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匡的死使她万念俱灰 大规模的土地改革运动和清匪反霸运动几乎是同时展开,被称为“侠女”的黄 彩是云山的地主。不管她后来是不是把田地分给了农民,解放前三年以土地收租的 都是地主,那是政策规定了的。再说,她还是别过手枪,曾经和反动军警、袍哥大 爷、地痞流氓甚至和帝国主义的教堂混在一起的地主。一群热血沸腾的工作队员刚 到云山教堂,自然就认定洋人办的教堂是帝国主义侵略中国的工具。这道理非常简 单,教堂里的地主黄彩和查问梅自然就成了人民的敌人。工作组写了报告马上呈报 到县里,同时也不由分说地把她们五花大绑押送到乡里看管起来。这时候,李子良 和他原来的部下周高富正在深山里征战,也没有顾及到教堂这边发生的事情。教堂 几经搜查,要黄彩和问梅坦白交代。黄彩交出了手枪,从问梅那里又搜出了冯淳从 外国寄来的两封信,其他也没有搜出什么发报机之类的东西,可区里还是把她们管 制了起来。 没想过了不久,县里的军管会来了公函,宣读了黄彩虽原本是地主,因为她曾 经帮助过地下党,也是人民的朋友。又因为她和旧社会的关系复杂,暂且就叫她是 “开明地主”。公函里说:黄彩积极参加过抗日宣传活动,暗地里协助过地下党做 过一些有益于人民的好事。经县委决定,特增补黄彩为县政协委员。也就在这公函 里,还宣读了查问梅在教堂期间也曾经帮助过地下党的游击队,经县委决定,调她 到县里的干校去学习。 然而,这公函来迟了一点,这时黄彩和问梅已经被审讯、游斗、关押了一个多 月,黄彩家里剩余不多的土地和房屋家什早被分光,教堂也不能待下去了,她只好 孤身一人到了县里。 县里待她不错,还专门安排了一间临街的房屋让她们住下来。 黄彩去县里参加了政协委员会的第一次会议,这会议的场所就在过去国民党的 县政府里。门外张灯结彩放起了鞭炮,黄彩也懵懵懂懂跟着一群人走了进去。一向 潇洒的黄彩虽然还是那身精干的短装,不过刚从关押中释放出来,两眼浮肿,脸色 也有些苍白。刚签了到,会议还没有开始,黄彩就坐在进厅后面的窗户旁边不声不 响。她发现到这里来的不少是原来县里认识的人,除了县中学的朱校长,原商会的 黄会长、冯鸿举,原国民党县政府的赵秘书也来了。 只不过这些老头儿们的衣着和表情跟以前已大不一样,他们好像是商量过似的, 都跟着朱校长的模样一律穿上了灰色的土布解放装。黄彩看着他们就像做梦一样, 特别是像冯鸿举那样以前穿惯了绸缎马褂的人,现在看起来倒觉得有些滑稽。 参加会议的委员们都尽力站在引人注目的地方,哪怕是碰到有一点面熟的人, 就像是碰上了多年不见的老朋友,相互夸张地大叫,握手,又连连地寒暄。不过, 这些人对于寒暄的对象以及热情的程度那是十分考究的。比如说,那朱校长的身边 就围了一大群人,一个个面带笑容热情高涨。朱校长个子矮小,处在一群人高马大 的人物中间,只看到一只手扬得很高,伸在上面不停地比划。 朱校长显然是这会议的中心人物,看来是说话太多声音也有些沙哑。而周围每 一个人都好像在等待他那眼神的光顾,如果谁要是被他看了一下,这人多半会配合 着点头哈腰。进厅里的气氛越来越高涨,而黄彩却有些恍恍惚惚,她也不知道前几 天还在接受审讯,现在怎么就当上了政协委员。仿佛是在一阵大风过后,不知怎么 就把她吹落到这里来了。当黄彩在进厅的大窗下坐着发呆的时候,突然听到一个沙 哑的声音叫道:“黄彩,过来,过来。到这里来。 ”黄彩抬起头来看了看,只见朱校长周围的人都露出惊异的眼光朝她这边看。 在黄彩过来的时候,朱校长高扬起手臂环视了一下大家说:“我来给你们介绍 一下,这可是我们县里有名的女侠喽。你们不知道吧,抗日战争的时候她就接近过 共产党,做过一些有益于人民的好事。她始终是外围,嗯、嗯,外围。外围也是不 得了啊。是要冒杀头危险的。我们今天能革命成功,人民能当家作主,就是能团结 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啊。县里的女委员是很少的,黄彩就是其中一个嘛。”朱校长 清了鼻子又继续说:“你们要问了,这反映了什么问题呢?这反映了我们共产党要 把妇女从三座大山下解放出来嘛。那什么又是三座大山呢?那就是你们以后要好好 学习的问题喽。”正当大家点头称是的时候,朱校 长突然看着黄彩说:“我们今天能一起来开会,都是革命同志喽。噢,黄彩, 听说 你也是我的学生吧?我记得,好像是我刚来县里的时候吧?在那个,那个叫二 岩的小学吧? 这样看来,你还是我的得意门生哩。” 朱校长看见周围的人都在点头,又把黄彩拉到旁边放低了声音说:“你的情况 我都了解,你那个徐匡年轻有为,还在我们学校住过哩。”朱校长“嗯”了两下又 继续说:“革命嘛,总是要付出牺牲的,他要是还在,今天也应该是专员级的干部 喽。黄彩啊,你走过的路也不容易的啊。我们今天能请你来一起参政,一起来共商 国家大事,也是继承了他未尽的革命事业,也是代表他来的啊……” 不知怎么,黄彩一听到徐匡的名字,竟晃晃悠悠地闭上了眼睛。她感觉头脑一 阵晕眩,耳朵里也响起了嗡嗡的声音,所有的往事仿佛都一起涌了出来,那后面的 话已听不见了。只听得黄彩恍惚不清地说:“朱校长,我想喝口水……” 朱校长赶紧拉着她的手说:“黄彩啊,也不要太激动了。革命的未来还需要你 们年轻人努力工作啊。来、来,里面给各位都泡了茶,快扶她先去里面坐坐。” 会议开始了,黄彩还在晃晃悠悠地想着自己的往事,徐匡的死已使她万念俱灰, 抄家、游斗、封教堂更让她品尝到这人世的屈辱。她已经感到心力交瘁,对什么事 情都已经提不起精神,发下来的几本文件她也只是翻了翻,那些人民掌权、阶级斗 争的话她也实在不想去听,她坐在那里一阵阵心烦意乱,怎么也无法把那些伤心的 往事从脑海里挤出去。台上一个个领导讲话,她几乎都没有抬过头。可在会议快要 结束的时候,黄彩突然听到了一个她熟悉的声音,不由得抬起头来看了看,发现那 讲话的正是一身解放军装束的李子良。随着李子良铿锵有力的讲话,徐匡的影子又 浮动了起来。可她想的倒不是李子良说的那些革命道理,而是勾起了那些完全相反 的事情。她想:要不是你李子良的那张条子,徐匡也不会离开我……当年我帮你, 就看你是徐匡的朋友……我等了徐匡七年,可你还瞒我,骗我……你们抄了我的家, 收光了我的财产,还封了曾救过你的教堂。今天还有脸来说那些为了天下老百姓的 大道理……黄彩从来就搞不懂什么是政治,即使曾经和徐匡刻骨铭心地恋爱过, 那也是为了对徐匡真诚和那些夹杂着江湖义气侠肝义胆的东西。在她看来,不管你 是共产党还是国民党,够朋友,她就会患难与共两肋插刀甚至是以身相许。黄彩坐 在会场里胡思乱想,有时也抬起头来看看李子良那不断挥动胳膊却什么也听不进去。 她心里一直在想:徐匡去了,自己去了教堂;我为什么去教堂?就因为想寻个干净 地方等待徐匡;苏珊讲义气,我们教堂那么帮助你共产党的游击队,把你李子良的 命也救了回来,可你们不但把教堂也给我们封了,把家给我抄了,还把我关起来天 天审讯。你们现在假惺惺地叫我当什么委员,这委员算个什么东西,要来真的,怎 么不把弄去的东西还给我?你算什么朋友,你能算哪路朋友? 要不是你李子良那张 条子,徐匡也不会离开我,我也不会像今天这样孤苦伶仃……黄彩翻来覆去地想到 这里止不住泪流满面,眼前又一阵发黑,会议大厅里面所有的东西都歪歪斜斜,仿 佛是在慢慢地旋转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