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人宰割的伤口 已经是凌晨了,李子良好像只打了个盹,冷凉的山风让他打了个寒战,他摸了 摸周围,山石和草丛已积满了湿漉漉的冷霜。远处的鸟儿还在空蒙中叫唤,声音虽 然已经很模糊,却依然是那么悠扬。李子良慢慢地爬了起来,又好像听到远处的山 风吹响树林的声音。他就像往常一样,哪怕只是打个盹,也会使自己清醒起来。他 觉得那鸟儿的叫声非常亲切,完全是他从前熟悉的声音,就像吴秀明的声音一样。 这声音好像把先前那种迷茫的感觉慢慢带走,就如同所有盼望回家的人那样。 李子良又一次强烈地感觉到,在他的生命中不能没有吴秀明,那里有他的儿子, 那是他惟一能归宿的地方。 抱山沟小学在云山深处,吴秀明在来这里之前,是区文教局的副局长,就因为 李子良的问题,很快就把她下放到了这里。在吴秀明来之前,这里的老师是查问梅。 在一次批判县委书记何大羽的会上,有人揭露说,他小姨子查问梅解放前是帝国主 义教堂里的传教士,现在竟安排她在教堂下面的小学工作,看来有等待时机反攻倒 算的嫌疑。教育局虽也觉得这说法近乎荒唐,可还是把她调到后山去了。 吴秀明已经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多年了,自从李子良走了以后,她一直都是上面 要求看管的对象。然而这云山是李子良当年打游击的地方,他的老部下周高富虽然 也降了职,可还是抱山沟的书记,即使在文化大革命的十年中,上面也没有把她怎 么样。吴秀明是个性格内向的女人,二十年来,吴秀明就带着自己的儿子一直在这 里教书,她教了几代山民读书写字,不仅让人感到亲近,更赢得了所有人的尊敬。 吴秀明也痛苦过,她为那诚实、直率、刚强无畏的李子良所遭遇的冤屈而痛苦, 可她心里即使有万马奔腾也能做到平静如水。正因为这样,即使在送李子良走的时 候,她也能平静地送他走上含冤的路程。即使李子良在二十年里没有音讯,她也能 默默地等待。她知道一个钢筋铁骨的汉子,那内心埋藏的冤屈,会比常人更深,她 理解李子良之所以没有音讯,正因为是痛苦得反常。在二十年里,她带着儿子承受 着命运的折磨,可还常常用自己微薄的收入去帮助那些在生命线上挣扎的山民,她 想以这种苦行僧般的关爱和李子良呼应,并由此获得心灵的平静。 抱山沟小学周围是茂密的竹林,前面是一条弯曲的小溪。查问梅在这里的时候, 山溪里只安放了五六个高高的石头跳磴,不发山水的时候,大人小孩都可以挽起裤 脚趟过小溪,雨季里山水发来的时候,只有大人才敢从那危险的跳磴上走过去。李 子良被下放到这里当生产队长那段时间,他弄了几根粗大的绳索,还经常背着小孩 们上学放学。当李子良从山路上走来的时候,发现小溪上已建了一座高高的石桥, 这石桥让他感到了一种莫名的欣慰,仿佛预感着吴秀明和自己的儿子都活得安康。 李子良走过石桥,发现小学里非常安静,这才想起今天是星期日。当李子良静 静地走过竹林小径,穿过小学操场出现在草屋前面的时候,吴秀明刚刚从里屋探出 头来。她已经有些老眼昏花了,只能模模糊糊地看见一个黑瘦的老头往这里张望。 这时候,吴秀明突然被怔住了,仿佛出现了一种说不清楚的感应,不由得全身痉挛 起来,手脚又感到一阵发麻。 此时的太阳正好在那黑瘦老头的后面,那晃动的光束从他身影的四周喷洒开去, 朦胧的光带又拖着长长的树影,斑马纹似的投射了过来。吴秀明又看了一下,发现 那老头的脸面虽然朦胧,可那佝偻着的脊梁却让她止不住心颤起来。吴秀明哆嗦着, 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当她感到自己能动弹之后,并没和那人招呼,竟 慢慢回头走到自己的屋子里去,又慢慢地拿了两把竹椅子出来。她把竹椅放在院坝 的小桌旁边,才慢慢走到那黑瘦老头的面前。两人都没有说话,吴秀明只是默默地 把那人的挎包接了过来。 李子良也同样沉默着,他低着头,顺着吴秀明无言的示意,默默地坐在了竹椅 上。二十多年了,他们好像穿过了一条悲伤的人生隧道又坐在了一起,他们没有激 情的流露,也没有一句问候的话语。李子良虽然低着头,却已经感觉到吴秀明正在 看着他那包着泪水的眼睛。吴秀明没有说话,而那眼睛里含着的深情,不仅叙说着 无尽的期盼,还让人感到那么地平和而温暖。这眼光让李子良心里颤抖,只觉得全 身的血液不住地往头上涌来。 李子良沉默了一会,才慢慢抬起头来一动不动地看着吴秀明。在相互的对视中, 两人都只能虚眯着自己的眼睛,这虚眯着的眼睛已经传递了所有时空的问候,这问 候虽然有些悲苍,可足以让他们沉浸在震颤的温馨里。 竹林里传来轻柔的沙沙声,几只小鸡发出啾啾的欢叫,在他们的脚下自由自在 地跑来跑去。 他们就一直这样奇怪地沉默着,虽然都没有戴老花眼镜,却都很细心地看望着 对方。那斑白的发梢和那模模糊糊一道道的皱纹和沟槽,都能体味出那烟云般的往 事,那里面饱含着溢于言表的心酸和眷念。 李子良摇了摇头,眼睛顿时也潮润起来。吴秀明伸出手来抚摸了一下他的眼眶 说:“我们的儿子就要回来了,你好好看看他。他读过高中,身体结实得就像这里 的山民。他去年就当了抱山沟的村长,人家说他非常正直,就像你当年一样。” 李子良听到这话突然埋下头来止不住地唏嘘,过了好一会,当他抬起头来的时 候已是泪如泉涌。他不断地摇着头说:“我已经不是当年的李子良了,我已经没有 正直可言了……我现在 已经是像狗一样地听话了。这些年来……我做过很多伤天害理的事情。别人欺 负我,我也昧着良心去欺负别人……我常常感到自己到处都在不明不白地溃烂,却 还像狗一样去舔那些任人宰割的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