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点甜的(2)
13
在常娥紊乱的记忆里,那是她第一次在一位男人面前袒露自己的身体。她的衣
服像是自己往下滑落,以使她能够亭亭玉立在这位她热爱的男人面前。在这个镶满
白瓷片的教堂二楼的浴室里,她感到眼下疗养院里所有的病人、医生都在熟睡,只
有他们两人是清醒的。她担心他病中消瘦的身体在她的注视下自惭形秽,就先跳进
了浴池,尽量不去看他脱衣服的样子。很远的地方仿佛有人在哑着嗓子唱歌,歌声
似有似无。
她趴在池沿上,透过教堂的圆形拱窗朝外看,没看到一个人影。她觉得眼下这
种寂静让她不知所措,脱口问道:“是什么人在唱歌? ”“一个失明的病人,刚住
进疗养院。”导师说着也跳进了浴池。她看到水雾之中他黝亮健壮的身体向她渐渐
逼近,一种害羞而潮湿的感觉使她战栗,几乎要惊叫起来。他划水的声音起初是迟
疑的,慢慢地响亮起来,然后,他俯卧在水中向她游过来,倏然之间,他在水面上
消失了,再露出水面时,他已游到她跟前,紧拥着她的双腿。“别动,别脱手。”
他颤声说道。她又闻到了他嘴里的药味和酒味。他的那条被各种药片侵蚀过的舌头
像一条鱼似的在她的身体上滑游,他的脑袋紧抵着她的小腹。他把她举起来,更高
地举到空中,现在,她伸出手仿佛就可以摸到教堂的穹隆形屋顶,摸到被水雾腐蚀
的那些斑驳的壁画。他把她再往高处举,然后把她缓缓放下,他蹲了下去,只有他
的一颗湿淋淋的脑袋浮于水面。
他再站起时,她看见他硬朗的下体突然耷拉下去,像一截盲肠,又像她许久之
前经手过的一个病例中的物件。他后退了几步,仿佛要跌倒在水中。他的声音从水
面上漂过来,显得脆弱无力:“你肯定知道了,我其实没有病,压根儿就没有病。”
他说完,又向她走过来,她推开了他。她不知道他后来又说了些什么,在他嗫嚅地
讲述着某项事情时,她看到他的侧影在壁灯的照耀下像板子一样薄弱,而且一直在
摇晃个不停,光线被他的侧影带动得忽明忽暗,她感到自己不停地下沉,在水中喘
不过气来。
后来,有人把她抱出了浴池,在昏厥之中,她似乎感觉到此人正把她抱向教堂
圆顶的那个室外台子上去。楼梯盘旋着,尽头的窄门裂开了一道缝隙,在刺骨的寒
风吹拂下,她醒了过来,然而眼前总是黑暗,许久之后,她才看到天空中悬缀的星
辰已在曙色中变暗了。他把她抱回十三号楼时,天已大亮。她听见楼下有人在喊叫
吵闹,驱赶着那个彻夜唱歌的盲人。他逼着常娥吃了一点她为他煮好的枣粥,然后
把她捂到被子里。他说他现在要去找院长和医生办理出院手续。她问他:“你和缪
芊办妥离婚手续了吗? ”他的手拉着门,脸向着楼道,突然打了几个喷嚏。导师很
快就拐回来了,脸上呈现着少有的悲愤神色。他对常娥解释说:“院长他们都出门
开会去了。”然后他跳上床要和她做爱。她瞪着眼看他,他说:“我能行。”“免
了吧,”她说,“还是去找王明川院长吧,我知道他还呆在疗养院。”“我们可以
先走,有时间再回来办理手续,然后就在这里结婚,让他们瞧瞧,我没有病。”他
说道。常娥整理着物品,在客厅和卧室出没,导师拎着她那只朱红色的皮箱亦步亦
趋地跟着她,让她把物品塞进来。“我在家里呆上三天,跟缪芊把关系清了,”他
说,“你喜欢我儿子吗? ”“那也是缪芊的儿子。”常娥把导师没有誊抄完的手稿
塞进皮箱。
“也可能是我们的儿子。”导师说。常娥叠着衣服,没有接他的话茬儿。“我
们约个时间、地点,三天后在市长途车站见面,然后再来疗养院找王院长签字,签
过字我们就去登记结婚。”常娥拉开抽屉,又看到了那些装着药片的纸袋。“你没
有病,找他签什么字。”常娥说。“我跟疗养院之间有个手续问题,”导师说,
“签了字才能证明我没有病。”
14
直到导师回到市区的第三天早上,他才和缪芊把离婚协议书签好。导师从法院
回来的路上,决定到寄宿学校再最后看一眼儿子。因为他不熟这段路,所以走了很
长时间。吴童那个班的学生正在上体育课,男孩子踢球,女孩子举着小旗在场外呼
喊,她们还充当着巡边员。球场栅栏外的雪堆旁边,许多家长拎着食品袋边看球边
等待孩子。导师跟他们一样,试图从那些奔跑的孩子当中找到儿子的身影。
家长们不停地鼓掌,有一个家长拍拍导师的肩膀,指着一位正在控制球的小孩
说:“看见了吧,那是我儿子。”“我儿子呢? 怎么看不见? ”“他穿几号球衣? ”
那位家长问。“不知道。”那位中年男人对身边的一位女人说:“这人竟然不知道
儿子穿几号球衣,”男人又转过脸问他,“他踢什么位置,中场,前锋,还是后卫
?”“不知道。”导师说。“那就好好找你儿子吧。”男人说完就不再搭理他,搂着
女人的肩膀继续看球。导师看见那女人手里拎着一个很大的食品袋。他也想到校门
外给儿子买上一袋。
儿子已给了缪芊,他以后想再给儿子买什么东西也没有机会了。他拎着一袋巧
克力回到球场边时,球场上已经空空荡荡,家长们都拥在场外的浴室门口,后来,
看着孩子们从门口鱼贯而出,浴室的铁门锁上时,导师仍然没有发现儿子的身影。
他问那位锁门的教师:“怎么没看见吴童? ”“吴童? ”这位教师打量着导师说,
“被他的父母领走了。他已经改换了姓氏。你是谁? ”导师当然没能在长途车站的
广场上见到常娥。他在学校耽误的时间太久,两人约定见面的时间早已过去。他往
常娥暂住的医院的单身宿舍楼挂了个电话,跟常娥同房间的姑娘说:常娥在今天清
晨就离开了,据她说,她要去枋口疗养院。导师当然不可能知道常娥此时已在他原
来的家门口的草坪上站立了许久,在她的身边,一只条纹斑斓的虎皮猫在雪地上跑
过,她的视线紧跟着它,看见它跑进一个楼道……当导师重新回到疗养院,已是下
午五点钟左右。他问守门人是否见到常娥,正在对着一只锈坏了的闹钟发脾气的守
门人摇摇头,然后问他现在几点钟。折腾了一天,他离开门房时已经开始打颤。守
门人看见他在门槛上绊了一下,几乎摔倒。
晚上,院长和医生来看他时,他的热度升高了,咳嗽声越来越嘶哑。他时常喘
不过气,后来终于咳出一块鲜红色的浓痰。他要院长和医生签字,证明他并没有病,
可以结婚。“你现在有了病,可以名正言顺地住在疗养院。”院长说。“我得回去
找常娥,我一定要和她结婚,因为我离不开她,”导师说,“院长,你或许有点绝
望。”“在我的教科书的第一页上就写着,精神病医生永远不能感到绝望,万一事
情违反了一切准则,绝望了,他也决不能承认这一点。所以,你不必为我担心,你
现在只能做好继续住下去的准备。”院长说完,就推说有事离开了。医生又陪导师
坐了一会儿。导师听完院长的话,浑身颤抖个不停。他的神情又变得沮丧透顶。他
的手臂缩拢垂下,咳嗽时,间或抖动一下,他的脚趾紧抓着地上散乱的书页,脑袋
在肩膀上偏过来偏过去。他这副样子使医生想起了一只在风雪中迷路的鸟。
医生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些药片递给导师,告诉他,服下这些药片,脑子就会
清醒。“服下这些药吧,你又成了我的病人。”医生说。导师把药片嚼碎吐到地上,
他突然申辩地喊道:“我没有病,我没有病。”清理出浓痰之后,导师嘶哑的嗓门
突然变得非常洪亮,透过洞开的门扉,导师的声音被疗养院的树木、屋顶和道路传
递,所有从梦中惊醒的人都可能听到了他的声音。在接下来的谈话中,导师一直保
持着冷漠的神情。医生说:“你在疗养院住了半年多,所以你的身体得以康复,现
在,你又生了病,这种刺耳的喊叫声就是明显的症状。”他说完就告辞了。导师在
医生走后又过了多久才去教堂浴室的,准确的时间已经无法推算。
但他显然当天晚上就去了。他在浴室里洗了多少时间的澡,这一点也同样不清
楚。洗了澡,他或许感到水雾弥漫的浴室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他就又沿着那条通
向教堂圆顶的楼梯走了上去,楼梯尽头的窄门裂开了一条缝隙,它可能是被风吹开
的,因为春天降临之前风经常吹开门扉。无论如何,他通过了那道门。那个小小的
圆台实际上是整个教堂圆顶的一部分,当中凸现出来,只是因为圆顶太大了,才像
个平台。导师赤身裸体地站在那里,他想到了什么问题,别人已无从知晓。我们所
知道的只是他从上面跌落下来,在教堂的两个圆顶之间碰来碰去不断下落,然后就
落到它们底部会合处的雪堆里。精疲力竭的导师或许曾艰难地往圆顶上爬过,但是
那些覆盖圆顶的积雪又再度将他送回原处。他也可能用尽最后的力气呼告他没有病,
但那些从梦中醒过来的人已经重新进入了睡眠,没有能听到他的声音。导师只能在
那里被雪封冻起来。
那里是整座教堂顶部的下水通道,导师埋伏在那里,不会被人轻易发觉。他要
等到积雪消融花蕾初绽的时候,才能被雪水赠送到大地上来。但是,有一点毫无疑
问,在导师走出十三号楼那个套间的第二天午后,院长、医生和护士苏菲再来看望
他时,他已经死了。这使得院长手中那张等待导师续签的住院单,再也不能派上什
么用场。
15
导师死去三年之后,院方提出要把导师的骨灰盒移出疗养院。他们的理由听上
去似乎很充分:两年前正式交付使用的新的墓园已被死人挤满了,这样一只无处安
插的骨灰盒总是引起病人的不安。
实际上,他们仍然对导师的这种不常见的死法感到恼怒,导师使疗养院失去了
一次张扬它的妙处的良机。我就是在办理此事时与常娥在疗养院相遇的。我们把导
师的桐木骨灰盒取了回来,撒在学校的花圃里。没过多久,我就跟常娥结了婚。出
版社邀我修订《中国民俗学原理》以备再版的那段时间,我常常放下导师的这本遗
著,与她谈起许多往事。我刚刚获得了副教授的职称,所以常娥有时候开玩笑地称
我为导师。
我们一起为这本书重新设计了一个封面:在一个闪耀着刺眼光环的鎏金圆顶上,
导师像一只民间传说中的凤凰,凌空欲飞,在他的面前,是遍布原野的大朵大朵的
金光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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