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猜我是谁(1)
几年之后,当一切都已分崩离析不可收拾,当各种戏剧性情景成为日常生活的
写真集的时候,有一天,在朋友的婚宴上,我看着费边,又想起了杜莉往他的彩陶
壶里丢钢镚的事儿。费边那天喝得不多,他一直在讲话。刚和新婚夫妇开过玩笑的
费边,现在又给同桌的一对恋人讲起了柏拉图的爱情说。“柏拉图? 不就是那个提
倡意淫似的精神恋爱的人吗? ”那个男的一边剥虾仁一边说。费边摇摇头,说:
“朋友,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柏拉图爱情说的核心恰恰是和受伤的肉体有
关的。”他这么一说,我就知道他下面要说什么了。果然,他又讲到了蚯蚓、人和
上帝。他说:“柏拉图有一个著名的假说:最早的人就像蚯蚓,是雌雄同体的,后
来,上帝从上到下把它劈成两半。人有多高,那伤口就有多长。人必须到处跑,寻
找正在别处漫游的另一半,使那伤口愈合。来啊,让我为你们成功的漫游干杯。”
那一对恋人爽快地把杯中的酒干掉了,而费边却滴酒未进。柏拉图的那个爱情说,
原来是被他拿来劝酒的。费边对往彩陶壶里丢钢镚的杜莉也说过这样一番话。当然
不是在她第一次来的时候说的。虽然她第一次就瞄上了费边,但她并没有很快再来。
她再次来到费边家的时候,朋友们的聚会已经风流云散。她这次是和另外三个人一
起来的:一对美国夫妇,一个女翻译。她先在楼下给他打了一个电话,让他猜她是
谁。他平时最烦这种游戏,在他看来,这种对孩子游戏的滑稽模仿一点都不好玩。
他刚刚起好一个题目,叫《午后的诗学》,正准备坐下来写一组诗,这个电话把他
的心绪全给搅乱了。如果对方不是个女的,他就把电话放下了。
对女人总该礼貌一些,再说了,在午后慵懒的时刻,听听一个女人的声音,也
是可以提神的嘛。有那么一瞬间,他倒是想起来她可能是杜莉,但她突然又说,她
是和两个美国朋友一起来的,这一来,他就猜不出来她究竟是哪路神仙了。他说:
“你究竟是谁啊,你知道我很笨的。”她像对老朋友说话的口气,说:“你真的是
笨,算了,不让你猜了,我们现在就上去。”“其实,我已经猜到是你。”开门一
看她是杜莉,他就这样对她说。那个翻译把他的话翻译了一下,那两个老外笑了起
来,也说了两句,意思是“你们果然是好朋友”,然后,他们乐呵呵地把手伸给了
费边。四个人盘腿坐在地毯上说了一会儿,费边才明白他们怎么会摸到他这里来。
原来是美国人通过一个朋友认识了杜莉,又听杜莉介绍他的情况,对他有了兴趣,
跑来了解他们的学术沙龙的。美国人提到的那个朋友,费边也认识,那个人以前到
这里来过,现在出国当访问学者了。起初,他们谈得还比较融洽。费边还没有掌握
绕圈子的技巧,得知了对方的来意,他就开门见山地说,他们的学术沙龙已经散掉
了。他引用哈韦尔先生的话说,它之所以会散掉,是因为某种东西一开始就已经瓦
解,并消耗自身。奇怪的是,美国人对此似乎并不太感兴趣,他们感兴趣的似乎是
地毯上的图案。那个美国人把他的话记下来之后,就把话题绕到了地毯上面,说,
他们家床边的小地毯上也有这样的图案。费边说,花卉的图案肯定是世界性的,因
为玫瑰和狗尾巴花哪里都一样。说过这话,考虑到美国人有边饮酒边聊天的习惯,
他就起身给他们倒酒。那个美国女人说,她正在做“简·方达健美操”,只能喝
“不带糖分的白色葡萄酒”( 直译如此) 。
费边没有听说过这种酒,只好打电话给楼下的一家酒店。酒店里的人说,他们
刚听说有这种酒,但还没有进过。朋友自远方来,得想办法让人家乐乎乐乎。站在
电话旁边,他想,钟子玉家里肯定有这种酒,要不要往他家里打个电话? 每走一步
都必须找到一个理由,他再次想起了“有朋自远方来”的那句老话,这应该能成为
理由。那里果然有。没过多久,钟家的小保姆就把酒送过来了。这时候,费边才知
道那酒叫“干白”。喝着来之不易的干白,他们继续聊天。美国女人还是有点闷闷
不乐。到中国来的美国男人,一个比一个快乐,陪丈夫来中国的美国女人,一个比
一个不快乐。第三世界对第一世界的威胁就体现在这里:让他们的日常生活不得安
宁。她快乐不快乐,我可解决不了,费边想。他现在要做的是,一方面欣赏女人的
不快乐,一方面怎样尽可能得体地回答男人提出的问题。当那个美国男人问他怎样
看待海明威喜欢呆在古巴,博尔赫斯向往东方生活的时候,费边说,那不是由于遗
忘,即便是,那遗忘也并不是记忆的对立面,而是记忆的另一种称谓,对他们而言,
那是一种返祖记忆在作祟。哦,记忆,那个美国人好像知道他要这么讲似的,随即
把话题扯到了记忆上面。他现在提起的是另一种记忆。“费边先生,你对你的父亲
有着怎样的记忆? 这种记忆又在多大程度上影响了你的生活? ”好像担心译员无法
准确地翻译出自己的话,美国人这时候突然说起了汉语,而且说得还他妈的很地道,
至少和来内地卖羊肉串的新疆人不相上下。费边后来对我说,他当时一下子就陷入
了沉默。他说,有多少种说话的方式,就有多少种沉默的方式。
他引用福柯的话对我说,有些沉默带有强烈的敌意,有些沉默却意味着深切的
友谊、崇敬,甚至爱情。他还说,有些沉默是反抗,有些沉默是臣服。“我的沉默
算是哪一种呢? 我的脑子一下子被吸尘器吸空了。”他说这就是他当时的感受。不
过,请别替费边担心,他是难不倒的,我的朋友费边总是能找到化解问题的方式的。
他从沉默中醒过来,用说笑的口气把美国人踢过来的皮球又踢了出去。“没有什么
记忆,”他说,“我对父亲的记忆只是一顶帽子。”美国人是不可能知道帽子在中
国特殊语境中的含义的。许多词语,如帽子、破鞋、老九……一旦进入中文,对老
外们来说,它们就成了迷宫中的拦路虎。费边现在打的就是这副牌。那个老美果然
被他搞糊涂了,迷惑地看着他,把肩膀耸来耸去的。“就是头上戴的帽子? ”老美
问。“难道帽子还能戴到脚上? ”费边说。说过这话,他就不肯再多说一句了,打
过一枪,就该换个地方了。“咱们还是谈点别的吧,比如印第安人的头饰,林肯总
统的泼妇,美俄宇航员在太空的联欢。”美国人执意要和他讨论意识形态问题。费
边说:“咱们还是谈宇航员吧。谈到宇航员,我这里有两个现成的笑话。一则是,
贵国的一艘太空船进入倒计时发射的时候,宇航员突然想大便,他请求把这泡屎拉
在生他养他的地球上,没有得到恩准,他只好穿着臭烘烘的裤子进入太空,他的美
好的太空旅行就被这泡屎给搅坏了;另一则你可能更感兴趣,因为这跟你想说的意
识形态问题有关。说的是苏联的宇航员返回地球的时候,无法降落,因为他的祖国
解体了,他不知道该在哪里降落,地面指挥中心也无法告诉他,所以他只好继续在
太空漫游,靠数星星打发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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