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心良苦 从此以后,对所有来找她的人,黄彩虽然也请他们坐坐,却也只能用县里发给 自己的补贴买来的一些东西分给他们。虽然不多,可也算是表表自己的心意。面对 有些实在不能拒绝的人,她还给人家出过主意,叫他们换个地方到其他亲戚朋友那 里去,她以为像解放前那样,避开一段时期的风头再回来就可以万事大吉。 哪想到这里面有的人因为逃跑被抓了以后,马上就“坦白从宽”,一口招供说 是黄彩出的主意。其中竟也有人主动去立功受奖,说是黄彩叫他们跑,而他们就不 跑,他们相信人民政府,相信共产党的政策。于是,这好讲义气的黄彩就成了大问 题。黄彩为这些事被传讯过两次,当然就有了与人民为敌的嫌疑。政协委员被取消 了,李子良也受到了连累,降职到下面的澄江区里去。 过了半月,相距百里的澄江区来函要调黄彩。黄彩到了区里,李子良是那里的 区长,区里又把她弄到一叶孤岛上去当了“妓女收容所”的副所长。这是因为李子 良专门写了推荐黄彩的报告,希望上级考虑她曾经为革命作过贡献的事情。他还在 报告中说,这是对黄彩最好的安排,一是能远远离开那片说不清道不明的是非之地, 二是能让她在管教工作中接受党的教育,逐步提高阶级觉悟。 李子良可说是用心良苦,然而黄彩却依然是糊里糊涂。她只是觉得自己连落脚 的地方也没有了,总得有些事情做才行。 在那孤岛上的“妓女收容所”,管理着县里二百来号过去的妓女。四排临时修 建的竹篱笆土墙瓦房,每排十二间,中间住的是收容来的妓女,两头住所长和指导 员、医生、教育员和管理员。这里有一个纸盒厂和一个很大的缝纫车间,准备安排 那些过去的妓女们在这里劳动,好 让她们出去以后能以学到的手艺自食其力。这里共有十五个干部,全是女性, 每个人都穿着上面配给的灰布制服。收容所没有大门,可也立了两根象征性的柱子。 旁边有一个公告栏,公告栏上贴了一张政府“布告”,其中写道:……凡是乞丐 (包括娼妓)都予以收容,分别加以教育、改造、转向生产。凡乞丐同胞(包括娼 妓),应该深体政府善意,自动接受收容。云云。 这是一片四面临水的荒野孤岛,没有高墙围栏更没有岗楼铁丝网,只有草滩、 灌木、卵石和丛林。渡船就停靠在孤岛两侧对面的河岸上,岸上还驻有解放军的一 个班。然而妓女们大多不会游泳,即使会游也犯不着逃跑,这里有吃有住,还能治 病学手艺,这样的日子比过去强,谁都愿意呆在这里。 “妓女收容所”的领导是 军管会派来的指导员兼所长的刘芳。刘芳看起来只有十七八岁,脸长得圆圆的,眼 睛大而明亮,不说话的时候像个娃娃,说起话来不仅老成还显得特别有主见。听说 她父亲是解放军的师长,调来之前是部队卫生所的小组长。黄彩不知道自己这副所 长 该干什么,而刘芳也不安排她做什么工作。在刘芳第一次给所有收容所干部讲 话的时候说: “我们是清除旧社会残渣余孽臭鱼腐虾的排头兵。领导把这么重要 的任务交给了我,我希望大家能够团结协作,以高度的政治觉悟和百倍的警惕来干 好我们的工作。我是第一次担任指 导员,一定要把大家锻炼成为一支钢铁的队伍……”刘芳滔滔不绝,几乎讲了 整个上午。 刘芳讲完话,要黄彩也上来讲几句,可黄彩却摇摇头说:“我不会说这些话, 你说了就行了。李子良说,要我好好地向你学习。” 刘芳干工作充满激情,她不仅把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得井井有条,自己更是以身 作则。她每天早上叫人像军队一样吹号起床,接着是领着大家出操。上午劳动,下 午是给妓女们讲思想改造和理论学习,晚上是干部们自己开会。刘芳每天都要念很 多文件,并要求大家根据文件的精神反复学习。接下来还要求每个干部都要结合实 际检查自己的思想言行,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所有的干部积极性都非常高,大家 都争先恐后地工作、学习和积极发言。可黄彩是从来没见过如此环境的,更不知道 自己该说什么,她只是耐着性子,有时品味一下哪些是废话,哪些听起来还说得有 些道理。 刘芳虽是一张娃娃脸,却时时板着面孔显得非常严肃,在劳动的时候她经常是 累得气喘吁吁,在开会讲话的时候,她总是讲阶级斗争和思想改造,能声严厉色地 从下午讲到晚上也不歇息。十天下来,在整个小岛上,她钢铁般的身影几乎无处不 在。对于所里的干部来说,刘芳是大家的楷模;对于过去的妓女们来说,弄得大家 服服帖帖,更胆战心惊人人自危。 如此部队似的严格生活,一向自由自在大大咧咧的黄彩自然是没法适应,可她 也以最大的努力坚持着。过了几天,她甚至跟自己斗起狠来,每天最早起床,不仅 整理好自己的寝室,把出操的院坝也去打扫干净。可却很少有人听见她说话,也从 来不在晚上的例行会议上发言。在一次会议过后,刘芳说:“大家都可以走了,请 黄彩留下来。”黄彩刚坐下来,刘芳就说:“黄彩,我已经观察你好多天了,你为 什么总是不吭声,是不是对我有什么意见?” 黄彩看了看她,什么话也没说,只是自顾自地笑笑。这大大咧咧的模样顿时就 让刘芳觉得不舒服,不仅是看不起自己,好像还有些回避思想改造的意思。然而, 黄彩也实在不明白什么是思想改造,在和人打交道的时候,好像也只知道自己那一 套哥们的义气。黄彩平时很少说话,每当开会的时候,刘芳即使点名请黄副所长讲 话,黄彩要么不说,要么也只是笑笑说:“让大家说,让大家说。” 黄彩越来越觉得刘芳经常用异样的眼光盯着她,每天晨跑的时候她都跑在黄彩 的前面。在除杂草、做清洁的时候,刘芳也总是喜欢在黄彩的旁边,她总是把裤脚、 袖子卷得很高,还时时观察黄彩是不是卖力气。而黄彩觉得自己已经很认真了,可 还是感到有一种逼视和轻蔑的神情。 刘芳做事倒非常很认真,可就喜欢挑人家的毛病,谁在劳动的时候偷了懒,谁 的被子没有叠得像豆腐块,帽子没有戴正,衣服裤子没穿好,以至吃饭出声、睡觉 打呼噜,几乎所有事情都会成为她批评的对象。谁要是有些辩驳,刘芳也不吭声, 她会拿出笔记本,把某日、某时、某人说的什么话,以及事情的缘由记得清清楚楚。 然而,好多天来,刘芳在会议上却从不提黄彩,她只曾在一次会议快结束的时候说 :“我再重复一遍,对于一些在旧社会的染缸里染得太深的人,我们应该给她一些 自我改造的时间,对于那些从不作自我批评的人,革命阵容是不能容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