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是什么 李子良靠在阴暗的角落里又重重地吸了一口烟。在那火星闪亮的刹那间,他的 脸也跟着抽搐了一下。他自言自语的咕噜说:“那有什么办法,那是无产阶级铁的 纪律。我过去就喜欢想着别人,对别人总是心软。我过去就喜欢琢磨事物,总喜欢 琢磨体谅人家。可是,这阶级斗争本来就是你死我活的,哪里能讲什么情面。‘善 ’是什么?‘良心’是什么?这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什么空洞的‘善’,更没有什么 叫‘良心’的东西!” 火车在快速飞奔,窗外依然是无尽的荒漠,车轮撞击铁轨接缝不断发出卡隆、 卡隆的声音,李子良也跟着这模糊的卡隆声絮絮叨叨地咕噜着。 月光浸入朦胧的车窗,李子良看来已有些迷糊。在迷糊中,他突然看到走道的 尽头慢慢走来了两个模模糊糊的人影,这人影在他的床边稳稳地站定之后,前面黑 胡子的大汉刚刚俯下身来,那一双血红的眼睛又让他猛然惊醒。这不是华兵的幺叔 吗 ?李子良虽然有些迷糊,却也感到相当惊恐。这惊恐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竟 让他惊叫了起来。这突然的、沙哑的惊叫震动了整个车厢,顷刻间,车厢里的人也 跟着叫了起来。周围上铺和中铺的旅客马上跳到下面,大家用奇异的眼光盯着这蹲 在底铺角落里的人。 车厢里的顶灯开了,大家看见一个秃顶的干瘦老头躲缩在狭窄的角落里,他还 在惊惶失措,还在用两只充血的眼睛发呆似的回望那些所有围着他的人。列车员这 时也挤了过来,说:“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这声音让李子良好像刚刚从梦 中醒来,他哆嗦着身子,闪了闪自己的头,又眨巴了两下眼睛,他奇怪地想:华兵 家的幺叔刚才离他这么近,怎么又突然没了?我明明看到了他的眼睛,那眼睛里的 血丝都看见了,怎么会是梦呢? “发神经。”“他妈的神经病!”车厢里的骂声很快就灌进了李子良的耳朵。 列车员回过头来向大家笑笑说:“好啦,好啦。一个老头,在做梦哩。都回去 吧,回去睡觉吧。”人群慢慢散开,车厢里的顶灯又很快灭了,李子良依然蹲在角 落里回忆刚才发生的事情。他揉了揉自己的额头,怎么也弄不明白自己是不是看花 了眼睛。他明明看到华兵的幺叔和二哥,一个在前面,一个在后面,怎么一下就全 没了?他摸了摸上衣口袋,摸出了一个皱巴巴的烟盒,又取出了一支更加皱巴巴的 烟来。他先划燃了火柴,慢慢把烟放在嘴上,微微的火光在刹那间照亮了他那沟壑 交错的脸,那脸的模样虽然有些狡黠,却也显得万般无奈。他又自言自语地说: “华兵去仓库偷了玉米,我把他捆在磨盘上了。他死了。我当然知道他家里已经死 了两个人,可那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人是能同情的吗?何况那不是我自己的事, 那是纪律,那是上级的命令!你们也不想想,无产阶级专政的命令我怎么能不执行 呢?你们现在都找上我了,你们不敢找领导就来找我!你们怎么不去找上面的人呢? 我孤孤单单在农场过了二十几年,从一个反革命能活到今天容易吗?我倒没有什么 需要同情的,我不也和你们同样是人吗?我满肚子的苦水又能向谁去说得清楚呢?” 在这归家的路上,李子良自己也惊奇地发现,自己的眼睛里好像开始有了一些 潮润。他记得自己好像很久都没有眼泪了,他记得早在十年前,当还能想起吴秀明 的时候,那眼泪已随着一次次心底的呐喊,就像那无言的河水全都流走了。 李子良抹了抹自己的眼睛,觉得依然有些干涩,不禁狠狠地吸了一口烟又自言 自语地说:“谁能想到,现在又说我这二十年来的‘反党集团’是个冤案!他们说 以前是搞错了,那都是 ‘极左路线’弄的。”李子良苦笑了一下,又慢慢地吸了 一口烟。“现在说要拨乱反正,要给我平反了……是啊,当时我还不相信,认为那 是阶级敌人散布的谣言,可那为什么又不是谣言呢?”李子良回忆到这里的时候似 乎感觉自己越来越清醒了。是啊,他还记得直到正式做平反登记的时候才开始惊愕, 那惊愕的当时真让他有些发呆,那发呆好像一直发到现在。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这么多年了,他离开了妻子和儿子,他已顾不得那些什 么温情,他几乎天天都在诅咒这些缠绕着他的东西,他要以钢铁般的意志在煎熬中 彻底改造自己。然而,这究竟又是怎么回事啊,这所有的一切怎么就突然成了泡影, 这所有的挣扎都好像成了莫名其妙的儿戏! 李子良曾经是云山游击队的队长,他记得那时就只想让受欺辱的农民兄弟能吃 饱肚子,让苦难深重的民族在世界上直起腰来,即使在出生入死的敌后战场上,再 复杂的问题也都是能摸得着的。然而,从那以后他就开始迷茫了。他还是有些文化 的小学老师哩,可怎么就弄不明白革命革到头来就只有服从呢?所有的立场啊,理 想啊,观点啊,改造啊,什么都摸不着,只把人弄得糊里糊涂还要说昧良心的话。 谁也不敢问为什么?可李子良就是性子急。然而他也只问过一次啊!他只是在“大 炼钢铁”里写“农民兄弟在连绵冬雨中备受煎熬”报告的时 候才问过。他那时问:我们的民族经历了几千年的封建专制,现在是解放了, 既然是翻身解放人民当家作主,怎么专区的领导竟然还会有“金口玉牙”的问题? 好,你就去胡思乱想吧,这不就想出了问题。好,弄不明白吧,弄不明白那就 听话吧。凡是上级说的全都服从,道理很简单:因为服从,所以全都是真理。 李子良把手上的烟蒂在旁边的茶缸里抖了抖就闭上了眼睛。是啊,现在是彻底 平反了,可这彻底平反倒反而让他更糊涂、更不知道该怎么活了。他自言自语地嘟 哝着说:“是啊,既然服从并不都是真理,那么究竟什么是真理?以前要求的服从 和信仰现在又该放在哪里?”李子良闭着眼睛重重地喘了一口气,喘过之后才又接 着刚才的嘟哝:“我并不要求补偿,这辈子都不需要,可是起码也应该让我明白, 这些翻来覆去、了不得的神圣究竟是些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