搞不懂的道理 一天傍晚,何今在船坞的悬梯上爬上爬下画了一整天,下来的时候已经感到非 常疲倦。他慢慢从船坞走上岸,在沿江的石梯小路上蹒跚。正在这时,他突然在秋 凉的晚风中听到了大提琴在河面上颤动的声音。何今细心地听,却怎么也想不到, 那声音竟然是圣·桑《天鹅之死》的旋律!他惊奇了,惊奇得停住了脚步屏住了呼 吸。何今站在石梯上一动不动,大提琴那浑厚动人的声音在薄暮间悠扬回荡,那颤 抖的哀鸣无疑振荡了他孤独的身影。是啊,好多年没有听到过了,好多年了!怎么 也想不到这里竟然敢播出这样的乐曲。他记得自己在少年时候,刚听到这乐曲就有 一种切肤的感悟,他不知道流过多少眼泪,还曾经号啕大哭。何今此时已经控制不 了自己,就想去寻找发声之地。 他急急地跑过小路,走过石桥,看见一排排依山而建的工人宿舍。他发现在青 工宿舍的一扇开启的门里透出昏暗的光,一架破旧的留声机就大大咧咧地放在窗台 上。当何今靠近的时候,突然听到几个女工竟嘻嘻哈哈地叫了起来:“他妈的资产 阶级,真是难听的靡靡之音!”随着“批判,彻底批判,再批判一回!”的呼叫, 《天鹅之死》的旋律又一次放了起来。 何今听见这大声呼叫,好像突然被尖针刺扎了一样,两耳一阵嗡嗡,不知怎么 竟逃跑似的飞奔了起来。他一口气跑到了旁边的山梁上,在山梁的草地上坐下来之 后还不知所以。他慢慢镇定了下来,干脆就瘫软地躺了下来。淡淡的清风拂面而过, 《天鹅之死》又一次次从那闪动着昏暗光斑的窗户里飘来,那唱片已有几处发潮, 然而正是那被扭曲了的声音,更加深深地触动了他的心灵。在此时此刻,大提琴低 沉的共鸣穿透了灰暗的夜空,随着缓缓流淌的江水,一直透进缥缈而苍凉的暮色里。 尽管何今非常伤感,可他依然能清晰地听见那群女工笑闹的声音:“他妈的资 产阶级的音乐,要反复批判,一定要批判到底!”“那个什么圣·桑是什么东西, 我们一定要查出他的祖孙三代,一定要揭开他的画皮!” 女工们一遍一遍地放着,又一遍一遍地骂着,何今也能从他们的笑闹中感悟到 一种无奈的悲哀,正是因为这不可名状的幽默,竟然让他扑在草地上呜呜地大哭起 来。何今是好多年没有哭过了,在这河岸的山梁上,在这四周无人的此时此刻,把 自己所感悟到的孤独和悲凉尽情地哭出来吧!为了不幸的亲人们;为了在那风雨迷 茫的大街上瑟瑟发抖的老人们;为了那迎着针刺般的冷雨向着黑暗空灵的嚎叫!任 凭眼里的泪水顺着耳根滴落在毛茸茸的草茎里。 天空已开始幽暗,何今也开始感到有些晃晃悠悠,他仿佛在天际里看到了迷茫 的繁星,那繁星不断闪烁,萤火虫似的,萤火虫似的…… 不知在什么时候,何今好像听到身边有几下轻盈的脚步声。当他惊醒过来的时 候,在模糊中竟看见了一个穿工装的女孩正站在他的面前。何今猛地坐了起来,却 仿佛还在萤火虫似的梦里。 “对不起,吓着你啦。” 站在他面前的女孩压低了声音说。 何今缓缓地坐了起来,虽面容模糊却也能看见这是一个披着长发的年轻女工, 这女工好像就是在门窗里放留声机的。何今一时不知所措,低着头说:“没有,没 有。”他声音很小,几乎是自言自语。 她说:“你哭了?” 何今依然低着头:“没有。” “我看见你站在我们窗户前面又跑了,你为什么要跑?你奔跑的样子好像很害 怕,你真的害怕吗?你害怕的样子实在叫人有些好奇。” 何今开始沉默。 “你为什么要哭?” 又是沉默。 “你经常哭吗?” 何今说:“没有。” 山风吹起了女工的长发,只见她利索地把头发拢了一下说:“这年头,有什么 好哭的,好歹都得活下去。你认为我们放的音乐好听吗?” “不知道。” “你们这些知识分子就是胆小。这年头,胆小没意思。” “你们呢,你们不也胆小。不过你们不同,你们聪明,你们是工人。” 何今 不知从哪里鼓起了说话的勇气。 女工抿嘴笑了起来,山风又一次吹拂着她的长发,何今感觉那飘动的长发有些 让人婆娑迷离。 “你们不怕揭发吗?”何今好像也为他们有些担心了。 女工笑着说:“谁去揭发?工人?我们不像你们知识分子,里面的叛徒那么多。 再说,我们是批判,批判的东西里面也有好听的。你能把好听的说成不好听?我们 就不懂知识分子什么都喜欢弯来拐去说那么多大道理,动辄就上纲上线,把声音也 说成了你死我活的东西。” 何今抬起头来,惊异地望着这胆大自如的女孩。过了一会他说:“我也不懂, 知识分子很多,那也不都是……” “听说你是大学来的。” “还没有毕业,是学美术的。” “我去看过你画的画,好多人都说你画得不错。有人看见你每天从早到晚爬上 爬下,中午也不休息。你要是我们这里的工人,早就当模范了。他们都说你老实, 有人说你是在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哩!” “我是‘牛鬼’。” “我们知道。‘牛鬼’就是‘牛’,叫你没天没夜像牛一样干活还要让你服服 帖帖自认改造。把人弄傻了就能成‘鬼’,把‘牛鬼’弄去劳动不用半夜起来学鸡 叫,比周剥皮整长工还要省事哩!我看你年纪轻轻就胆小怕事,没做过什么坏事吧?” “我不知道。他们说我出身不好,还写了反动标语。就成了‘牛鬼’。” “我就搞不懂,你们知识分子里边的那些理论家,为什么要抢着来代表我们工 人阶级,还说是我们的喉舌。我们和你们无冤无仇,为什么要把你们这些人弄成‘ 牛鬼’。这年头真有意思,竟然还弄出一套叫我们工人都搞不懂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