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默地祈祷 就在探梅和她妈二秀在渠府的穷山里煎熬的时候,查屠家里的大女儿查心梅和 她的丈夫何大羽早已回到了回龙县里,一个是组织科长,一个是县委书记。这何大 羽书记才二十八岁,他原来就是这县里不起眼的小铁匠,除了工作,无论如何也要 去关照一下对亲情的惦念。可就在一年前,何大羽的养父母相互染病双双去世了, 另外也没有其他后人,大羽和心梅去给他们上了两次坟,在周围种了几棵树,也算 是对两位老人的纪念。 心梅还有母亲和两个妹妹探梅和问梅,而在那年逃散之后,一时还不知下落。 家里的遭遇曾经是那样的不幸,应该说更能体会那旧社会所造成的桎梏和人间悲剧。 在路过小沔的时候,她也去问过包括苟老板在内的街坊邻居,然而谁都不知道她们 现在究竟去了哪里。心梅看到过去“和记肉铺”的铺面,不禁触景生情,更为父亲 的惨死和不知下落的亲人而感伤不已。崭新的人民政府千头万绪,清匪反霸,土地 改革,四乡八镇大事小事忙得不可开交,何大羽和心梅连睡觉的时间都有限。可他 们知道,在这片封建意识根深蒂固的大地上,要推进每一项政策都面临着盘根错节 的问题。 心梅毕竟是女人,放不下对家人的惦念,终于从北图乡的一份报告中看到了查 问梅的名字,处事沉静的心梅不由得也露出了一阵惊喜。然而在她看完这份报告之 后却又倒抽了一口冷气。她非常奇怪问梅怎么会成了教堂里的传教士。而在上面发 下来的文件和无数宣传报道中,那帝国主义的教堂却是一个非常可怕的地方:那是 毒害人民的精神鸦片;是反攻大陆的桥头 堡;藏有收发报机的特务联络处;特别是在被称为上海“教堂魔窟”的宣传图 片中看到残害 中国儿童的残忍,那真是让人不寒而栗的恐怖。内部有文件、报上有事例,那 教堂里面的问 梅实在让她感到胆战心惊。北图乡的报告还说,他们已经把查心梅和另一个叫 黄彩的地主看管了起来,并报告上级是不是要把她们送交到县里。 心梅还正在为此事纳闷和不安的时候,很快又看到另一份李子良关于云山教堂 的报告。里面不但阐述了教堂为当地百姓治病解难积德行善,还特别谈到这教堂曾 经帮助过地下党,还多次为云山游击队通风报信。报告里又具体谈到了苏珊、黄彩 和查问梅,介绍了她们曾经做过的很多有益于人民的事情。李子良在报告里说,帝 国主义的教堂肯定是不好的东西,可这几个人的确做过一些好事,人民政府也应该 就她们的好事肯定她们。这份报告当年游击队的所有人都能证实,下面还有好几个 地下党领导人的签名。 在一次会议之后,何大羽叫李子良留下,他非常为难地说:“你写的报告我看 过了,从报告里也知道了云山教堂的情况,但我建议我们现在还是不研究这个问题。 你应该知道,有关帝国主义在旧中国创办教堂的问题非常复杂,这不像把冯鸿举那 样的人划成开明绅士那么简单。我也想过,有的情况可能会特殊些,但要解决好也 绝不是现在的问题。” 李子良天天都在给人家要讲阶级阵线,可碰到这种政策和真实情况的矛盾,以 及人世间的情义纠葛也实在让他犯难。他只有说:“请组织相信这个报告是真实的。 我们在敌后,情况相当复杂,和你们在部队里阵线分明的情况很不一样。可他们的 确帮助过我们,特别是黄彩,我只能如实地反映情况。” 何大羽实际上他当年就知道黄彩,还亲眼看见过她为抗日地宣传活动打过抱不 平,可又想了想,依然皱起眉头拿不定主意。他有些为难地说:“这样吧,她们如 果真是帮助过地下党,也包括黄彩当年支持学生宣传队的情况,我看对黄彩的政策 可以落实。查问梅现在看来要再等一等,如果没有太多的问题,可以先安排先去学 习。但我必须强调,这只是她们个人的行为,绝对和教堂没有关系。现在怎么说也 应该把教堂先封闭起来,等我向上面汇报以后,还需要安排时间让整个领导班子一 起来研究这个问题。”没过多久,黄彩的政策果真落实了,她不仅被放了出来还当 了政协委员。问梅也被放出来了,安排到“旧公务人员干训班”里去参加半年的学 习。黄彩当了政协委员,那是上报专区之后县军管会的成员一致通过了的。李子良 又提出问梅有文化,是不是可以只学习一个月就安排到基层做文化干部。这事情就 落到心梅手上,她斟酌再三,首先是生怕别人会说这是她妹妹,怎么能从罪大恶极 的教堂里出来就成了革命干部?马上就提笔一划,不仅不减少学习时间,还加批了 一句:改造学习半年以上,再观后效。 心梅这样加批了过后,心里好像也有些不安,就在干训班报到的第二天,下班 过后就去看望了问梅。问梅从寝室里出来就看到了大姐,不禁心里一阵激动,刚叫 了一声“大姐”,眼泪就淌了出来。问梅刚哭着说了几句话,正巧有几个干部从这 里路过。干部们看到这县里的领导和这个女学员拉着手说话,在叫了“首长好”之 后,又回过头来露出些异样的表情。心梅突然觉得自己和问梅又拉手又流眼泪很是 不妥,不由得在心里打了一个冷颤,马上退了两步,很快就失去了所有的温情。她 几乎没有表情地看着问梅说:“这学习班也是革命的熔炉,你现在是应该好好学习 彻底改造自己。对你来说,改造应该是长期的,也希望你能尽快回到人民的队伍里 来。” 问梅听到这突如其来的话,不禁也马上也退了两步,迷惑不解地看着面前的姐 姐,不能不为如此变换的模样感到惊奇。她心里想,姐姐怎么说变就变,怎么就突 然变成了这样一个冷冰冰的陌生人?这不可捉摸的变换,就连姐姐刚才的亲切都只 是一副可怕的面具。 心梅说完话就走了,可问梅还站在走廊上,迷惑不解地看到姐姐那晃晃悠悠慢 慢离去的背影。问梅感到自己的全身都瘫软了下来,不得不靠在墙壁上闭上了自己 的眼睛。她刚刚从区里的关押中被放了出来,一连二十天的训斥和严厉的审讯已让 她心惊肉跳痛苦难言。然而,她毕竟在教堂里待过四年,也明白人世间的苦难无所 不在,还常常以这些苦难去净化自己的心灵。当她被五花大绑从教堂押解到区里的 时候,虽然不明白究竟会发生什么事,却也浮现过为芸芸众生殉职的意识。这意识 虽然有些朦胧,却也曾充斥了她的整个身心。可是现在,她突然面临着自己姐姐如 此冷漠的面孔,不禁倒让她慌张了起来。这是好多年来心里一直挂念的亲人哪这是 她从小钦佩的,呵护过她的姐姐呀在心里阵阵作痛的此时,她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向 上帝默默地祈祷,只觉得自己的全身都被包裹在一层冷飕飕的冰凌当中,所有的解 脱都只能寄望于那看不见的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