妓女教养所的领导 吴秀明已经走了,李子良也要走了,她也不知道怎么来表达自己的情意。可是, 她仿佛觉得自己现在来表达已经有些太晚了,不由得低着头看着脚下的石梯,然而, 那心里的惭愧已经表露在那茫然失措的眼睛里。 李子良咬了咬牙轻轻地说了一声“保重”回过头就走了。 黄彩觉得这“保重”的语音有些异样,声音虽小,可分量很重,好像那不单是 对我黄彩说的,也同时是对他自己。 “妓女教养所”很快又调来了新的领导,新来的指导员也是个中年女人叫朱大 秀,是从农村土地改革积极分子中提拔上来的。朱大秀看起来很憨厚,皮肤黝黑, 矮墩墩的身板相当结实,她好像不苟言笑,两只眼睛鼓鼓地看人,随时给人一种苦 大仇深刚毅不屈的感觉。黄彩把李子良对她最后说的“保重”两字常常记在心里, 在反复思量那些话之后,不知怎么倒让她突然变得沉静起来。她每天认真查房,检 查伙食卫生,种瓜种菜缝纫生产都自己动手。她开始认真去看吴秀明留给她的书, 对所里的事她再也不去争高下,什么事都听朱大秀的。然而,这朱大秀一来黄彩就 觉得她来者不善,除了管教更加严厉之外,好像从不把黄彩放在眼里。朱大秀虽然 大字不识却特别喜欢听人家念文件。她启用了一个性格柔弱文质彬彬的管理员专门 帮她读这些东西,每次开会就喜欢叫她反复读,读了文件又没完没了地叫她读马克 思的“资本论”、“唯物主义辩证法”以及“反杜林论”。那些书看来有些深奥, 不仅这管理员读得结结巴巴,好像这些开会的人也听不大懂。在读的时候朱大秀的 眼睛不停地左右巡视,显然她也没听懂。然而,她绝不允许任何人走神,更不允许 任何人提问题。每天开会的时候她反复说:“我要决心整顿过去那种没有原则、无 组织无纪律、目无党的领导的不良风气。这是上级给我的指示,我必须像无数革命 先烈那样坚决执行。” 这比喻虽不贴切,可朱大秀倒觉得非常得意。她实在看不惯黄彩,却绝不像刘 芳那样开会的时候才说,而是不论在什么场合当面就说。“黄彩,你早上怎么不按 时起床?你看你那个床,简直像鸡窝一样!” “黄彩,你怎么和那些妓女说话随随便便,哪里像个革命干部? ” “黄彩,你怎么不发言?我就知道你心里想些什么!” 每当这个时候,黄彩只是看着朱大秀发笑,确实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朱大秀可没对她笑,马上黑着脸说:“你怎么不说话?刘芳就给我说过,你过 去是个地主,还是个和帝国主义反动分子勾结的、会耍枪的地主。你笑什么?你还 笑得出来!我一看就知道,你骨子里就没有什么好东西!” 黄彩似乎看到了一个比原来还厉害的刘芳。她觉得原来那刘芳还文绉绉地给你 来一大通道理,而现在这个朱大秀却直截了当,冷不防就给你来一杠子,还从来没 有多余的话和表情。她就像一架推土机,只管推开所有她认为是挡道的东西。 黄彩尽管心里憋气,却也不愿显露出来。每当这个时候她就会去想李子良叮嘱 的那些话:“事情嘛,都应该想得长远一些。……要接受新事物,千万不能那么任 性。” “妓女收容所”的空气很快就紧张了起来,一个个管理人员又开始板着脸,特 别是对黄彩,她们自然已经看出了上面对她的态度,平时也不敢随便和她交谈。 可能正是因为朱大秀说黄彩是玩枪的地主,是和反动军警地痞流氓混在一起的 地主,在妓女们给她说话的时候,显然是投其所好地放肆起来。她们专门给黄彩讲 一些妓女里的侠义故事,比如说,摸了有钱嫖客的包,去给自己的穷相好;比如说, 她们过去在妓女院曾经练过那“下面”的“功夫”,最厉害的能同时压碎两根黄瓜 …… 黄彩听了恶心,心里想:那是啥?全是他妈的下三烂!她也曾想按照吴秀明原 来说的那样去帮助她们,然而让她想不到的是,刚谈了话就有人在背后打小报告, 说是黄彩除了给她们讲下流话之外只会搞小恩小惠,听不出什么有觉悟的话来。 朱大秀马上把黄彩叫来说:“我早就知道你会原形毕露!刘芳早就跟我说过, 你喜欢骂人,还会打架。我才不怕你那一套!你要不信,我们就来试试!” 这可把黄彩气得没法,自尊心也伤得厉害,她本来还想解释一下,看到朱大秀 那满脸固执油盐不进的模样,什么话也不想再说了。这个时候,她虽然觉得朱大秀 和刘芳是一个腔调的人,可刘芳多少还以身作则,不断地讲自己信仰的那番大道理。 而朱大秀根本就只知道说是为自己的翻身解放报恩,执行起恩人的任务来,没任何 道理可讲,不管是青红皂白总是奋不顾身。面对朱大秀的蛮横无理,黄彩回过头想 想,倒觉得刘芳还有些可爱。 黄彩开始感到了自己的孤立,想上进的心思也慢慢懈怠下来,心里空空荡荡, 对过去所有美好的怀念和上进的心思也慢慢离她远去。这孤独的屈辱让她越陷越深, 她只能经常酗酒,以解脱心里的苦闷,早年袍哥堆里的那一套任性的东西又很快地 显露出来。 一个专区的记者慕名到孤岛上来采访,那记者怀着对昔日“侠女”的敬重,一 本正经地提了几个问题。没想到黄彩根本没心思回答。记者又深沉地问起过去怎么 帮助游击队的事。黄彩依然不搭理,还顺手拿了一瓶酒来咕噜咕噜就喝了半瓶。记 者等了半天黄彩才慢悠悠地说: “那都是过去的事喽,说那些还有什么意思,那 些事我也忘了,再也不想提起了。 ”记者又想再问些什么,黄彩摆了摆手,竟闭着眼睛说:“这里真他妈不是人 呆的地方。”接着她突然睁开了眼睛,满口酒气地大叫起来:“她妈的这里除了横 婆娘,整天就是妓女!除了不讲道理就会扯头发打架日妈日娘说怪话。一会这个向 你乱汇报,一会那个打你的报告,尽他妈的小人谗言,把老子也套了进去!”这一 通莫名其妙的牢骚弄得那记者大吃一惊,一时竟然被吓得摸不着头脑。他只好收拾 纸笔,目瞪口呆地匆匆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