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遇到杜莉(2)
陈维驰和他的小情人都被他的滑稽模仿逗乐了,连费边本人也忍不住哈哈大笑
起来,一种狂欢气氛,就在翻来覆去播放的《马太受难曲》中,达到了高潮。费边
大概觉得还有点不过瘾,还应该再“透露”一点什么,再逗逗眼前的两个活宝。于
是,他又顺口胡诌了一通:“只有回到家里,他才可以少受一点苦。是这样的,他
一进门,就把屁股放到了轮椅上,由小保姆推来推去的。他在家里很少走路,只有
上厕所的时候,他才会走几步,因为小保姆无法陪他撒尿。”陈维驰的那两只多次
指挥过乐队的手,现在夹在双膝之间,快速地搓来搓去。他笑得太凶了,费边甚至
有点担心他笑死过去。这一年的6 月底,杜莉如愿参加了那个全市声乐比赛,她演
唱的是陈维驰的新作——《第一个节日》。
这一天,费边早早就赶来了,他坐在下面,拿着节目单,着急地等待着卡拉女
士的出场。因为参赛歌手有很多,所以他等着等着,就觉得不应该这样白等,应该
思考点什么问题,否则时间浪费太可惜了。《第一个节日》这个歌名引起了他的兴
趣,他对节日这个词进行了一番长驱直入的思考。他后来的那篇很精彩的短文——
《我们每天都在过节》,就是在这个圆形剧场构思出来的。费边发现,我们几乎把
所有的日子都命名为一个节日,除了清明节需要放一些低沉的哀乐之外,其余的日
子,都在召唤着人们打开嗓门,引吭高歌。他还发现,其实,几乎每一个节日的背
后都隐藏着死亡,只有众多的牺牲和重大的死亡事件,才能使某一天成为让后人欢
庆的节日。最后,他拐弯抹角地推导出这样一个结论:我们这样热衷于过节,目的
是为了我们个人的生命在节日的庆典中,变得像桃皮上的绒毛一样微不足道。
这一天他正在那里长驱直入地思考问题的时候,一个留着漂亮的络腮胡子、穿
着黑色圆领短袖衫的男子,来到了他的身边。这位男子自称姓李,叫李辉。他手中
捧着一束花。他说,他刚才在门口看见了他,就跟着进来了。自称李辉的人,说自
己既是费边诗歌的热心读者,同时又是卡拉的歌迷。“我以前听你朗诵过诗歌,从
那时起,我就是你的崇拜者了,爱屋及乌,后来,听说卡拉是你的妻子,我就喜欢
听她的歌声了。”这个看上去比他小不了几岁的年轻人,不像是个盲目的追星族。
费边就把腿从座位的扶手上取下来,把身体放正,打量起这个人。年轻人显然担心
费边不相信他,就当场低声吟诵了费边的一首短诗。神啊有人通过祈祷走近你有人
通过犯罪跑近你而我,通过语言的枝条编织你的荆冠费边没有理由不激动。在这世
俗的剧场里,被冷落的诗歌之鸟,突然栖落在他的肩头,他当然要激动。最近一年,
他虽然很少写诗,可在内心,他仍像古埃及人对待木乃伊那样,精心守护着自己的
诗神。舞台下面的光线有点暗,再加上那人的胡子太多,他一时无法看清对方的脸,
这更加深了那梦幻般的气氛。这就给费边留下了这样一种印象:这个年轻人仿佛是
在他的梦中出现的。他想跟他说上几句,但年轻人很快就告辞了,并说以后会登门
拜访的。
费边搞不清他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又不便多留他,一时就有点迷惘。他想
站起来送送人家,可他刚站起来,就被对方按进了座位。这一天,杜莉得的是二等
奖。这实际上是本次声乐比赛的最高奖,因为一等奖是个空缺。在事后散发的宣传
材料中,评委们说,之所以让一等奖空缺,是想让歌手们知道艺无止境。陈维驰的
说法更妙,他说这是要把一等奖看成是对未来的召唤。晚上,费边夫妇请评委们喝
完庆功酒,载誉回家的时候,费边正想用做爱的方式向杜莉表示祝贺,杜莉突然说,
她现在不想上床,想一个人到河边走走。“你是不是想单独体验一下什么叫高处不
胜寒? ”费边对她说。她笑了,说自己今天发挥得并不理想,有几句歌词甚至唱颠
倒了。“我怎么没听出来? ”费边说。他本来想安慰她的,没料到杜莉一下子发火
了。“你知道什么呀? ”杜莉说。杜莉很晚才回来。她回来的时候,费边正在书房
里翻找自己的诗稿,他想重温一下自己的那首旧作,看看自己在那句“编织你的荆
冠”后面还写了些什么。今天如果不是那年轻人念了那么一遍,他就想不起来自己
还写过如此精彩的诗句了。杜莉靠着书房的门站了很久,看他在那里挨个拆着牛皮
纸信封。她站得有点不耐烦了,就走到他身边,把他手中的信封夺掉,然后拉着他
的手,将他牵到了阳台上。这天深夜在阳台上发生的一幕,日后必定让费边反复回
忆。杜莉往阳台上走的时候,衣服已经一件件掉了下来。费边不知道杜莉的兴致怎
么说来就来,可除了仓促应战,他似乎没有别的选择。好在阳台已被铝合金封死了,
好在玻璃外面是无边的夜色和婆娑的树影,否则,他们在吱吱嘎嘎的藤椅上的交媾
就会影响别人视听。
费边怀疑杜莉是不是又怀孕了,因为她在怀费礼的时候,性欲就旺盛得有点出
奇。我妻子怀孕的时候,费边曾和我开过玩笑,问我是否能顶得住。他对我说,对
于别的雌性动物来说,怀孕意味着发情期暂告一个段落,而有人却相反,孕妇往往
更来劲,就像两端都燃着了的蜡烛。他说,国外的一些专门提供孕妇的妓院,生意
之所以非常好,就是由于这个原因。那天他在藤椅上,一边忍受着杜莉的反复呕吐,
一边就在思考这些问题。后来,费边陪着杜莉叫唤了起来。费边的叫声类似于猪叫,
鼻音很重,嗓子眼里好像还堵着痰块。杜莉的叫声更绝,像是在唱某段咏叹调似的,
只是其中夹杂着一些打嗝似的声音。他们忙完之后,又在阳台上坐了很长时间。不
消说,费边这时又想起了几年前在阳台上发生的那一幕。当时他站在阳台上,看着
杜莉送那两个老外上了出租车之后,在那里徘徊,后来她回来了,两个人像麻花那
样扭到了一起,很可能她当天就怀上了费礼。费边现在问杜莉:“你是不是又怀孕
了? ”杜莉的说法是模棱两可的,她说可能是也可能不是。杜莉还灵机一动对自己
刚才的疯狂进行了一番解释,说:“怀上就得打掉,一打掉,你就好多天无法做爱,
这就算是提前给你的补偿吧。”费边听她这么一说,脑子就转开了。他认为这是女
人最笨拙的自我辩解,有点女性意识的人,总是以为男人把女人看成了性工具,照
她们这么说,男人实际上就成了忙着挣工分的劳力。他正这么想着的时候,听见杜
莉说,她想到北京去谋求新的发展。她说,她已拿到陈维驰先生的一封推荐信,陈
先生把她推荐给了中国声乐界的新权威之一靳以年先生。她告诉费边,靳以年从前
曾是陈先生的学生,连陈先生都认为姓靳的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费边装作没听说过靳以年的名字,他也明白杜莉知道他是在装傻,因为,他们
在前一段时间还谈起过这个人。回到床上,费边突然想到自己还有个女儿呢。他对
她说:“你走了,费礼怎么办呢,总不能一直把她放在我妈那里吧? 再说,你又舍
不得她。你是把她丢在家里,还是带走? ”她说她在北京最多只呆一年,很快就会
回来的。为了让他放心,她说她不会在那里长呆的,因为她现在信奉一句老话,叫
做“宁当鸡头不当凤尾”,再说了,北京离这里并不远,她可以随时回来,他也可
以随时去,他们可以经常团聚,享受小别胜新婚的乐趣。在以后的日子里,他们又
就这方面的话题讨论过多遍。费边又想到了柏拉图的那个著名的假说,他仿佛真的
看到了他的另一半自我,在远方漫游。让他有点纳闷的是,他本来就该对另一半自
我的远去恋恋不舍的,可他却感到,他其实巴不得她早点离去。恋恋不舍只是停留
在嘴上,他在心里时常念叨的是这样一句诗:打开笼子,让鸟飞走,把自由还给鸟
笼。有一次他在电话中给我说:“让她走吧,女人是男人世俗的肌体,离开了她们,
男人或许就可以变得纯粹一些。”他举例说,他至少可以不和陈维驰那号人打交道。
我记得他还随口吟诵了莎士比亚在《亨利四世》中的名句:“离开了女人,浑身都
是痛快。”听他的口气,他似乎已经提前过上了那种纯粹而又痛快的生活。我正听
费边在那里抒情,电话里突然响起了忙音。我估计是杜莉采购东西回来了,我想,
他放下电话,就会去向杜莉陈述他的恋恋不舍之情。几天之后,我问他的时候,他
说,还真让你给猜准了。他说那是他那几天的必修课。说完这话,他又给我讲了一
个小故事,说的是在一个与神学有关的聚会上,丹麦哲学家克尔凯戈尔咬着明斯特
主教的耳朵说了一句话,这句话把一向不苟言笑的主教大人逗得乐不可支。谎言是
一门科学,真理是一个悖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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