袍哥界的“单刀会” 冯瑞举要朱婉兰在冯家大院里多玩两天,而冯文超又说是学校的功课紧,只在 老家待了一天,又坐上滑竿回县里去了。 一群人过了河,走过了卵石沙滩,刚路过那竹林的时候,冯文超又情不自禁地 惆怅起来。他叫滑竿停下,一个人静静地站在竹林旁边。此时正好有一束阳光在竹 林的缝隙间飞舞,仿佛觉得查家二姐就在那光斑里面。那一道道光斑好像是万箭穿 心,弄得他神情恍惚,竟然还打了个寒战。在这个时候,谁也不明白这冯文超究竟 是怎么样的人,他竟会从充满兽性的胡作非为中迸发出柔美的情思来。你还不能说 他是装假,就如在此时此刻,好像所有的肉欲、狡诈、贪婪、毒狠都不存在了,真 像成了一个哀怨的柔弱少年。冯文超一个人静静地陶醉了很久,突然抹了抹脸上的 眼泪回过头来大声叫道:“大家听着, 老子要去喝酒!”听到这话,家丁们个个来了精神,一窝蜂地向老街的酒馆里 扑去。这是个清闲的日子,酒馆里没几个人。他们刚坐下,冯文超就闭着眼睛说: “喝酒。”这群 人就放开喉咙划起拳来。冯文超也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酒,只觉得是黑娃顺三 扶他上了滑竿。可没走几步,他又觉得那冷清的老街里有什么东西忘了。滑竿停下 来,回头往老街看去, 只见那老街是晃晃悠悠的,那晃悠里面究竟忘了什么?好像连他自己也想不起 来了。 冯文超回到冯庄饱睡了一天一夜,醒来的时候已是五月十一,看到冯庄里人来 人往甚是热闹,这才想起再过两天就是袍哥们纪念关云长单刀赴会的日子。冯文超 刚起床,顺三就跑进来说:“付生一早就来过,说是等得不耐烦了。”冯文超睡眼 惺忪地跑出来,付生就狠狠给了他一巴掌说:“嚯哟,把人都急死了!还以为乡 里的小狐狸把你迷住了呢。昨天,几个堂口的老大说了,单刀会上的戏只能让 你来唱。” 冯文超懒懒地说:“不瞒你说,老子这两天有些霉气,差点把什么都忘了。” 陈付生是县里商会会长的儿子,也是冯文超最哥们的拜把兄弟。只见他不耐烦 地说:“走走走,戏班子那边我都已经给你张罗好了,那些行头早就搬到悦芳茶馆 了。几个乡的袍哥都来了,就想看你走台。” 冯文超此时虽心情不好,可一听说唱戏,马上就来了精神。跟班们一路吆喝: “冯少爷要走台喽!在悦芳茶馆!”一群群在街上闲逛的袍哥们就跟了上来。要说 这“悦芳茶馆”,本是袍哥义字帮的堂口,自从县里的川戏从坝戏进入茶馆以来, 就成了玩友们汇集的地方。冯文超是最有名气的玩友,一说他来走台,各路袍哥都 争相捧场。 当麻辣烫似的川戏锣鼓敲响的时候,门外的看客更是蜂拥而至,不到半个时辰, 把街面都扎断了。 要说冯文超唱戏,比起读书来那实在是个天才。他从小就喜欢在堂子里哼哼, 唱腔不仅圆润,那扮相甚至还能压倒戏班里的头牌须生,演关圣人还正是他的拿手 好戏。只见他涂上红脸,穿上架靠,戴上长髯,手提大刀,几步就登上了台来。又 见把嘴上的长髯一抖,唱得下面的看客满堂喝彩。 要说回龙县这年的“单刀会”,可说是盛况空前,各乡镇、行帮的袍哥都在这 里称兄道弟联络感情。五月十三早上,县城大街小巷所有的茶馆、戏院、酒楼、妓 院都张灯结彩放起了鞭炮,各行帮的堂口扎红巾的袍哥更是座无虚席。 这些年来,回龙县的袍哥已大不如前,而冯鸿举德高望重,这总舵爷的位置是 各帮老大新推出来的。民国初年,国事混乱,军阀割据,冯鸿举早年就有鸿鹄之志, 立志此生要干出一番大事业来,他曾在川军里当过团长,与政界、军界也有不少来 往,保路同志会搞得热火的那两年,还和洋人闹得势不两立,就在打什方镇的时候, 一块弹片不知怎么就打进了他的裤裆里。冯鸿举立马回家养伤,虽说是办起了好几 所钱庄和粮庄,却也减了不少血气方刚少年得志的盛气。那个时候,国家腐败,冯 鸿举对从政已万念俱灰,可经朋友的怂恿,参加了地方袍哥,至此又激发起年轻时 造福桑梓的乡心。冯鸿举成了回龙县的总舵爷,他那气度不凡的冯庄自然就成了袍 哥聚首之地。单刀会那天,连县政府、县党部的要员也来朝贺,冯鸿举无不上下接 应,盛情款待。第二天上午,冯鸿举正在和几个堂口的老大喝茶,听说因为中学生 宣传了反独裁,竟有袍哥和学生们打了起来。在别人看来这事不大,可冯鸿举毕竟 经历过国家动荡的大事,深知国共两党从来就斗得厉害,国民党又惹得民怨四起, 不能不考虑后路的问题。冯鸿举一面给下面打了招呼,又急忙带了两个老大赶到县 中学去。 县中学的朱校长见冯鸿举来了,马上出来迎接。可他知道这几天是袍哥界的 “单刀会”,不免心里也有些奇怪。朱校长个子矮小,额阔脸方,头发灰白,迎着 又高又胖的冯鸿举满脸堆笑地说:“嚯哟,听说冯大爷这两天忙,怎么有空到我们 这清寒的地方来了?” 冯鸿举笑着说:“学校是建设地方之本,关云长讲究仁、义、礼、智、信,朱 校长虽不在袍哥界,可学校若需关照,也好借此机会给大家说说。” 朱校长听到冯鸿举把“关照”两字说得特别分明,虽已明白是为学生被打而来, 仍只字不提,又马上堆笑说:“嚯哟,冯大爷前次才帮我们修了新饭堂,听说还是 自己出的钱,实在是积德的事情。”同来的商会陈会长说:“听说前几天有学生出 来搞宣传,朱校长是不是也该招呼一下。现在 是戡乱时期,要是弄得不好,大家都不好说话。” 朱校长连忙说:“有这样的事吗?我怎么就不知道。不过,现在学生里各种想 法都有,学校也不好管。我也多少知道学生在外面搞宣传的事,看来也多是宣传抗 日救国的事情。” 冯鸿举笑着说:“没什么,没什么,年轻人嘛,打打架是难免的,大家招呼一 下就行了。” 其实,冯鸿举多少也明白现在的时局。在冯鸿举看来,这抗战已近八年,日本 虽还在挣扎,可离胜利也不远,今后的时局究竟怎么走,那实在是变幻莫测的事情。 这朱校长早年曾当过他手下的文书,更知道他有共产党的嫌疑。尽管从来不说破这 层关系,可相互都是有些关照的。冯鸿举也知道共产党的主张深得人心,势力也不 比从前,倒不只是想留些退路,而是他近来奉行的中庸之道,认定所有未来的时局 只能听天由命了。 陈会长虽不知内里的关系,却也明白冯鸿举点到为止的意思。顿时显出关照的 口吻说:“昨天冯大爷说了,你们老师住得太差,想在袍哥里募些钱,要大家来帮 你们一把。” 朱校长马上拱手说:“哎呀,回龙县的袍哥有冯大爷掌舵,那是我们文化人的 福分。我今天就代表全体师生感谢冯大爷了!” 冯鸿举笑笑说:“感谢就不用了,把那些娃儿管严点就行啦。” 朱校长听到这话先是一顿,又马上堆着笑脸说:“那是,那是……” 看来事情都没有说得太破,大家都点到为止,谁也没伤和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