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引弟(2)
他说不见到我,晚上总是失眠。我本来不想去的,可是孩子要考中学了,睡不
好可不行。我知道他爸爸很疼孩子,可你知道,男人总是粗枝大叶的。孩子在信上
说,爸爸给他买了一双球鞋,整整小了两码。这不,我又买了一双。孩子说了,那
双小的可以留给弟弟穿。”说到这里,引弟拍了一下男孩的脸。“哥哥送一双球鞋,
高兴吗? ”“还不快点谢谢哥哥。”还没等儿子有什么表示,杜蓓就说。“哥哥?
哥哥藏在哪里? ”男孩四下张望着。“哥哥在上海呢。”“我就要去上海了,和阿
姨一起去。”女孩说。“我也要去,我要上海里游泳。”男孩说。这句话把三个大
人都说笑了。女孩严肃地指出了男孩的错误。她说:“笨蛋,上海不是海,上海是
做生煎馒头的地方。”女孩把他们逗得乐不可支,但当父亲的却没有笑。
他走神了,似乎没有听见女儿的妙语。他先是举杯感谢两位朋友“光临寒舍”,
然后又用开玩笑的口吻说:“这里已经很久没来女人了,现在一下子来了两个,我
真是有点受宠若惊。”引弟立即骂他贫嘴。那是一种嗔怪的骂,是两个有着共同历
史、共同记忆的男女的打情骂俏,如同一朵花开放在博物馆的墙缝之中。“要不,
你也带上孩子一起去? ”引弟问,“刚好是儿童节,你可以带着孩子在上海玩几天。
他一定盼着你去。”杜蓓瞥了一眼沙发上的那个坤包,她高价买来的那张卧铺票,
此刻就躺在它的最里层。
如果她不假思索,顺口说出这个真相,那么整个事件就会朝着另外的方向发展。
但她却在张口说话的一瞬间,将这个事实隐瞒了过去。她想起了前天早上接到丈夫
电话的事。她是因为怀疑丈夫的不忠,才产生了奔赴上海的冲动。而她之所以会有
那样的怀疑,正是因为她与眼前这个女人的前夫,在云石山的宾馆里有过那样的情
景。“我去上海的机会很多,这次就不去了。”她说。
与此同时,她又想到了另外一种可能,说不定,自己正中了丈夫的圈套。丈夫
名义上让我劝阻他的前妻,其实是要我给他的前妻让路。他比谁都知道,如果引弟
已经买好了车票,像我这样有身份有修养的人是张不开口的。也就是说,他真正想
见的不是我,而是他的前妻。Fuck,我怎么现在才想到这一点。朋友劝杜蓓喝酒,
杜蓓没有谢绝,但表示自己只能喝几杯。现在,她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是肺腑之言。
她对朋友说:“呆会儿,我还得开车去送大姐呢。”她称引弟为大姐,把引弟感动
得就要流泪了。她还埋怨自己以前不大懂事,伤害了大姐,如今想起来就后悔不迭。
当引弟说那怨不得她的时候,她站了起来,朝引弟鞠了一躬,指着朋友说:“不怨
我怨谁? 还能怨他不成? ”引弟赶紧拉她坐下,可她却坚持站着。
连儿子都觉察到了她的异样,看她就像看一个陌生人。儿子搬着椅子离开了桌
子,和朋友的女儿一起看电视去了。杜蓓接着说,今天早上,她才得知大姐要去上
海看儿子,她立即感到,大姐之所以母子分离,全是因为她。她虽然很想补偿一下
心中的亏欠,但还是觉得面子上过不去。后来,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她终于
战胜了自己,觉得无论如何应该来拜访大姐。“小妹——”引弟叫了一声。朋友也
被她的话感动了,是真正的感动。点烟的时候,他竟然把香烟拿反了。后来,他猛
抽了两口,然后坦白当初自己曾反对过他们结婚。
朋友请她原谅,并罚了自己一杯。他说,现在看来,他当初的认识过于武断了。
“什么认识? 说说看。”杜蓓笑着问朋友。朋友就责备自己,说他当时糊涂啊,觉
得她只适合做情人,不适合做妻子。杜蓓笑了起来。看到她笑,朋友便如释重负一
般,长吁了一口气。引弟再次用那种嗔怪的语气说道:“看看这些男人,真是一肚
子坏水,怎么能这样议论一个女孩子。”引弟的话表明,她现在已经开始维护小妹
的权益了。但杜蓓承认了朋友的说法。她说:“你说得对,我确实不适合做妻子。
和大姐相比,我确实不称职。为此,我汗颜不已呀。”“小妹,你不要责备自己,
你其实不了解内情。”引弟说。
这句话她显然是鼓足勇气说出来的。说过以后,觉得有些不适应,不停地摇了
摇头。尽管杜蓓和朋友的眼神都明白无误地鼓励她把话说完,但她还是笑着摆了摆
手,不想再讲。如果没有杜蓓的诱供,她可能真的不会再讲了。杜蓓说的是:“你
讲吧,和自己的小妹,还有什么好隐瞒的呢? ”引弟看了看朋友,又拍了拍杜蓓的
手背,然后才说:“我们知道,他是诗人脾气,追求的是有激情的生活。日常的生
活他是过不下去的。他说了,那样的日子里没有爱,有的只是忍受。他担心这样下
去,会失去爱的能力。我听不懂他的话,总是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他是喜欢女孩
子的,我就想,是不是我生了男孩,惹他不高兴了。好像也不是。他还是很爱孩子
的。不然,后来他也不会把孩子接到上海。你们还记得吧,几年前,报纸上说,四
川大熊猫保护区的竹子开了花,成片枯死,熊猫都饿坏了。他看过报纸,就怎么也
睡不着。连夜写了一首诗,一首很长的诗,号召人们捐款救助大熊猫。我担心他写
累了,给他沏了一杯茶,可他却说我把他的思路打乱了。”说到这里,引弟笑出了
声,不是自嘲,也不是嘲笑前夫。
如果用她的名字来打个比方,那就像是在谈论弟弟的一件趣事似的。她说:
“我当时就想,怎么? 我还不如一只熊猫吗? 天还没亮,他就把诗送去了广播电台。
当天就播出了,报纸上也登了,整整一版。发的稿费,他全都捐给了大熊猫。是我
和他一起去捐的,对了,还有儿子。在路上,我就对他说,我看出来了,你是在和
我闹。你说你生活中没有了爱,那是假的,你不是还爱着大熊猫吗? 我这么一说,
他就停在一棵悬铃木下面不走了。孩子在他肩上闹,他听任他闹。他不看我,而是
盯着悬铃木树上的果球。他说,我说的是爱情。我和你没有了爱情,只剩下了感情。
他把我说得迷迷糊糊的。夫妻间的感情不就是爱情吗? 他说不,不是的。他请我相
信,他并没有爱上别的女人。我相信他。他确实没爱上别人。”杜蓓打断了引弟。
她现在已经没有一点心理障碍了,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换句话说,就是肚里有屁,
想放就放。她想告诉引弟,那个时候,她和他已经爱上了。她对引弟说:“大姐,
他可能真的在骗你,那时候,我和他已经——”“不,那时候你还没上研究生呢。
你和他什么时候好上的,我都清楚。云台山宾馆,你们是第一次吧。这我都知道。
还是他告诉我的。我说了,他并不隐瞒我。说到你,其实你第一次到家里来,我一
见他看你的那种眼神,我就知道他动心了。好多时候,我比他肚子里的蛔虫还知道
他。小妹,说来也是大姐的不对, 那时候要是我提醒提醒你, 你或许——”引弟说
着,又摇了摇头,“不过,我知道他迟早会爱上别人的,只不过碰巧是你,当然,
你是个好人,比我有学问,我应该替他高兴。
当然我也难受过一阵。可后来,还是我主动在离婚书上签的字。签完字,我跑
到这里哭了一场,”她指着朋友说,“不信你问他,当时他们夫妇俩也和我一起哭,
可哭完就过去了。小妹,现在我是你的大姐了,我就实话实说,你和他要是不幸福,
我就会很揪心。为你难受,也为他难受。在这个事情上,我是有责任的。小妹,你
知道我是个医生。有时候,我就觉得,你们的爱情就像我接生的婴儿,我和婴儿的
父母一样,盼孩子平平安安,健康成长。”引弟说话的时候,朋友一直在自斟自饮。
杜蓓想,大概引弟的讲述,让他感到了不舒服,因为引弟在话语之间还是流露
出了对前夫的爱。杜蓓想,其实最有理由不舒服的是自己,更奇怪的是,自己并没
有这种感觉。杜蓓现在有的只是一种冲动,她很想告诉引弟:你所提到的那种厌倦,
其实我也有;在出国以前,那种厌倦就像鬼神附体一样,附在了我的身上。不同的
只是,那个时候是丈夫厌烦引弟,而出国前是我厌烦丈夫,而这正是我出国访学的
真正原因。但面对眼前这个被自己称为大姐的女人,杜蓓心软了。她意识到,如果
自己说出这个真相,引弟一定会难以承受,因为引弟会觉得自己当初的牺牲毫无价
值。
“你想得太多了,反正是他对不起你。”朋友对引弟说。他喝得有点多了,一
句话没说完,就打了两个酒嗝。引弟把他的酒杯夺了过来,反扣到了桌子上。虽然
桌子上还有杯子,但朋友却像孩子似的要把那只酒杯夺过来。他们互相拉扯,越来
越像孩子的游戏,越来越像夫妻间的打闹逗趣。杜蓓想起自己刚结婚的时候,也曾
用这种方式劝丈夫不要贪杯。其实当时还沉浸在幸福中的丈夫并不贪杯。那时候他
柔情似水,既有着哲学家的理智,又有着诗人的激情。
他曾看过丈夫的一篇短文,说的就是醉酒。里面的句子她还记得:醉酒是对幸
福的忘却,是祈祷后的绝望,是酩酊的灵魂在泥淖中的奄奄一息。他说,他即便喝
醉了,那也只是“有节制的醉”。Sobria ebrietas,有节制的醉!她掌握的第一个
拉丁文,就是在那篇文章中学会的。丈夫说,有节制的醉是一种胜景,就像爱情中
的男人在血管贲张后的眩晕……但后来,等他真的贪杯的时候,她却懒得搭理他了。
想起来了,她只管过一次。
她把剩余的几个酒杯全部扔进了垃圾桶。眼下,她看见引弟在重复她的动作。
她还看见,为了让引弟松手,朋友夸张地做出用烟头烫她的架势。而引弟呢,一边
求饶,一边把杯子藏到了身后。她还把杜蓓也拉了起来。瞧她的动作有多快,杜蓓
还没有做出反应,她就把杯子塞到杜蓓的手心。“我只喝到了五成,喝醉还远着呢,
不信你问她。”朋友对杜蓓说。他说插队的时候,他们个个都是海量。当时喝的都
是什么呀,凉水对酒精。冬天寒风刺骨,他们只能用酒暖身,一喝就是一碗,然后
照样砍树的砍树,挖沟的挖沟。日子虽苦,但是,与天斗与地斗,其乐无穷呀。说
到这里,他出其不意地把酒杯从杜蓓手里夺了过来。他的指甲一定多日未剪了,有
如尖锐的利器,把杜蓓的手都抓破了。她指甲上的蔻丹,也被他划出了一道白印。
杜蓓以为引弟会看出她的伤口呢,但是没有,朋友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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