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心酸 李相笑笑说:“你怎么没想,你刚才提的这种怀疑不就是问题?”何今说: “你刚才说,有些运动没有道理,我就不明白,你干了那么久的革命,像现在这样 大家都不明白,不讲道理的运动总会有个尽头吧?” 李相看了看何今很认真地说:“这个问题我现在不能回答,可我要告诉你一句 话,那就是‘要相信真实’。人类的历史告诉我们,任何事物总是会回到原本真实 中去的,用强暴的方式,搞愚弄和搞那些乌七八糟骗人的理论和伎俩的人,最后都 会滚到粪坑里去的。你要坚信这一点,要不然,一个人的精神和意志就没有存在的 意义了。” 当他们爬上山顶又下山的时候,天空已经黑尽了。何今看着李相在前面不断晃 动的身影突然说:“我好像看到了自己的爸爸。” 李相回过头来说:“是吗?” 何今说:“我好多年都没有见到我爸爸了,可我想我爸爸跟你一样,是坚信精 神和意志的人,是相信事物总是会回到原本真实中去的人。” 劳改队的管理时松时紧,那显然是因为上面不断变化的政治风云。到了1971年 底,突然宣布上面的副统帅叛变死了,要大家展开批林批孔的学习。劳改队里的老 头们既震惊又高兴,何今稀里糊涂,可李相却笑笑说:“我们的命运变不了,时间 还长着哩。”在他们又一次爬山的时候何今说:“我迷糊了很久,现在的好人和坏 人我怎么就越来越分不清了。” 李相说:“我看,简单来说,那就看一个人有没有良知。良知是什么?她是眼 睛,是脑袋,是真实,是人的脊梁骨。那些逢迎拍马玩弄阴谋为非作歹,置民族于 不顾的人总有一天会垮台的。” 何今问:“什么叫良心?” 李相说:“良心就是明事理,重实际,能为别人着想。没有良心的人任何卑鄙 可耻的事都干得出来。” 何今说:“在我的心里,妈妈是最为别人着想、最忍辱负重的人。我连妈妈也 没有了。收到妈妈最后的一封信是在山里的文化站,妈妈在信里再三叮嘱我凡事都 要想得开,又写了从小 就教育我的那句话:那么多革命先烈都牺牲了,我们能活着的人还有什么不能 忍受的。” 李相感叹道:“是啊,我们的民族经历了那么多苦难,几代人的前仆后继才迎 来了革命的胜利。但是,你想过没有,有人就利用了这来之不易的果实去奴役老百 姓。忍辱负重是一个人最了不起的美德,可是,它不是一种盲目的奴性,应该是为 争取光明而存在,否则,盲目的 忍让就只能纵容那些野心家,也只能使自己永远在黑暗里爬行。” 李相说这话的时候声音低沉,态度平和,可不知怎么却让何今感到非常震惊, 震惊得几乎让他顿时就想大哭起来。 李相看了看何今又缓缓地说:“何今啊,我知道你小小年纪就受了很多折磨。 你曾经给我说过杨肇荀,他有做人的尊严,有坚强的意志,这也非常可贵。但在我 看来,他依然是在自我的黑暗里,不过那是另一种黑暗。世界是广阔的,逆来顺受 和单打独斗都是不可取的。他不可能使自己和大家都清晰。” 这些话没有任何的张扬,充满了睿智。何今感到,正是这些平和的话,一把一 把地把自己从灰黑的面壁里慢慢带了出来。一次次同行的交谈,李相和何今都感到 是在自由的空间里。李相看起来平和,实际上是个性子很急的人,可能是大半生的 戎马生涯,已经使他 练就了喜欢知己知彼的德性。在其他的时候他很少说话,只有跟何今在一起的 时候才会流露出满腔的愤怒和郁闷。近些年来,这些真心话都无处倾诉,仿佛在关 心和启发何今的同时也在梳理自己。而何今却从这梳理中感受到了真诚的美好,他 的心胸展开了,他们常常聆听流水在水渠里流动的声音;欣赏浇菜的水花在阳光里 缤纷灿烂的模样;他们开始欣赏树梢在春天里发出的细芽;欣赏那满山遍野的嫩绿 如晶莹的宝石闪动着无数的亮光。和李相在一起,何今仿佛能听见那嫩叶从树枝里 生发出来的声音,那奇怪的吱吱声就像淙淙流动的清泉,就像涌进心田的甘露。 何今几次想给李相吐露对龚华的感情,这感情埋在心里最难以启齿,而这感情 只要处境略有松动就总会冒出来。有时候会感到这感情好像一股温馨的暖流流遍全 身,有时却又让他痛苦得泪水涟涟。这些年来,何今都在生命线上挣扎,他忘不了 龚华,可也来不及去想她,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被铐上枷锁蒙着眼睛不断推磨的驴, 不敢去想美好的事物。尽管现在他开始觉得自己已经有些像人了,可一触及到龚华, 一种莫名的悲伤总会撕咬得他心里发慌。这时候,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抹不去的感情 是不是在折磨自己。 他几次想给李相谈这心底的疼痛,却总是尽力的像谈其他往事一样谈到她。然 而李相好像看出了何今的心思,不禁笑笑说:“何今哪,人在年轻的时候都有自己 的爱情故事,我也有过,那是在当矿工的时候每天给我们送饭的小姑娘。那时候啊, 自己都衣衫褴褛怎么能去喜欢人家,后来就经常想,自己一定要混出个人样来,一 定要在自己有出息的时候再去看她。 可惜啊,她后来早就嫁人喽。” 李相这淡淡的几句话虽也道出了他人生的心酸,却也让何今感到了一种说不清 楚的美好。是啊,虽然自己依然在窝囊的囚禁中,可也应该去想混出人样的那一天。 如果有了那一天,他肯定要去看望她。 这里是政治犯的劳改队,可是,何今感觉到这里比外面舒心。这里有一种被同 等奴役的稳定,一种不受孤独和歧视的环境,这环境不断使何今重新找到了自己。 这里还有一种他从来没有体会过的集群的关爱:即使在最困难的时候,这些年长的 人们给他一个眼神,一个鼓励的表情,常常使他感动得心颤不已。他们一起劳动、 一起散步、一起谈心,探讨古今中外,探讨中西文明。这里是一个知识的宝库,和 这些老人在一起的思考就像闪烁的火花,仿佛把自己从野蛮的践踏中带入到了一种 奇丽的空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