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师死后(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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缪芊走后,我又在疗养院住了两天。我想仔细看看导师最后生活过的地方。导
师住院期间,我曾来过两次,每次都有事脱不开身,难以到各处走动。现在,我突
然有了这样的机会。这里的病人大多博览群书,不少人能把自己的病升华到学术高
度来谈论,解释肌体生病的合理性。
有一次我在菜园里遇到一位正在锄草的病人,他看上去凡事都心不在焉。他的
下牙床上残留着部分牙齿,微笑时,露出了黑洞洞的口腔。他冷漠地回答了我的问
题,接着,又冷漠地介绍起了自己。“从人的身体大小来看,人一生射出的精液比
别的动物都要多,所以人是爱好性交的动物。”他舔着自己的牙床,看着我,揣摩
我的反应。过了一会儿,他说:“我染上了性病,这是最合理的病。”他又弯腰锄
草了,他锄草的动作有点笨拙。他说:“那位皮肤病讲师真够下流的,做梦还要梦
见前天跟你一起来疗养院的那个女人。她跟你是什么关系? ”“她是我的师母,吴
之刚教授的妻子。”我说。“我看着很面熟,差点忘了她,没办法,这里的护士太
多了,让人忙不过来。”他很抱歉。这里的病人,凡是见过缪芊的,几乎都要向我
打听她的事。
她在陪导师住院的短暂的时间内,一定给他们留下了较深的印象。缪师母容貌
美丽,可是体弱多病。她曾是位京剧演员,扮演过《杜鹃山》里的柯湘。样板戏停
演之后,她的忠实戏迷常同升教授把她介绍给了大学里年轻的讲师吴之刚。常同升
教授那时已成了民俗学界的权威,我的导师吴之刚也在学术界成为新一代学者的代
表。后来,导师就娶了缪芊,凭导师那副模样能娶到这样的美人,实在是一种福气。
从那以后,谁都把吴之刚当做是常同升的弟子,虽然他们之间并没有真正的师
生关系。让人纳闷的是,吴之刚夫妇婚后的感情生活并不融洽。那时,缪芊已经调
到高校里讲授党史。据说导师曾对缪芊的学术功底持有异议,说她难以胜任这项工
作。常同升教授用一句话就把我的导师顶回去了:“缪芊在戏里学到的党史知识足
够使用了。”他们一直没有生育,后来又听从了常同升先生的建议,领养了一个孩
子,取名叫吴童。跟过去不同的是,以前这对夫妻是关起门来自己争吵,现在他们
是当着儿子的面争吵。在我研究生毕业前夕,我曾和导师去北京参加了一个学术讨
论会。议题是导师负责编选的一套民俗学丛书。
跟以前一样,主编仍由常同升挂名。会上,兄弟院校的几个年轻人发言尖刻,
称这套书没有什么学术价值,只是一些残存于民间的陈风陋习的罗列。其中有一本
导师本人编译的书,他们说书中收集了许多迷信现象,带着伪科学的成分。下午休
会之后,导师一直躁动不安,他捂着肚子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有时候失神地望着窗
外的一堵脏墙,仿佛心事重重。“本来就是为常老干的,”我说,“你不用在乎别
人怎么说。”他不搭理我,闷着头睡觉去了。半夜,我被他的声音惊醒,看着他光
着身子站在窗前打电话。他那静脉曲张的腿肚在不停地抖动着。他显然不想惊动我,
所以抑制着自己的嗓音,我觉得他既像是在对着电话喘气又像是在说梦话。“……
书稿得到了同仁们的好评,这一下我又给常老争光了。这里有些女孩子一天到晚缠
住我,使我难以抽出时间给你写信……到图书馆给我借本书好吗? 这本书很难借,
你托关系给我借出来,你的门路不是很广吗? 我的情绪好极了……吻你。”
他打完电话,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终于显得心平气静。他走进浴室冲澡,一边
还哼起了民间小调,那是他在青海采风时跟当地的村民学会的《花儿》:天上的云
彩挡住了月,地上的草尖尖没有花开……我很少看到他这种开心的样子。刚才那个
电话显然是他眼下快乐的源泉。那个电话肯定是打给缪芊的。他电话中提到的是图
书馆,其实是另有所指。那段时间,人们正口头流传着师母和一位图书馆副馆长的
绯闻。不过,即使是热衷于传播这条小道消息的人,也以为这是在捕风捉影。夜静
了,窗外的噪声渐次衰微,可以听到楼下花房姑娘唱流行歌曲的声音。这声音和导
师那种哑嗓子的歌声在我耳边交替进行。我把几天来的会议上的情景回想了一遍,
似乎并没有女孩子缠他。除了宾馆的服务员,与会的女人差不多都是半老徐娘。那
些心肠软的女子倒有点同情他的境遇,不忍心看他在会上受年轻人数落。他的名声
很大,她们想不到他会是这副熊样:年轻人引经据典批评他时,他低着头一声不吭,
有些人显然强词夺理,批评得毫无根据,但他也照旧不置一辞,只是喘气有些不均
匀。给缪芊打过电话洗过澡,导师就像是用水蛭放过了血,可以平静地打鼾了。我
却无法入睡。我耳边又响起刚才电话里缪芊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缪芊的声音我
能够轻微地听到,但我听得不真切,我只是觉得她在电话的另一头朝着话筒喊叫…
…后来,她放下了电话,话筒被线吊在桌前,一直到天明,我都仿佛看到话筒在我
眼前摇摆个不停……
第二天,导师又打了个电话。不过这次他是打给常同升教授的。我听出是常同
升的女儿常娥接的电话。导师要常娥转告常老,这套丛书在会上获得如云好评。两
天之后,我们返回学校,导师说:“你去给缪芊打声招呼,告诉她我明天才能从北
京回来。”“我们不是已经回来了? ”我感到纳闷,忍不住问。他许久不吭声,脸
色非常忧郁。他被我这句话搞得手足无措,一会儿捋头发一会儿又挖耳朵。后来,
他又沉默不语地望着校门外博物馆的尖顶,那里有几只鸽子绕着尖顶飞旋。鸽子飞
走了,只剩下那个尖顶刺向灰白色的天幕。我正要走开时,他突然朝我发火了:
“有什么好问的? 让你去你就去。”导师很少朝我发火。他一发火我就感觉到事态
严重,这件事我得照他的意思去办。我没走几步,他又撵上我,对我说:“我近来
脾气不好。不该冲你发火。我现在到学校去看儿子。你走吧。”那天下午我到他家
去时,在楼下的草坪上遇见了正要去上学的吴童。他问我:“爸爸回来了吗? ”我
摇摇头。
他背着书包怏怏不乐地往后退着,退向家属院的门口。我走到三楼,门虚掩着,
显然是吴童走时没有关上。我没敲门就走进了。通往导师书房的门敞开着,在那张
宽大的书桌上,一个男人有点谢顶的头颅正对着门口,缪芊被他压在身下。她突然
警觉地喊着:“吴之刚,吴之刚……”放在桌边扶手椅上的电话被缪芊踢到下面,
话筒在地上翻滚了几下就停住不动了……我赶快逃亡似的离开了。我走到家属院外
的冷饮店门前时,仍然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觉得刚才看到的情景乃是传闻中的虚幻
之物,但我的心脏却跳个不停。
我回到学校时,导师正在门口与门卫聊天。他解释说他刚从学校看吴童回来。
吴童就读的那所小学离这里有很远一段路程,坐出租车也需要在路上走一个小时,
所以他无疑是在说谎。我想他是在等我。果然,很快他就问道:“家里有什么人吗
?”“门锁死了,像是没什么人。”我看着他紧握在一起的手,随口说道,“吴童好
吧? ”“家里没人可不行,我得回家看看。”他说。我本来想拦他,让他晚点再回
去,但我不知道话该怎么说。他已经走远了,他骑着一辆旧自行车,淹没在门外的
人流里。那一天他在家里遇到了什么样的情景,我不得而知,因为事后他再也没有
向我提起过。但是那天下午五点钟左右,有人看见他从三楼凉台上落了下来。和他
一起落下来的,还有一只装满卡片的小纸箱。由于楼层不高,他落下来后在地上坐
了一会儿,把卡片重新收拾好。他站了起来,捧着纸箱,笑嘻嘻地对站在旁边修剪
草坪的一位老人说:“真该把凉台封死,一不小心就掉下来了。”我第二天见到的
导师已经半瘸。我坚持要他到校医院检查一下身体。医生问他是怎么搞的,竟摔成
这个样子,膝盖周围都已经发黑。他先说是猫咬的,然后改口说是自己走路时掉到
阴沟里摔的。我们走出校医院的门口时,看到远处站着的缪芊。缪芊那天刻意修饰
了一下,穿着一袭黑裙,头发高挽起来。她的目光躲躲闪闪的,像是无处着落。她
突然像是下了某项决心,向导师迎过来,搀扶着他。导师对我说:“摊上你师母这
样的好女人,我真是有福了。”
师母把他搀到办公楼前,就把他转交给我。她说她要到校医院拿点药,她身体
有些不太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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