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云笼日黯神州(2)
一个戏,从表面上看仅仅是娱乐的一种载体,一种方式,可新中国成立后,文
学艺术一直是与政治紧密相联,艺术成为政治的组成部分,唱唱跳跳的背后有革命
理论的支撑,体现着执政者的思想和观念。最初,《芦荡火种》只是一出戏,但戏
演大了,就不是纯粹的戏了,或多或少地与政治搭上了边,成为纠缠历史陈账的一
个工具,以至于扯到以毛泽东为代表的武装斗争路线和以刘少奇为代表的白区工作
路线上去了,这让“人沪”的团长和所有的演员哪怕是想上一百年都不可能想到的。
史实记载,第一丝不和谐音出现在《芦》剧返沪之前,江青提出,“挂红灯”和
“开药方”不符合地下工作的情况,建议删去。他们舍不得删。“红灯”是点睛之
物,“开方”是传神之笔,是他们数年打磨的心血。再者,江青何许人?毛主席会
允许她出来干政吗?从三十年代过来的人谁都清楚当年蓝苹逸事,所以不以为意。
因江青的特殊身份而尊重,因江青的特殊经历而疏淡。江青的声音如风过耳。丁是
娥向旁人发牢骚:“红灯要撤,开方要去,我这个阿庆嫂还有啥唱头?不演也不要
紧……”
人贵有自知之明,但人常常难有自知之明。“人沪”的众人怎么能想到,不久
的将来江青会成为“文化革命”的旗手,头角峥嵘。当我翻阅历史,发现沪剧《芦
荡火种》在京城走红,起因实在是江青的播风弄雨。1963年5 月江青于杭州胜利剧
院观看了沪剧《芦荡火种》,通过上海市文化局索取了剧本。同年11月全国人大和
全国政协在北京开会,江青特意邀请周信芳、袁雪芬、常香玉、红线女和丁是娥到
中南海她的住处,当面对丁是娥说:“我看了沪剧的两个好戏,《红灯记》和《芦
荡火种》,我本来想把《芦荡火种》推荐给中国京剧院,因为考虑到阿庆嫂这个人
物要给赵燕侠演,所以把你们的本子给了北京京剧团。”次月,才有沪剧《芦荡火
种》进京演出的事。剧组12月22日抵京,25日江青亲至大李纱帽胡同慰勉,对大家
说:“我代表毛主席来看望大家的。”30日,上海市委书记处书记张春桥光临“人
沪”,传达市委第一书记柯庆施的意见:全力搞好《芦荡火种》在京的演出,经费
由中共中央华东局负责。
上面有“线”,下面有“派”,蓝天底下的一个剧团凭什么能预知未来?团长
陈荣兰并未随团进京,而是在排练市委宣传部长石西民布置的新戏《人在东风里》。
因主角恰恰是郭建光的扮演者张青,团长临时安排顾智春参加北上剧组,代演郭建
光。柯庆施的指示无疑是对她的批评,她赶忙披星戴月奔赴京城,之后,才有接踵
而至的荣耀。然而问问上海文艺圈内的老艺人,都说,那个时候他们听命于文化部,
尊重周扬、夏衍、田汉和阳翰笙等,江青无法与这些人相比。
树欲静而风不止,1964年六七月间,全国京剧现代戏观摩演出震荡着古老的京
华,京剧《芦荡火种》位列首位。几许意见,几度修改,传至沪剧团,其中包括
“要突出武装斗争的作用,戏的结尾要正面打进去”等等,只是谁也不知道这是毛
主席的指示,更不知情1963年12月和1964年6 月间,毛主席对文化艺术界发出了严
厉而又尖锐的批评。到了11月12日,上海举行文艺会演,张春桥询问沪剧《芦》的
修改进度,责令将沪剧、京剧两个本子合成一个向全国推荐,并郑重其事地 点明
此乃江青同志的意见。12月,丁阿姨进京参加政协会议,带回来薛恩厚转交的由江
青过目的修改本。
那是个抹杀个性的年代,明明不需改动,偏偏逼迫修改。阿姨的不满之词俏皮
而又尖刻:“这个戏要写指导员为主,等于冬瓜生在甏里面,肯定死掉。”
一个戏一直牵扯到市委正副书记一起来管:柯庆施的意见是可以多设几条地下
斗争的线,你们要超过他们,后来者居上么;陈丕显的意见是《芦荡火种》在群众
中影响大,不要随便改,他们干他们的,我们干我们的。到了1965年3 月,张春桥
公开点名批评陈荣兰“骄傲自满,故步自封,剧本不肯改动”。3 月18日和19日,
《人民日报》连续两天刊登了《沙家浜》的剧本,编者按说:“……经过多次演出
的实践,不断听取观众意见,作了较大修改加工,强调了武装斗争的作用,使剧情
更加符合历史真实,现在改名《沙家浜》重新公演。……”尽管剧本标明根据沪剧
《芦荡火种》改编,原作者文牧,北京京剧团集体改编,执笔汪增祺、杨毓珉,但
同时刊载郭汉城的长篇评论文章《试评京剧〈沙家浜〉的改编》。文中指出原京剧
《芦荡火种》的局限:一是没有强调武装斗争的作用,二是没有把阿庆嫂的智斗提
高到利用敌人矛盾以打击敌人的策略思想高度。字字句句似乎都在批评沪剧的不足。
再往下,便是京剧《沙家浜》剧组以全新的姿态南下公演。在康平路会议室,张春
桥面无表情地下达了硬邦邦的指示:“沪剧《芦荡火种》向京剧《沙家浜》靠拢。”
而在此之前,陈荣兰还心存与京剧《沙家浜》一比高下的奢望。
陈荣兰向丁是娥使了个眼色,两人前后脚滑进了女厕所。陈低声说:“看来张
书记要按江青同志的意见办,要我们向《沙家浜》靠拢,再提就变成反中央啦!”
第二天,她又悄悄地和丁阿姨说:“我想了一夜,唱,唱不过人家;打,打不过人
家。照《沙家浜》演出,没啥了。我们还是照原来的路子搞,争取张书记来看戏。”
想了一夜,她重又回到老路上去了。陈荣兰相信艺术规律,相信领导的艺术眼
光,务实内行的陈荣兰怎么想得到张春桥的“领导”是江青?于是道高一尺,魔高
一丈。陈荣兰和丁是娥就被踢到乡下搞“四清运动”去了。
不久,“文化大革命”全面开始了。陈荣兰被连夜召回城里。
山雨欲来风满楼,凭着经验和对时势的审度,陈荣兰已嗅到暴风雨来临之前的
土腥味,在返城前召集的会议上把丁是娥阿姨排斥在外,会后找她单独谈话,要她
端正态度,交待自己的问题和揭发文艺黑线。语气里多了公事公办的味道,听话听
声锣鼓听音,丁阿姨凭感觉这一次是团长遇上麻烦,她也遇上麻烦,从中央到地方
会是怎样的场面?人人自危么?丁阿姨想的是如何自救。
揭发,历次政治运动的领导者都号召群众揭发,敦促当事人揭发,以扩大战果。
“揭发”二字严重地摧毁了人与人之间的信任与安全感。多少无辜的人为了让自己
过关,乱说乱咬,致使运动之后成为孤家寡人,为众人所不耻。陈荣兰万万没有想
到的是,丁是娥有一天也会像1957年那样反戈一击。
“人沪”的团部,大字报铺天盖地,多数矛头指向丁阿姨,同时提出“丁陈联
盟”,指责我父亲为“狗头军师”。但陈荣兰处惊不变。陈荣兰当年二十四岁进团,
经过十二年的历练,由一个艺术领导的外行终成内行,爱护老艺人,培养新演员,
她领导的戏数度进京,一次又一次受到中央领导的肯定与接见。作为一个地方艺术
团体的领导还能怎么样?过失当然不能说没有,却也找不到致命的问题。攻其一点,
不及其余,能成?
一个流言放了出来,说她“作风不正”,与曾经寄宿在团部的一位战友有染。
要搞垮一个人,如果不能正面使他倒下,那么运用下三烂的手段是再灵不过了,特
别是对于女性。
那些天,丁阿姨变成了一个幽灵。白天沉默寡言,闪避他人,等下午5 点以后,
群众下班,团部空空荡荡,她就溜入大字报区,一张张一行行地仔细观看。电台新
闻她很认真地听,《人民日报》、《解放日报》和《新民晚报》也不肯漏掉一星一
点,手边放一部《新华字典》,读不出的字就查,不理解的字也查,字典都快翻烂
了,她觉得这么短短的几个月里文化水平提高了不少,但她的脑子却更加混沌:这
一次运动的矛头应该是党支部、党支部书记,是掌握实权的陈荣兰,但为什么要万
炮齐轰轰我丁是娥呢?是党支部的意思吗?我是被毛主席肯定的演员,两次被伟大
领袖毛主席接见,1958年周总理知道我入党后,把我领到毛主席身边,主席还握住
我的手说:“我们党又多了一位新同志,要好好为党工作呀!” 毛主席的谆谆教
导犹在耳边,我会就此倒下吗?
丁阿姨与父亲在突兀的灾难面前踉踉跄跄地后退,他们不敢强硬,也无法强硬。
丁是娥有斑斓的历史,“反右”前的言论以及平时的角儿脾气,注定在劫难逃。解
洪元一个非婚生女儿的问题,早已使他从顶峰跌落,现在要打,也只是一只死老虎
而已。然而波澜壮阔的群众运动势不可挡,任何一个人的历史,只要有那么一点点
污损,就可以打倒在地再踏上一万只脚。度日如年,这一天天如何去挨?敬爱的毛
主席,你了解我丁是娥的处境么?尊敬的周总理,你能帮我一苇渡航么?
每天父亲按时回家,恭候妻子共进晚餐。患难之中,他仍渴望家庭安宁,家人
团聚。黄昏缓缓贴近窗户,化成了黛色的烟霭,仍不见伊人回来。他常常派几个孩
子轮流去弄堂口等候,真正是望眼欲穿才望来了丁宅的主人。可是女主人面若冰霜,
不苟言笑,草草扒拉几口,推开饭碗独自上楼。有几次,他劝她多吃些菜肴,反遭
斥责:“侬好胃口,有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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