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首诗叫《声音》(1)
有一个深夜,早期的一位朦胧诗人( 现在是为流行歌曲写作的词作家) 打来一
个电话,告诉他靳以年生活中的一个细节,说的是靳以年热衷于和登门拜师的女歌
手靠着钢琴做爱,他让女歌手坐在琴键上,他在一边屈膝用力,在杂乱的琴音上,
进入礼崩乐坏的境界。这个细节太传神了,他连忙把它记到了那个笔记本上,就像
一个收集到了许多弹片的士兵,他莫名其妙地感到喜悦和充实。这一年的十二月底,
他接到杜莉一个电话。她说她元旦无法回来了,因为她要随一个艺术团到老区慰问
演出,这是个既可以展示自己的艺术风采,又可以表明自己和老区人民同心同德的
机会,她不想放弃。她说,你想好了,那些大腕歌手宁愿自己掏腰包也要去,他们
可不是傻子。她还说她很想费礼,做梦都想,“如果你能抽出时间带着费礼来北京
一趟,那就太好了,可以一解我的思念之苦”。放下电话,他恨不得马上飞往北京,
他想,这是一个考察杜莉的机会,可以看看她在那里到底干了什么名堂。他瞎激动
了两天,最终却没能成行。原因很简单,在这节骨眼上,费礼病了。费礼一点也不
体谅他的心情,先是高烧不退,接着又转成了肺炎。
按说他想走就可以走,因为费礼有奶奶和姑姑照看,可是不带费礼,他去北京
就是无名之师。杜莉在电话中说得够明白了——她想的是孩子。过了两天,费礼的
高烧好不容易退掉了,可就在他托人买卧铺票,准备北上的时候,又有一件事冒了
出来,使得他的计划彻底泡了汤。他得知那件事的时候,正在参加报社组织的一个
小型讨论会。这种会费边本来没兴趣的,可由于这一天要讨论的是晚报副刊的专栏
问题,他的那个做编辑的朋友就硬把他给拽来了。在他前面发言的,是社科院的一
位历史学家( 此人也在晚报上开过专栏) 。费边急着赶回去收拾行李,所以他对那
个历史学家的饶舌很恼火。那人一直在讲人与狗,讲人与狗做伴的历史不止五千年,
起码有一万年,各种狗的祖先都是狼。费边硬着头皮听着,同时观察着各人的表情。
他看到,有一个女人坐在对面的后排,在那里写着什么。女人写了一会儿,就像他
这样把脸侧过来侧过去,显得无所事事。费边觉得这个女人有点面熟,他绞尽脑汁
想了一会儿,终于想起来了——她是他教过的学生,很爱在课堂上提问题,提问题
的时候,习惯把头发往耳朵后面捋,即便头发一丝不乱,也要那样搞,好像不那样
就无法正视他似的。他的记性是可靠的,他想起她叫鲁姗姗,他甚至想起了她在三
姐妹中排行老三。现在,鲁姗姗也发现了他,准确地说是发现他在看她。她现在不
需要捋头发就可以正视他了,而且还可以朝他微笑。他也朝她微笑了一下,并继续
打量她,寻思她的面貌有哪些变化。如果不是这个女人引起了他的兴趣,他恐怕就
要打瞌睡了。后来,他听到那位历史学家把话题从野狗扯到了野人,谈野人和文明
人的区别。让他这样啰嗦下去,一上午的时间还不全他妈的报废,我得来两句,费
边想。
费边站了起来,拍拍那位历史学家的肩膀,说:“是有差别啊,而且是一目了
然的差别。”费边这么说着就离开了座位,做出一副在上厕所之前顺便插句话的样
子,说:“野人生活在自身之内,文明人生活在自身之外,这就是差别。”等费边
装模作样到隔壁的卫生间转了一圈回来时,那个历史学家果然住口了。会议的组织
者用感激的目光瞧着费边,并要求他上场。费边这天的话不多,他重复了他以前的
看法,将晚报副刊上的专栏文章定义为小品文,并指出这是一个小品文的时代,小
品文必将大行其道,搞大部头( 著作) 的人没有理由瞧不起小品文。他说庄先生说
了,“泰山非大,秋毫非小”,万物并育,并无伤害之理。接着,他从小品文说开
去,谈到从大到小的转变,是这个世界的话语方式的最明显的转变。他说,这其实
是一个诗学问题。根据当天的发言记录,他的那套话整理起来,大致如下:一切都
在发生从大到小的转变。哈贝马斯提出从大写真理到小写真理,罗蒂提出从大哲学
到小哲学,新历史主义分子提出从大历史到小历史,福科提出从大写的人到小写的
人。大师们的看法并非妄下雌黄,而是他们对世界体认的结果。诗歌呢,是从大诗
到小诗,连厕所都有从大到小的转变问题———火车站的厕所从大茅坑改成了坐便。
垃圾也是,从垃圾堆到袋装垃圾。刚才的那位前辈谈了一会儿狗,其实这个问题在
狗身上也存在,你们看现在的街上跑着多少猫一样大的狗杂种啊。讨论会难道不是
这样吗? 也是,你们看,咱们现在开的就是小型讨论会,带有窃窃私语的味道,万
人大会都是做样子的。
顺便说一下,人们现在已经开始厌烦大老婆了,已经开始时兴搞小老婆了。
“小老婆”三个字是大家一起喊出来的,小会议厅顿时出现了欢声笑语的局面。他
的学生鲁姗姗,也站了起来为老师精彩的发言鼓掌。费边注意到了这一点,脑子里
立即闪过一个念头:她当个小老婆倒是挺合适的。大家都鼓动费边再讲一段,费边
招招手,对大家说:“小品文大家梁实秋先生有一句话,我不敢忘记:上台发言就
像女人穿裙子,越短越好。”他的话又引起了一阵笑声。讲完话,费边没有立即离
去。他想再呆一会儿,和久违的鲁姗姗聊上几句。坐在他身边的那个人,是个写报
告文学的作家,向他借火的时候对他说:“我是听说你要来,才赶来的。”费边说
:“我差点来不了。这个鸟会要是放在明天开,我就来不了啦,因为明天我可能去
北京。”他们低声聊着,过了一会儿,那个朋友突然问他:“韩明是怎么搞的,怎
么说死就死了? ”费边盯着对方看了一会,揣摩他是不是要借攻击韩明和他套近乎。
后来他搞明白了,韩明服用了大量的利眠宁,真的已经死了。费边的一个说法看来
是可靠的,因为他没有必要在这个问题上说谎。他说,在圣诞节的前一天,他去医
院接女儿的时候,曾想过去骨科病房瞧一下已经皈依了基督的韩明。事实上.韩明
出事之后,费边已经去医院看过他一次了,那一次是我陪费边去的,去时带的月饼,
就是我从家里拿的。那个时候,韩明还没有皈依基督,还喜欢气急败坏地向别人展
示他那条剩下了半截的左腿。韩明见我们进来,先让我们看了看那条腿,然后就说
费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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