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唐的政治斗争 在这样困难的时候,我们要充分发扬民主,使整个人民团结得更紧密。”话虽 然只有这么几句,竟让与会的几个人都感动得哭了起来。这些身心俱伤的人们竟然 听到了如此亲切的话,能不伤心动情吗?被邀请的十二个人虽然个个面黄肌瘦,可 反映起下面的饥饿和自身被伤害的情况,说起话来却激奋不已。 会议开了两天,李子良本来记住了吴秀明的一再吩咐:千万不要多说话,说话 一定要把握分寸;不能说领导的工作,更不能说以前那些问题。然而,李子良又实 在忍耐不住了,在这种冲击他感情末梢的会议上,也实在没法控制自己。从当天晚 上起他就开始激动,他说:“听了不少同志的遭遇和基层的情况,我心里实在不能 平静。我不说个人的事,我是为了弄清楚导致发生这些事的根源来说几句……” 李子良竟然敢去说根源,那是他自己都没有预料到的。内心深处的,骨子里的, 不由自主的,嘁哩哗啦一泻千里。李子良毕竟以前当过领导,用词得当,条理清晰, 抑扬顿挫,句句都举实例。他不仅说出了浮夸冒进带来的危害还为过去的县委书记 何大羽鸣不平。秘书们的记录在沙沙作响;县委书记表情严肃;刘芳的嘴角虽依然 抿着,有时候好像还在点 头示意。李子良越说越激动,就想把每一句话都说得铿锵有力。还没说完,自 己却经筋疲力尽了。县委书记说:“这是承前启后的发言,这实在是我们工作的清 新剂。李子良啊,你是老同志了,你的发言深刻啊。能不能把这个发言写个报告, 让整个专区都能从里面汲取教训。” 李子良深受鼓舞,在喝了一碗加餐的稀饭过后,他马上找了他原来的秘书江柄 文,连夜把这个报告写了出来。第二天上午的会议李子良没有参加,他实在困倦了, 困倦得精疲力竭。然而当他睡到下午醒来在床上迷糊的时候,突然感觉事情不好。 他翻身起来立即就去找江柄文 ,然而江柄文已经把报告交上去了。他长长叹了口气又自言自语地说:“这下 没办法了!”他想:“这是老圈套啊!我已经无可挽救地又一次牵连了何大羽!” 李子良从来没自己瘫倒过,这下却不由自主地瘫倒了。实际上,李子良和何大羽的 倒霉,还并不在于刘芳这些人的圈套和意志,而这倒霉已经融入在1959年中央庐山 会议上一场更加奇怪而荒唐的政治斗争里。何大羽又一次被调到专署接受批判,不 是因为他在另外的地方犯了什么错误,而是因为他被李子良翻案的“千言书”给套 上了。专署决定,一定要押解他们到西北去劳动改造才行。 何大羽在最后一次回到家里收拾了行李和心梅告别的时候,二秀简直不敢出来。 县委的看门人残腿老梁把地委、县委批判和处理大羽的情况都告诉了她,她已经强 撑着不让自己倒下。当何大羽推开房门进到二秀房里道别的时候,她才禁不住哭出 声来。 心梅忍着眼泪说:“妈,大羽是下放劳动,过不了多久就会回来的。” 小儿子何今也跟了出来,他完全搞不懂到处都有人称赞的爸爸究竟出了什么事, 他只知道大人的痛哭让他害怕。何大羽亲了亲何今,没有说话就走了。心梅送他上 了车,他们都控制着自己的感情,惟有那一道道对视的目光相互关怀鼓励着,这目 光在无数次穿梭中织成了一面坚韧的网,把所有的委曲、不幸和灾难全都紧紧地包 容了进去。 李子良是个不安分的人物,几个领导早就对他不顺眼了。按照张专员的说法: “他从来就只会埋头拉车,从不抬头看路。地下党的好多人都划右了,他竟然还不 知好歹!”这次批判何大羽的时候,他竟然坚持说,何大羽从来没有翻过案,所有 的问题都是受了他的牵连,天大的罪过当由他来承当。“好,你就来承担吧。”张 专员漫不经心地在李子良的名字上画了三 个圆圈。由此,李子良比何大羽还多了一个圆圈。两个和三个虽然都是“极右”, 可三个肯定比两个押解的地方更远。 而江柄文是刚毕业不到四年的大学生,他曾经是李子良的部下,作为原来的秘 书,他的确帮助抄写过那份为民请命的报告。李子良虽然一再声辩和他没有关系, 可是那白纸黑字的笔迹怎么也是赖不掉的。再说,两个人的“小集团”也说不过去, 要凑成三个,三个人才能说成是“小集团”。于是,回龙县的“反党小集团”就有 了上、中、下三个级别的干部了。 吴秀明特地从山里赶来送李子良,只见她心平气和,竟然没有一点颓丧的表情。 她和心梅拉了拉手,和所有愿意和她招呼的人点头微笑,她希望以这样的方式让李 子良感受到坚强生活下去的勇气。应该说,她和李子良在意识上是共同的,然而, 他们的展示方式却完全不同。看起来吴秀明显得柔弱,而实际上她比李子良还要刚 强。李子良的刚强是外向的,吴秀明的刚强却包含着极大容忍的力量。在快要开车 的时候,吴秀明还拍着江柄文的肩轻轻地说:“是我们连累了你,我们对不起你。 你是一个有为的青年,要经得起生活的挫折,你的未来还很长。”这是她代替李子 良对这个年轻人揪心的歉意,也表达了在无奈中最真诚的期望。一辆破吉普车把何 大羽、李子良和江柄文带上了路。这吉普车已经在他们县里用了很多年,它是在进 军大西南的时候从国民党手中缴来的。是当年在何大羽威风凛凛回到县里的时候, 这吉普车就跟在后面。这么多年了,何大羽都一直舍不得丢弃它,它曾经驮着自己 经历了无数的风风雨雨。然而,现在这车又送他们上路了。在百感交集中,何大羽 看了看这辆老破车,平静地坐了上去。 此时此刻,李子良心里也实在不能平静,他涨红了脸,咬了咬牙,却也只有苦 笑着,无可奈何地坐了上去。 江柄文才二十多岁,他脸色苍白,推了一下眼镜也跟着上了车。他还不明白 “右派”“右倾分子”和“反党小集团”究竟有什么区别?他更不知道命运会将会 把他带去哪里? 这辆吉普车也太破旧了,嘎、嘎、嘎地发动了几次还没有动静。江柄文说: “我知道这破车的性能,要下去推它一下才行。”果然,江柄文下去把车子推了几 下,这车才车突、突、突地冒出了一阵黑烟,慢腾腾地载着他们向那满是泥泞的路 上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