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开除党籍 离开的时候,黄彩也觉得新鲜,不由得自言自语地笑着说:“这人世间真是奇 了!”过了两天,听说那笼子都拆了,听说是县委的何书记下的命令,听说何大羽 下命令的时候还有些生气地说:“这完全不是共产党的政策,不许再这样瞎搞。” 又过了一个月,听说商界里死了几个人,据说一个是跳河,两个是跳了楼;商会会 长黄敬霆好像就在太阳下面批斗了两天过后就一病不起,没过几天也死了。而七十 多岁冯鸿举却过了这“三反五反”的关,依然还是政协委员,身板还好好的。黄彩 到县妇联报了到,据说是县里兼管人事的组织科长查心梅说她不宜做干部,就当了 传达室的门房工人。 李子良听说黄彩回来了,马上就来看望她。他去行署党校学习了一个多月就去 了土改工作团,后来又调回到回龙县里来。李子良说:“上次学习有一百多人,全 是地下党的县区级干部。是啊,我们这些从旧社会来的人问题太多,的确要脱胎换 骨好好改造自己才行,我现在当了县农业局的局长,干部嘛,要有能上能下的思想 准备嘛。黄彩啊,我知道你也不会为当门房怄气。” 黄彩笑笑说:“这样好,我当门房最合适,看着别人忙忙活活进进出出,自己 倒清静,你说这是不是神仙过的日子?我感谢都还来不及哩。” 黄彩回来之前,吴秀明已调到下面一个区里去了。那些来妇联的女人们有时也 喜欢给黄彩说可从来不反动。”这人还说,要不是何书记的干预,吴秀明肯定会被 开除党籍。 然而吴秀明来看望黄彩的时候始终没提这件事。黄彩刚想提,吴秀明就把话岔 开说:“我现在在双凤区里做文教科长,还经常想到你,你心地善良,为人正直, 是个侠肝义胆的人。我们都希望你进步,希望你能接受革命的思想。黄彩啊,无论 遇到什么挫折都不要灰心,这是我们对你最大的期望。” 黄彩虽已消沉得有些麻木,可听到这些话也不由得一阵心酸,觉得心里非常愧 疚。在和吴秀明一起不到一年的日子里,她认为这是她一生中第三段最为美好的日 子,吴秀明也是她遇到的最真诚的朋友。特别是在知道她被自己牵连而受到审查之 后,依然表达了做人的真诚和善意,这使她感到自己无法去回报她。黄彩说:“我 现在有一个落脚安身的地方就已经满足了,人世间的事情千变万化,可是,你让我 看到了什么是真诚和善良,什么是纯净和豁达。”黄彩经历了太多的事情,她知道 自己已经像湿透了的沉木,这些令人感动的波澜也难于再把她浮起,无论什么瞬间 的火星也难于再把她点燃。可是,她看到了那高洁、平静和正直的美好,她希望自 己也能在淡泊无为的生活中保持像吴秀明这样的心境。她想静观这个世界,要看看 这人世间还有些什么她看不懂的东西。 冯家的大老爷冯鸿举把自己关进笼子里的事的确有些新鲜,这虽然在改朝换代 的狂风巨浪中仅仅是一个插曲,然而对冯鸿举来说,那也是他在历经沧桑而深悉时 务的又一项创举。 冯鸿举经历得太多,在年轻的时候他也曾有过激情四射的报国之心,然而,在 领兵打仗的时候那榴弹片怎么就偏偏打中了他的裤裆,从此以后,他就开始了人生 中最为不幸的不幸。他自己也知道,那块儿没有了,从此就只能让自己去满足那被 人称道的安乐、富贵和声誉的排场,而在他的心底深处,却又埋藏着无比的凄凉。 可就在这个时候,那侄儿冯文超竟然在这节骨眼上搞到杨胜司令的家小们身上去了。 那变卖家产依然斩首示众的家丑早已上了1947年回龙县的县志,竟然还成了众人嬉 笑怒骂的家史。 冯鸿举的时运也实在不济,尽管他能左右逢源,可他能依存的大厦整个都倾倒 了。解放了,查家的大女儿查心梅回来了,当年和她一起私奔的小铁匠何大羽也回 来了。更要命的是,他们竟然都成了共产党的头头,再也不是过去可以随便溺死的 蚂蚁。 冯鸿举只能说:“认命吧,冯家也该倒了!”他甚至还曾为这倾倒大笑不已地 说:“倒吧,倒吧!倒了就一了百了!” 所以当他面对所有到笼子前面来看他的 人,虽然装着没看见,可心里也在想:与其说在外面惶惶不可终日,还不如像我这 样自闭于笼,把所有的霉运都化为苦果,不仅能体味人生,也是豪爽之极的事情。 然而,那冯家大院的二老爷却不能自拔了。自从冯家的独苗被斩首之后,冯瑞 举就一病不起。他知道自己的处境和冯鸿举不一样,他哥识时务,什么事情都留了 后路,而自己面对那些农民,作孽也实在多了些。就比如查屠的事吧,那时候,我 冯家杀个查屠就像捏死个蚂蚁,哪里想得到那偏偏是县大官人的丈人呢。他当然知 道自己命已该绝,整天在家里唉声叹气。 1950年刚刚听说要打土豪分田地,不知哪几个苦大仇深的老汉在双凤街上一哭, 愤怒的佃户们就火了起来。这天又是个是赶场天,一群人在场口上振臂一呼,马上 就聚集了两百多人。 他们吼叫着、相互鼓动着就要去冲那冯家大院的城堡。那时候,贫下中农协会 刚刚成立,那些一心报仇的委员们还不懂得政策的严明,只知道满腔的怒气。再说 他们也阻拦不住,这两百来人提着锄头、抄起扁担、穿过场镇、跨越田坎、一窝蜂 地往冯家大院奔去。黑石炮楼里的枪炮早已被上缴了,还想留下来吃几口饭的家丁 和小头目看到这个阵势,开了后门就往外面跑。 愤怒的人群一路狂吼,掀倒了大门,冲进了院坝。当大家砰砰啪啪动手抄家的 时候,躺在正厢房的冯瑞举突然从昏迷中惊醒。二姨太披头散发奔进来大叫:“丘 二抢人了!丘二……” 冯瑞举在病榻上还没有听到第二句,鼓着眼睛一阵抽搐,还没等人家动手自己 就咽了气。那曾轻轻说了一句“留着吃什么干饭”就把查屠杀在河滩上的吴师爷, 以及几个贴心管事看到这个阵势,吓得六神无主各自弄了些金银首饰拔腿就跑。可 还没跑出后院就给逮了回来。他们是直接的打手,农民们更是恨之入骨,原来受他 们欺辱、被他们弄得家破人亡的佃户们还没等得及公审,一阵锄头乱棍就一起打了 上去。吴师爷和那作恶多端的炮楼队长被打得七窍流血,那些往日为非作歹的管事、 家丁们也只有跪地求饶。 愤怒的人群把冯家的院子抄了个精光,几下就冲到内院的厢房里来。家丁丫环 早都跑了,剩下的姑嫂和姨太太们,有的披头散发大呼小叫,有的被剥得只剩下裤 衩肚兜了。一个大胆的姨太太说:“冯瑞举刚才被吓死了,我们和你们一样都是遭 作践的。” 死了?冯瑞举死了?这些佃户们听说他死了也不停手,又把死了的冯瑞举拖出 来一阵乱棍,上上下下几乎都打成了烂泥。一些佃户的女人们把那些姑嫂、姨太太 们赶出来;赤条条地让她们在院坝里跑来跑去。那些男人们也顾不得想入非非,他 们拿着赶猪的响杆一阵劈里啪啦地挥舞,像弄猪狗一样寻开心。那些贫雇农代表也 不会去阻挡他们,因为他们在这亢奋的洪流中也愤怒得火冒金星。乡里的工作队员 太少,在这么大的冯家大院里,顾得了粮库也顾不了前院后院那么多的器物家什。 佃户们又把大小管家和那些女人们全都聚到大院门口,把每个人的头上都罩了个竹 笆笼,管你穿了衣服还是没穿衣服,通通押到双凤场上游街示众。他们心里装满了 仇恨,就是游个三天三夜也解不了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