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讨和攻击 派出所的所长说:“我说,你们这些知识分子就是名堂多,哪有画光屁股大奶 奶也是学问的?你能说他不下流、不阴暗?我就怀疑他政治上有大问题。他鬼鬼祟 祟去画那些大山干什么?出了问题你能负责吗?我看,等那些帝国主义、修正主义 的原子弹一起丢到我们这里来的时候,你是负不起这个责任的!”老站长马上就哑 了口,他虽然也是共产党员,却也知道自己能把何今保出来就已经不错了。 派出所所长的观点得到了乡里书记的支持,书记还提醒说:“你们不要忘了, 何今的父亲是右倾机会主义分子,是反革命!好好的大城市不去,偏偏就到这个偏 远的山区来,他的思想阴暗,行动又这样诡秘,同志们哪,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这个大是大非的问题。” 不幸的是,文化大革命还没有结束。乡里文化站和这里的小学合在一起搞的革 命委员会自然会遵循某些领导一再强调的旨意。“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那是毛 主席的教导,谁敢怀疑这样 的真理。在派出所的文件里何今的名字旁边已经画上了三个圈圈和两个问号, 这当然就成了大问题。派出所变着法儿搜查了他带来的东西,不只是那些光屁股画 册和书籍,就连那些歪歪扭扭的洋文书和那个半导体收音机也加重了对何今的怀疑。 何今本来就是“黑五类”,要说“革命”早就没他的份。何况他又是个外来人,一 点不懂得察言观色,更不会拉关系,除了老站长,再也没人搭理他。 何今又一次感到了孤独,他几次给母亲和龚华写信,而信是写好了可总是不敢 寄出,他实在不忍心在母亲自己都在受难的伤口上再撒上一把盐,他实在不愿意告 诉龚华自己又一次陷入了窝囊的境地。他非常想解脱自己的苦闷,也主动去找过老 站长,把自己不明白的事情给老站长解释和倾诉,可老站长除了长时间地认真的倾 听以外只能长时间的唉声叹气。老站长最后也说过一句话,他说:“是啊,连我都 弄不明白,愚昧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能耐呢?” 自此以后,何今又开始了沉默和忍耐,他知道愚昧的确是太可怕了,自己只有 重新恢复到过去的模样,整天耷拉着脑袋,下垂着双手,低着眼睛看人,对什么事 都不敢言语。 这里的《人民日报》虽然来得晚,而那经常为社论游行的风气在这里却也时兴。 游行的人虽然不多,可都选在赶场天,镇里街道又小,满街都是看热闹的人。全镇 也只有三十多人吃皇粮,除了被打倒的,那些能打着横幅游行的革命派自然是很了 不起。每到游行自然是没有何今的份,可给人家连夜准备上街的大标语、大字报就 少不了他,第二天天不亮又要提着石灰桶、木炭桶到处去刷墙壁。何今是“黑五类”, 不能让他逞能,就专门给他戴上个“黑五类”的黑套套,以示他和革命派的区分。 何今不但听话,也的确有不少优点,他不但字写得工整,能纠正错别字,还能 随叫随到,能连续二十四小时不出声地干活,于是两边打笔墨官司的头头们自然就 把他当成了好使的机器。乡里的造反派虽然不多,可谁都可以要何今抄写大字报, 哪一个机构他都不敢得罪,哪一个派别他都得写。有一天,人数少的一派终于耐不 住了,他们在形势分析中认为何今完全是墙上的芦苇风吹两边倒,立场太不坚定。 大家在议论之余马上把他抓来批斗,还把他弄到一个隐蔽的空屋子里关了起来。人 多的一派不识字的人居多,离开了何今,“文斗”的威势就顿时大减。他们马上组 织起精兵强将,为抢出何今要攻打对方的主楼。他们提出的口号是“不允许窝藏黑 五类!” “不能让资产阶级任意休息!”那人少的一派多是一些 “文化人”, 还没攻打进来就把何今放了出去。于是,两派又坐下来讲条件,那条件是划分 “势力范围”和“利益均沾”的问题。说到底,那“势力”是要何今随叫随到,那 “利益”就是瓜分何今的工作时间。然而,何今的“利益”本来就有限,这“势力” 的划分几乎把他全部生存的空间都“均沾”完了。 这“无产阶级”对“资产阶级”的无偿利用,把何今忙得整天跑来跑去。这个 时候,何今只能绝对服从,所有任务都必须细心工整任劳任怨。何今每天神经紧张, 只有两三个小时的睡眠,半个月下来,这二十四岁的年轻人已经是迷迷糊糊满脸沧 桑。可他依然时时被人叫,好像每天都没有睡醒,蓬头垢面衣冠不整稀里糊涂还担 惊受怕,加上原来那一副生来被别人欺负的模样就更不像是人了。一天凌晨四点, 何今正写着标语,在迷糊间打了一个盹儿,那长长的画笔在打盹的时候把一大瓶墨 汁给拖翻了。何今定睛一看,这可了不得!那墨水竟然翻倒在一张印有毛主席笑眯 眯向人民群众挥手的报纸上了!何今不由得一阵惊恐,全身顿时起了鸡皮疙瘩,胸 腔里的心脏顿时也不知蹦跳到了哪里。正在此时,他好像听到下面的楼梯在响,那 轻轻上楼的踏步声此时竟然像雷鸣一般轰进了耳朵里。何今不由得全身痉挛了起来, 手也开始不听使唤,而那声音却愈来愈近。这时,何今那手的神经不知怎么竟然和 嘴接通了,那不听使唤的几个指头怎么就一下瞅准了要害部位连报纸带墨汁呼噜噜 地塞进了嘴里。 当那上楼的人看到何今的时候,只见一个满脸、满手、满上衣全是黑黑糊糊的 东西。何今呆痴得仰望着天花板,只看见他脖子上的喉结在黑色中抖动。那台灯的 聚光刚巧又从下面照上去,那模样实在容易让人产生邪恶的想像力:据说凌晨正是 见鬼的时候,何今那时实在有些像阎王殿里的“无常”,那“无常”竟然还不住地 抖动,不由得这盯着他的人猛然大叫了起来。 一群拿着棍棒的革命派匆匆赶来,他们慢慢围住了何今,走在前面的人一个闷 棍,那红色的血就从何今的脑门上流了出来。何今没有叫唤,只有那殷红的血滴落 在满是墨汁的报纸上了。 “他是活的!他还能流血。”一群人马上就七手八脚把何今捆了起来。 头上缠上纱布的何今好像有些痴呆,他被关在小屋里已经三天了。纷争的派别 虽然有些对立,可阶级斗争的事谁都会显得奋勇无比。何今的政治问题实在严重, 他们从乡里的学校到文化站的小楼上,全力展开了对何今的声讨和攻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