌旁,面对一碟乳黄瓜,捧起一碗水泡
饭,痴呆呆地发愣。解洪元不由自主地揭开篮盖,悄悄端出碗盏来,轻轻地推到她
面前。丁是娥回过神来,扫射出一股女性少有的肃杀之气,眼尾射出来极度的鄙视,
让解洪元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懦夫!只会用吃喝来麻醉自己的懦夫!这样的男人有
什么用?当初她千挑万选,如何选择了这样一个无能的男人?解洪元当然是读懂了。
他迎住了她的逼视,镜片后的一双眼睛如两颗燧石,坚定而闪亮:“灾难不怕,怕
的是自己折磨自己!”
她听见了,但却是冷傲地车转身上楼而去,把一份不屑一份冷漠留给了解洪元。
夫妻关系降到了零度以下。解洪元在此后的很长时间里对丁是娥的作为三缄其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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