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苦钱被抢 当天色还黑蒙蒙的时候,船老大就吆喝着大家起床了。吃饱了大碗的干饭和泡 咸菜,伙计们就解绳上路。这一路是上水,船首的老二用长长的竹竿镐尖撑开了船 头,九个青壮年汉子齐刷刷地套上了两边的桨叶,老大一声吆喝,船老二用竹竿就 丁丁当当敲打着河岸。据说那声音是吉祥,是鸣锣开道求个“吉祥行船”。船到河 中就迎来了一阵上风,掌舵的船老大高兴得叫着:“吉利啊,吉利啊。呜噜噜噜噜。” 两个船工马上从桅杆下拉起了风帆,河里的上风马上就把风帆胀满。划桨的唱头叫 起了起航的号子,桨叶就像大鸟的翅膀,很有节奏地在两边扇动,扇起的水花也连 成了一片。 “十八连交,哎——,幺妹也,你在房中挑花绣朵绣花哟鞋——。 斗大一朵风儿吹进来,那个风儿吹得个乖,不是那个老表不进那个来——。手 头拿枝笔儿写张请帖,写齐明年二三月,十八九的少年哥哥——,请来耍舍请来哟 玩。我在船上写个请帖,十六七的少年妹妹……”船老二的划桨号子节奏明快,声 声悠扬,声情并茂地在云雾间婉转缠绵,那随意叫出的欢乐在寂静的峡谷里回荡。 走出峡口是一片开阔地,九个划手脱了裤子拉着纤绳赤条条地上了沙滩。何今 不好脱裤子,穿了条裤衩也跟着跳了下去。何今早就等着这一天了,他从小就喜欢 河上的纤夫,那悠扬的川江号子曾唤起过他无尽的遐想,激越的坚韧又多少次和那 受伤的人生紧紧相连。何今没有抬头,弯着腰用力地拉,跟着船工们吼叫的号子, 一步步踏着脚下的乱石沙滩。一直拉到烈日当头,汗如雨下,何今肩上的褡裢依然 绷得笔直笔直的。何今看着自己沉甸甸的步子在地上留下了一个又一个深窝,他不 断叨念着:“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垒土。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这诗句一般的座右铭,情景交融,自撼肺腑。他显得 有些陶醉,陶醉这艰辛的人生,陶醉那理想的心愿。 然而诗意的感受和现实的脚步毕竟距离太大,到中午收班的时候,他才发现自 己的脚底全是水泡。船老大笑着拍拍何今的肩膀说:“不行了吧,我还没见过像你 这样卖命的老板。喂,黄三,给他弄点盐水来洗一洗,我来把水泡给他挑开。老板 啦,你就把脚晾着吧。”何今一拐一拐地跑了七趟,不到两个月就赚了两万块钱。 木船长途装运的事大大启发了水泥厂的人,水泥厂的头头很快就明白这打开局 面也并不难。他叫那些亲戚跟着何今到城里联系下家,他们也租了几条船,水泥厂 的船队也要开到城里来。 何今第八趟装水泥的时候,突然来了几个戴袖套的人,说是奉镇上税务所的通 知要你交税。何今拿出苟玉玲在省城给他办的税务证和税单说:“我在城里每次都 交了税的,我在这里是买家,怎么要我来交税?” 一个手里拿着棍棒的恶狠狠地说:“我们不管这些,没有镇里的税单我们就有 权罚款!”这税务所就在半山上,何今被几个人押到了他们办公室里。何今到了税 务所,几个人什么话也不问,就叫他蹲在地上。何今蹲了一夜,这大半夜就看着那 几个带袖套的人在那里喝酒,吃饭,打扑克。 第二天一大早,水泥厂的头头来帮忙说情。一个带袖套的年轻人怒气冲天地说 :“你还敢来说情,谁来说情就一起扣!”另一个自称是所长的中年人走过来,指 了指桌上的扑克牌,拍了拍厂长的肩膀笑着说:“你敢不敢来赌一把,要是你能赢 我,你就把他的水泥和罚款全都拿去。可话也要说在前头,要是你输了,那就连你 也要罚。” 水泥厂的头头马上显出一副恭敬的模样说:“不敢、不敢,那不是火盆里栽花, 不知死活嘛。” 何今也不知这是不是在演戏,反正水泥厂的船都放走了,只有何今的水泥被扣 下。何今万般无奈,他身上带了一万,左说右说,只有认罚五千。何今认了,他知 道人家是地头蛇,没道理可讲,他更知道,碰到这些人,简直是活抢人了,刚赚到 的辛苦钱在这一夜之间就活生生地被人抢了一半。 何今狼狈地从税务所出来,独自在煤槽旁边走来走去。他又气又恨,实在想对 着那些破败的断垣残壁叫出声来!这个时候,不知怎么,他突然想起了崔南教授在 劳改队里自编的绕口令:“世界上没有不为损失伤心的,但要想想,伤心也是一种 损失。损失加损失就更是损失,你不如用伤心的损失去换回已经无法挽回的损失。” 当何今叽里咕噜把这不怎么够格的绕口令念了两遍之后,又突然笑了起来。因 为他想起了崔南教授被批斗回来编绕口令的时候,身上只穿了一条裤衩。何今记得 那正是冬天,崔南在编这绕口令的时候红着鼻子、流着鼻涕还全身发抖。想起崔南 那狼狈的样子,何今又止不住大笑起来。 想起崔南不能不想起王子里,在税务所看那几个人打牌的时候,他就想过王子 里教的那些招数。何今当时就想,要是把王子里教的统计学在这里应用一下,肯定 能把这几个通通吃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