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快活够了(2)
6
导师在疗养院过上了短促的幸福生活。他既能静心地写书,又能享受缪芊从未
有过的怜爱。每次到诊所化疗,他都拒绝缪芊跟他一起去。“你已经为我操够了心,
我不能再让你受到那种残酷情景的折磨。”这样的话,使双方都很感动。但有一天
早上,她把吴童打发去学校之后,还是忍不住地到诊所去了一次。诊所的门紧闭着,
里面响着刀具和机器撞击的声音。她倚着门,想象着里面的场景,她对医术一窍不
通,所以脑子里的画面总是非常吓人:她想象着丈夫躺在一个结构复杂的机器下,
一盏镶嵌在机器里的灯在丈夫的胸脯上照来照去,他那硬化的肝脏上泛着黑木耳般
的霉斑……她伸手去触摸那些霉斑,丈夫突然说,别摸我,我受不了你那双摸过别
人的手再来摸我……她突然流泪了,走廊里的人围了过来。有人安慰她,也有人陪
她流泪。她站在楼梯上等待丈夫从那扇涂着白漆的门里出来。镶着白瓷片的走廊里
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她抬眼看到丈夫的脸上带着微笑向她走过来。她终于领会了
王明川院长的话:“你的丈夫是个内心坚韧的人。”她迎上去,搀扶丈夫下楼。他
们常到疗养院外面的山野上散步,东北方向的一座山冈上,有一座凉亭,那里有一
个石碑,上面雕刻着疗养院的教堂设计者威尔逊先生的诗。导师把这些诗译给缪芊
听。那时,导师的兴致很高,他神采飞扬,完全不像是个重病号。
假如所有的人都是智者并且也都同样善良大地就是一个伊甸乐园现在它却需要
一座教堂因为它还没有天国敞亮“我要把这几句诗引到我这本书的后记里,”导师
说,“这是首好诗。伊甸园时代还没有民俗,教堂修建的时候,民俗事象已遍布人
间。”秋后时节,金光菊和女贞子尚未凋敝,到处都弥漫着花朵那种带着草药味的
气息。导师现在对它们已经习惯了,他很愿意让缪芊陪着在花丛中散步。山坳里生
长的丛丛槭树,在阳光下闪耀着紫红色的光泽。导师仿佛忘掉了他的病,他牵着缪
芊的手在树丛之间长久地徘徊。有时他会快速地跑到一座山冈之上,站在那里眺望
下面的一个开阔地带。一些军人正在那里参加义务劳动,在墓园的左边修筑篱笆,
将开阔地带圈起来,使之形成一个园林。他神色开朗,跟缪芊说话的口气也比以前
随便了,有时他会大胆地对缪芊说:“等我死了,你再去找你的旧相好吧。”
7
给导师带来很高学术声誉的《中国民俗学原理》一书在11月初完成了初稿。学
术界对此书期待已久,许多高校甚至想把它当作教材。初稿完成的消息传出之后,
学术报刊迅速作了报道。
每当记者来采访导师,王明川院长总是热情地接待,他向记者们详细介绍了导
师在疗养院勤奋工作的事迹,他说导师的身体在医生的悉心治疗下正在逐渐康复,
后来又说导师有鞠躬尽瘁的精神,这显然在暗示导师将不久于人世。这篇报道刊登
出来之后,学院里引起了轰动,因为中文系一个搞古典文学的年轻副教授刚刚死去,
现在又有人要中年夭折,听起来不能不让人寒心。但是过后,学校里没有接到导师
的病危通知书,大家又觉得自己只是胡乱联想,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或者说
草木皆兵而已。我再次见到导师是在那一年的初冬,那时,常同升教授主持了《中
国民俗学原理》一书的审稿会。我记得前来参加会议的有五十多位:出版社的责任
编辑、报社的记者、高校的有关教师、社科院的研究人员……他们大多是我仰慕已
久的人,有的我以前从未见过。我去看望导师时,他到常老家去了,所以我先见到
了缪芊。
我发现她的情绪非常低沉,她看人的时候,目光忽远忽近,显得百无聊赖。她
的脸色有点儿苍白,高高的发髻挽在头顶,更衬得她的脸像一张纸人的脸。她说起
话来总是欲言又止,但她一开口就让我吃一惊。“又不是跟遗体告别,来这么多人
干什么? ”她说。“导师这些天睡得好吗? ”我岔开了话题。缪芊瞥了我一眼,接
着,她拿起一面小圆镜照看自己。“几天来我都说不准他何时入睡。他上床就把手
叠放在胸前,活像一位死后被人瞻仰的大人物。这种时候,我不知道他是睡是醒。
他缩进去把自己紧紧关闭在躯壳里。”她说着,从镜前抬起眼,冷漠地环视着密封
得很严实的套间。
傍晚时分,我才见到了导师。他和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女人一起出现在楼道昏暗
的光线之中。女人对导师说:“太谢谢你了,今天的事真悬。”“常老已经没事了,
你回去休息吧。”导师对那位女人说道。他目送她走出楼道,才走进房间。“又是
常娥吧? ”缪芊笑着问导师。“是啊,”导师转过脸对我说,“她就是常娥。”那
是我第一次见到常娥。以前我曾多次听到过她的名字,但一直无缘见到她本人。导
师现在的身体仍然很健壮,至少外表如此。他虽然很疲倦,但又显得很兴奋,脸色
也很好,与议论和传说中的不可救药状态显然还有一段距离。只是在面对缪芊的直
视时,他的目光有些躲躲闪闪。他向我微笑着,伸手去拿放在床沿的《大众医学》
杂志。师母说:“我正在看,放下。”导师摇摇头,又把书还给她。
她指着床沿说:“还放这里。”然后她背对着杂志躺下睡觉了。导师突然问我
:“我让你到图书馆给我借的书带来了吗? ”他边说边向我使眼色。我突然醒悟到
他的话外之音。他又在暗示师母跟图书馆那位副馆长的私情。我张着嘴不知道该如
何回答他,因为他并没有托我借书……当我走出十三号楼,沿着那条通往溜冰场的
道路走去时,我还在回想着刚才的一幕,我觉得他们仍然是原来的样子,他们的关
系也没有丝毫改变。
导师曾写信告诉我的一些同事,说他和缪芊仿佛又回到初恋的美好时光。现在
看来,导师不是吹牛就是说谎……我心里只有一个愿望:不要因为他们的关系而影
响次日的审稿会,那本书毕竟是导师血汗的结晶,而且它属于整个学术界。
天快黑的时候,我回到了疗养院。我在这条道路上看见了常娥。她从路边的一
个小庭院里出来,只穿着一件绿色的毛衣。她朝着教堂后面的诊所走去,走得很匆
忙,仿佛在为什么事情奔波。按照惯例,学术会议开始之前总要举办一个联欢会。
疗养院拿出很大一部分款项资助了这个审稿会,所有参加会议的人都免费在这里吃
住。这个联欢会实际上是个宴会,筵席在图书馆阅览室的大厅里铺开,在上每道菜
的间隙,穿插着一些歌曲、玩笑或者小魔术。这些项目能起到开胃的作用,大家边
吃边玩,几道菜不知不觉就下肚了,酒也灌了不少。喝点酒,有些平日不适合在饭
桌上讲的笑话,现在也可以照讲不误。
我们这一桌摆在大厅的中央,同桌的有院长、导师、常娥、一名负责给导师治
疗的年轻医生,还有缪芊和我。导师的护士苏菲陪站在导师身后。有人吵闹着要导
师也出个节目,一阵掌声过后,导师微笑着站起来,讲述了一个我本人也从没有听
说过的笑话。他说那是他的童年经历的一部分。我想,他可能要提到哮喘病了,果
然他说道:“我童年时代患过一种怪病,闻到花香和新鲜空气,肚子里就难受,不
停地哮喘。医生要求我或者吐或者泻。但我所吃下的药对这种怪病都不起任何作用。
后来我偶然从一本民俗学著作里找到了一个药方,据说这个药方是造物主送给
每一个人的。如果你把药从肛门里灌进去,保管你把肚里的脏物和瘴气吐得干干净
净。这个原理很简单,一切疾病都是因为主一时不得已而本末倒置,因此,要恢复
常态,就得用相反的方法治疗,上下口对调使用,药剂从下口进,疾病从上口出…
…”导师满面春风地倾听着大家的掌声。
有人喊着让导师再讲一个笑话,导师脸上的笑意却突然收敛了。他用筷子戳戳
肝部,又朝院长的位置做了个鬼脸,神色严峻地说:“院长不许我多说话,他担心
我劳累过度。”他脸上又呈现哀怨的神色,他朝大家眨眨眼,突然,他自己发出一
阵古怪的笑声。几分钟之后,大家突然哄堂大笑起来。有人自作聪明地喊道:“这
算是吴先生的第二个节目。”导师迟疑了一下,点头认可了这种说法,他脸上的笑
容这下子彻底消失了。他朝缪芊瞟了一眼,缪芊却把脸扭过了一边。他又侧脸对常
娥说:“我给他们露了两手,心里真痛快。”“不过,你讲的那个药方可没人敢用。”
常娥捂嘴笑着。这时,一位护士绕过人群匆匆赶到常娥身边,跟常娥耳语了几句。
常娥听完之后,对护士说:“这属于会务上的事,你该给他俩说。”常娥望了望导
师和院长。院长听完护士的报告,对导师说:“吴教授,常老亲莅会场了。”导师
连忙点头说:“他一贯关心民俗学界的事。院长,你宣布这个喜讯吧。”“请大家
起立,”院长亮开嗓门高喊,“常老来看望我们啦。”所有的人都站起来眺望着入
口处的大门。掌声四起,但没有人说话。导师和院长走到门口,静候常老的到来。
掌声响过一阵之后,出现了几分钟的冷场。然后又响过一遍掌声。过了一会儿,
门开了,常同升教授的轮椅终于出现了,他被出版社的女编辑推进大厅,在离门口
几步远的地方,轮椅停住不动了。这时候会场上非常寂静,两位女教师拿着鲜花却
忘记了献上。导师招呼常娥走近一点,常娥就从两位献花者中间穿过,和导师并排
站在轮椅旁边。有一位教师递过来一只麦克风,院长接过它,把它放到旁边的桌子
上。常老嘴里咕哝出一串浑浊的声音。院长接着就高声地对大家说:“常老今天见
到你们有点激动,所以说不成话。”院长说完,又继续俯视着常老。常老望了院长
一眼,而后又发出一串声音。院长迷惑地望着常娥,常娥朝院长微笑了一下,没有
解释,然后常老就被调转个头推走了。轮椅在门口消失之后,与会的同仁们才像刚
睡醒似的使劲鼓起掌来。院长又拾起麦克风,把它举到常娥面前。“他让大家继续
玩下去。”常娥说着,脸色变得通红。导师不安地环视着会场,但他脸上仍然布满
笑意。常老被推走之后,晚会又持续了几分钟就提前收场了。仿佛常老一走,晚会
就没有必要再延续下去了:有些人就是为了见常老一面,才放弃了洗温泉澡的机会
来参加宴会的。现在,大家可以心满意足地散伙了。
那天晚上,导师很晚才回来。我和缪芊都看到了他那疲倦的样子。他浑身湿淋
淋的,活像一只落汤鸡。他解释说,他到溶室洗澡时不小心滑进了浴池。“你洗澡
时不脱衣服? ”缪芊问道,“奇怪吧? ”“脱啊,不过我还没来得及脱就滑进去了。”
“天都快亮了,”缪芊说,“你洗澡未免太浪费时间了。”“你快休息吧,”我对
导师说,“天亮之后,审稿会就要开始了。”“他的身体好得很,不用睡觉,照样
连续作战。”师母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导师非常警觉地问。“你不是说这里
的院长、医生很负责任,疗效很好吗? ”师母讥讽地回答他,“我只想说你的身体
硬朗得很。”其实在导师回来之前,缪芊向我讲了许多听起来模棱两可的事:导师
虽然是个大病号,但很少吃药,他把药片都倒进了厕所的下水道;他现在晚上精力
充沛,像刚结婚不久的年轻人,缠得她睡不着觉;他喜欢跟护士苏菲闲聊,还要替
苏菲做媒,联络苏菲跟他那位医生的感情;有时候他跟常娥泡在一起……缪芊说,
他现在仗着自己有病,说话的口气变硬了,有一次他们吵嘴时,他竟然说出了一个
让她难以置信的词:离婚。要是以前,这话轮不着他说。它是缪芊的特权。这是缪
芊第一次和我讲这么多话。以前我们总是话不投机,她似乎不屑于跟我说话。但这
个夜晚,她的话匣打开了,她仿佛一直在自我倾诉,不管我是否能理会她的意思。
第二天我们正在阅览室开会时,师母和导师的跟班医生在大院里吵起来了。隔
着玻璃,你可以听到缪芊那又尖又亮的喊叫。发言的人有时得停下来,等待聒噪声
低落下去。这时候坐在一旁的导师就打手势要求他继续讲……会议的最后两天,一
件意想不到的事冒出来了。人们都知道常老要为这本书作序的。但是常老突然变卦,
拒绝写序和题写书名。这使得会议的风向转弯了,一些人开始指责书稿的许多缺陷
:旧的体系没能破除,新的体系更没能建成,整本书显得鸡零狗碎不伦不类。更多
的人暂时保持沉默,静观事态的发展。体会了一天,人们或者去溜冰,或者到附近
的兵营里慰问驻军,向他们捐赠书刊。复会时,指责导师的人数渐增。这时,常老
拒绝写序的消息已从出版社编辑那里得到证实。编辑也为此事发愁,她对导师说:
“你怎么搞的,哪里得罪了糟老头子,惹他不顺心? ”导师嘿嘿地干笑着,挠着耳
朵,没回答编辑的问话。后来,编辑说:“这本书我要定了,然而你得修改。要是
依常老的意思,书得从出版计划里抹掉。”那天下午,导师回到十三号楼时,一副
垂头丧气的样子,像一只泄气的皮球。他刚落座,常娥就敲门进来了。“吴先生你
找我? ”常娥问导师。导师说:“我的著作被他们批得体无完肤。”常娥说:“你
已经给我说过了,是不是他们又得寸进尺? ”导师热情地请常娥坐到自己身边,导
师没有再提书稿的事,仿佛还有更要紧的事值得他们三人一起谈论。常娥以为那件
事一定很让她感到意外,而且还与她有关。但那件事又仿佛没有能直接地进入他们
的话题。
缪芊拿着一本杂志漫不经心地翻看着,时常瞥上常娥一眼,然后又心不在焉地
翻杂志。“你也是医生吧? 我记得你从前带着医学院的校徽,那时候你还是个黄毛
丫头,现在已是大龄姑娘了。”缪芊说。“以前是医生。”常娥说。“因为常老的
病,常娥已经辞职三年。”导师插话道。“常姑娘,吴教授的病你可能很懂,比这
里的医生都要懂。”缪芊看着导师,问常娥。“我不属于这里的编制,所以没参加
会诊。”常娥说。“那你暂时还没有我懂得多,”缪芊说,“你要是懂了,就会知
道他病得不轻,他的心事也太多,无法安心静养。你以前学到的书本知识遇到真正
的病人就不管用了。”导师没有参加她们的交谈。他仿佛情愿自己受到冷落,仿佛
他的病给这两位女人提供了单独交谈的机遇,而他本人却与此无关,游离于谈话中
心之外。他坐在书桌旁,离她们很近又很遥远,但他显然又被她们的交谈所吸引。
他拿起一张写满字的稿纸凑近台灯照看着,纸在他手中战栗个不停,常娥突然
瞥见他的额头冒着虚汗,他的嘴角嚅动,仿佛要说话却发不出声音。“……只有常
老对我很好待我如初,是他让我来的,我来了,他已经残废了,我的丈夫也突然患
上了大病……”常娥对她的话难以承受。她感到心被缪芊刺痛。她又看了一眼导师,
接着就起身告辞,她拎起外套要走时,还是忍不住地说:“要让我说,有病的不是
他,他比谁都健康。”“真是这样吗? ”缪芊问导师。“你太过分了,缪芊。”导
师高声嚷道。常娥听见导师训斥她,心里突然感到畅快。 缪芊要和导师离婚的
消息是在会议结束之后传开的。没有来得及走掉的人获悉这个消息都难免对缪芊的
行为感到愤懑,也对导师的遭遇平添了许多怜悯:“这一下子,重病的吴之刚算是
完蛋了。”导师到墓园那边的道路上送走了最后一批学者。他已充分领受了人们的
同情和安慰,所以在路上他缄口不提他那倒霉的婚事,只是向朋友们表示他要在这
里继续住下去,直到把书稿修改得称心如意。又过了几天,这里下了一场大雪。雪
花飘飞,槭树、无花果树、棕榈树,到处都是雪压枝头,银装素裹的疗养院一时间
更显得洁净诱人。其实这正是冬天里常见的景象。缪芊和吴童就是在一个大雪纷飞
的早晨离开疗养院的。走之前的几天,缪芊和导师已经分居,但那天导师还是把她
送出很远,他脖子上架着吴童,逗着吴童说:“你想有个新爸爸还是想有个新妈妈
?”吴童说他只要旧的不要新的……导师再回到疗养院时,眼睛红肿得像两只小蜜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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