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荡恶人只能认命 二秀沿山路走了四十多里,乘了一段木船,第二天傍晚才回到渠府。她知道探 梅下班后还要去周老师那里代她料理家务,便匆匆回家准备梳洗一下再去接探梅回 来。刚进到家门,发现家里收拾得整齐干净,锅里盖着饭菜,木桶里盛满了水,灶 上留了点余火,澡盆上也放好了毛巾,这又不禁让二秀感到了一种难言的温馨。 二秀的房子是学校暂借的,离周老师有两条街。当她梳洗完毕刚走出街口,在 夜色中竟看见探梅搀扶着周老师一路往这边走来。二秀赶紧迎上去说:“实在对不 住周老师,昨天走晚了,还劳烦周老师陪小女回来。” 这周老师五十多岁,身体单薄高瘦,戴了一架深度的近视眼镜,穿了件厚厚的 长袍,在这样的光线下走路自己也是畏畏颠颠的。可他还笑着说:“是啊,这一带 没有路灯,晚上也不安全。” 探梅说:“那我们再送周老师回去吧。” 周老师说:“不用,不用了,你妈回来了就好。”虽说“不用”三个人还是一 起掉过头来。 周老师在路上问:“小女怎么样啊?把她接回来了吗?” 二秀给他们说起问梅在教堂的事情,大家都有些感动。二秀说:“……她觉得 那里好,自己还不愿意到渠府来哩。” 这时一阵冷风吹来,周老师不住地咳嗽,探梅马上去轻轻地在他背上拍打起来。 当周老师刚刚喘过气,又笑笑说:“那就好,那就好。我在国外也做过礼拜,好的 信仰能引人向善,她自己要是虔诚,那倒是一片纯净的天地呢。” 到了学校门口,周老师说:“你们这几天也辛苦了,探梅自己都不方便,还帮 我料理家务,实在过意不去啊。我们改日再谈,今天好生回去歇息。” 周老师叫周立人,是个心细而善良的先生,他早年在查屠的西安老家当过书童, 因为查屠当年经常接济他的父母,关系还特别好。查家败落后,他不知怎么就辗转 到洋船上去当了火夫,后来竟在夏威夷勤工俭学读起书来。虽因病没修完学业,可 还是以留过洋的先生在内地谋了个英文老师的职务。二秀带了探梅来投奔他,才知 道查屠遇害。周立人知恩图报,自然是尽力相助。周立人膝下无子,身体也不好, 总是咳嗽,听说他老婆就得了肺病在一年前死去的。二秀在他家帮佣,探梅虽在学 校教务处抄写文书,也常常过来陪他聊天说话。 几个月后,就在那放荡不羁恶贯满盈的冯文超一命归西的第三天,二秀正在周 老师家里收拾屋子,她突然看到压在底层的报纸上写有冯文超的字样,那密密麻麻 的小字自然认不全,就想去请教周老师。可二秀突然想到这冯文超和探梅的事情周 老师是知道的,而周老师不但不告诉她们反而把报纸藏了起来,她顿时感到周老师 良苦用心,只能把报纸拿回家给探梅看。 探梅这时刚坐完了月子,只看到标题就感到头脑一阵晕眩。再看下去,更感到 自己的心从体内徐徐下坠,竟突然空空地不知去了哪里。她至今也不明白这冯文超 究竟是怎样的人,即使已落到了如此身心俱碎的境地,似乎还抱着对美好的渴望。 探梅的确还在渴望,那是因为她那血管里总是流淌着火一样的热情。这火一样 的热情不仅使她那还不曾设防的渴望在被压抑中刚刚投向这个世界,就落入了人间 早已构筑的陷阱。即使那追寻的幻梦被这险恶的人世残酷的欺骗了,践踏了,羞辱 了,却依然残留着追寻美好的记忆。 想想几个月前,她跟着母亲逃到渠府,自己又在万般无奈中生了个女儿。那时 候,接生婆把婴儿倒提起来照着小屁股连拍几下也没出声,马上就认定这娃儿是个 活不长的哑巴。接生婆说是要救这哑巴也不难,必须送到百里以外的人家先养半年 才行。可正要把娃儿抱走的时候,竟突然听到那娃儿“哇”的一声哭了起来。那时 候,探梅禁不住大叫一声,从床上连滚带爬地扑了过去,从接生婆手里一把夺过婴 儿又紧搂在怀中发疯似的号啕大哭起来。娃儿没被抱走,可连二秀也没想到,这其 实是冯家的圈套。冯家后来听说是个女娃,一心想盼个男娃续根的打算也就作罢。 直到现在,二秀和探梅才知道冯文超被斩首的消息。这消息也实在轰动,连隔 了几重山的《渠府周报》也历数了回龙死犯冯文超的桩桩劣迹。这报纸以头版大字 标题写着“回龙除‘虎’患,国泰民安”,以下文字还绘声绘色的描述了杀头当日 的盛况:什么马车游街,少爷示众;警备司令派人监斩,浪荡恶人只能认命;全城 百姓恨之入骨,八镇袍哥却来送行;老刀手滴血洒酒,冯文超一命归西……之乎也, 乱乎也,真弄得个昏天黑地还鞭炮齐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