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检查了吗?
卧室的床头灯闪掉了,我下楼去买灯泡。雨已经停了,楼与楼之间,天空被灯
光照成暗红色。我掏出手机,给岳父挂了个电话。他先问我,你妈的身体怎么样。
我说很好,然后我就问起她的护腰是怎么回事。他先是迟疑,接着突然问道,你妈
都给说了些什么? 我说没说什么呀,是我自己看到的。他这才告诉我,岳母在楼梯
上摔了一跤,腰椎出了点问题,不过,总算没落下大毛病,在床上躺了两个月,是
昨天出的医院。我说,咱家不是住在一楼吗,怎么会摔倒在楼梯上呢。岳父支吾了
一阵,说是在法院的楼梯上摔的。法院? 她去法院干什么? 我问。他说事情已经过
去了,不要替她操心了。感谢了一番我的关心以后,他突然发起了牢骚:你妈这个
人,越老越不听话了,伤筋动骨一百天,不让出院,可她非出院不可,这不,刚出
院就往郑州跑,九匹马都拉不住她,气得我胸口疼。老两口之间的事,我不便插嘴,
只能哼哼哈哈地应付着。岳父突然打听起来岳母下一步的打算。我说,她明天要到
郊区去,看望过去的一个朋友。哪个朋友? 岳父问。我说,就是唱包公的那个老头,
听说他快不行了。岳父在电话那头吼了起来,说,疯了,你妈疯了,别听她胡言乱
语,那个老头早就死了。
岳父喘着粗气,喊道,让你妈接电话。我只好告诉他,老人家已经睡了,有什
么话,可以直接对我讲。还说,我是在楼下打的电话,周围没有别人。他说,你等
一会儿,让我点上烟。那天的电话打了很久,满满的一节手机电池都用完了。听了
岳父的话,我才知道,岳母明天要去的地方,其实是郑州郊县的一个监狱。她的儿
子,丁琳的哥哥,因为用刀子捅了贵族学校的校长,被丢进了监狱。到底捅死没有
啊,我问岳父。岳父急了,说,他娘的,你管他死没死。回到楼上,我看见丁琳斜
躺着,手里拿着一本书。我问她什么书,她让我看了看书皮,翻了个身,又接着看
了下去。那是一本育儿方面的书,书皮上是一位怀抱婴儿的金发丽人,我认出她是
中央电视台儿童节目的主持人。丁琳说,我给你念一段听听? 她低声念着,我虽然
不时地附和两句,但脑子却想着囚室中的大哥,他为什么要捅那个校长呢? 那人到
底死了还是没死? 我明白岳母为什么要带上孩子了,她是要让孩子见他父亲一面。
后来,丁琳睡着了,我还是无法入睡。我有点自私地想,我要是不知道这些事该有
多好啊。已经是深夜了,马路上的刹车声都清晰可闻,其中有一次,声音非常刺耳,
显然是高速行驶中的突然刹车,我忍不住想,或许有一个人已经葬身轮下。接着,
我听见了岳母的叹息,还有喉咙的响动,似乎是在无声哭泣。过了许久,我终于睡
着了。当我再次醒过来的时候,我听见岳母在和丁琳说话。岳母不知道从哪里得到
的知识,认为检查之前一定要憋尿,她对丁琳说,你可不能尿,要憋尿!否则什么
也检查不出来。丁琳跺着脚,说,妈,你怎么不早说,我进了厕所你才说,你这不
是存心要憋死我吗? 岳母又追问丁琳,在昆明的那次检查,是否憋尿了。丁琳有点
不耐烦,说忘了,忘了,早就忘了。
岳母却如获至宝,说,看,让你去检查,你还不乐意,连尿都没有憋,能检查
好吗? 听声音,丁琳已经坐到马桶上去了。岳母很生气,说,好吧,你就等着受罪
吧,我真是前世欠你们的,没有一个让我省心的。丁琳还算是孝顺女儿,她说,妈,
明天我一定满足你的心愿,一定憋住,一定去医院检查。岳母不吭声了。我走出来
的时候,岳母正在刷牙。她刷得满嘴流血,白沫都被血染红了。随后,她的牙刷在
杯子里很响地涮动着。岳母早餐都不愿吃了,想马上就走。我说,天还没有亮透呢,
你这样出门,我们可不放心。我赶紧下楼去买早点。卖早点的老人和我较熟,他边
炸油饼边和我聊天。见我多买了两份,他立即神色诡秘地说,你老婆不是出差了吗,
家里是不是藏了个姑娘? 上次穿背带裤的那个姑娘可真他娘的漂亮。我不愿意让他
抓住什么把柄,就说他一定是看错了。那老东西用手背揉着眼,说,放心吧,谁都
是从年轻时候过来的。他朝隔壁的摊位点了点下巴,说,只要你每次都买我的油饼,
我不会给你老婆讲的。想到自己将为人父,我不能不为以前的浪荡而羞愧。我心理
暗暗发誓,从此要做一个好丈夫。等我回到楼上,岳母已经和孩子整装待发了。吃
早点的时候,岳母非常奇怪地不允许孙子喝粥。我以为她担心孩子发胖,可谁能料
到她又命令孩子多吃了一份油饼。我想,这老太太确实神经不正常了。孩子嘴里的
油饼还没有咽下,她就要拉着孩子下楼。
后来,当我把他们送到了汽车站的时候,我才知道了其中的奥秘。原来,她担
心孩子路上撒尿耽误时间。我们在小区门口等候出租车的时候,我终于从岳母嘴里
知道了大哥的事。原来,嫂子和文化局长已经通奸多年。今年春天,局长退休了,
到贵族学校当了校长。大哥想从电影院转到贵族学校看大门,但校长不同意,大哥
就威胁着要把这事捅出来。为此,嫂子和大哥还打了一架。按说吃亏的应该是嫂子,
可嫂子的娘家人当时也在场,所以吃亏的就成了大哥。再后来,大哥就把那个校长
给捅了。因为担心孩子听到,岳母遮遮掩掩的,我只能听个大概。上了出租车,岳
母突然发了几声感慨,丑死了,丑死了,丢人丢到家了,祖宗八辈的脸面都被他们
丢尽了。
出租车司机正摇头晃脑,收听英国后街男孩的演唱,岳母这么一说,吓得他赶
紧关掉了。他扭头看她的时候,她说,小师傅,你能不能好好开车,再快一点。我
记得,长途汽车发动的时候,我的岳母突然站在售票员旁边,用手搭起喇叭的形状,
对乘客们喊道,谁要解手赶快去,汽车路上不停留。这是我第一次听她说普通话,
带有戏剧中道白的味道。我的眼泪顿时流了下来。从长途汽车站回来,我看到丁琳
又躺到了床上,早餐用过的碗筷还放在原地。她背对着门,我以为她睡着了。可我
关门的时候,她却突然喊了一声,站住! 吓了我一跳。我站住了,可她却不说话了。
我说,你等一会儿,我先去洗碗。我还开了句玩笑,懒是丫头,你现在变懒了,说
明你怀的是个姑娘。她还是不吭声。我就又说,我喜欢丫头,做父亲的都喜欢丫头,
两个女的爱一个男的,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可不管我怎么说,丁琳都不吭声。莫非她也看出了她母亲的反常,起了疑心?
我叮嘱自己,她问到此事,我就说她妈可能是为老朋友伤心。我不妨再开句玩笑,
说她母亲年轻的时候,很可能跟那个包龙图的有过那么一段戏,老情人要死了,当
然会心慌意乱。可丁琳什么也没问,这倒让我不知道如何是好了。我正要偷偷溜走,
丁琳突然一翻身坐了起来。她的双手插在散开的头发里,声音很低,说,这孩子不
会有什么毛病吧?
我怎么心里直发毛? 呵,原来她关心的还是肚子的孩子,我说,都是你妈闹的,
会有什么毛病呢? 别胡思乱想。她扬起脸,早就让你戒烟,可你就是不听。唉,怎
么转了一圈,又绕到抽烟上去了,我想,这事也不能怨我。两个人本来说好的,什
么时候准备要孩子,我就提前把烟戒了,可这不是计划撵不上变化吗? 眼下说这些
还有什么用呢? 但妻子随后的一段话,使我顿时傻眼了。她提到了怀孕的日期。她
说,刚才她推算了一下,三个月前,我们两个正在上海旅游,因为上海的朋友很多,
所以天天喝酒。她话音没落,我的脑子就乱了。是啊,当时确实天天喝酒,白酒,
黄酒,啤酒,白兰地。
有一天晚上,在一个朋友开的酒吧里,我们还分享了几粒摇头丸。妻子或许也
想到了此事,我看到她的脑袋急速地转动了几下。她的披头散发与她当时在舞池里
的模样,是那么相像。随后,我又想起来了,那天后半夜,回到浦东的旅馆以后,
我们因为兴奋而无法入睡,我们的身体纠缠在一起。什么避孕不避孕的,早他娘的
忘到脑后了。事后回想起来,那简直不能说是做爱,只能说是交配,而且对方只是
一个陌生的人,陌生的肉团。世纪大道上的灯光从窗缝照了进来,在惨淡的暗影中,
我们就像处于墓穴深处的两具尸体。我依稀记得,第二天的午后,我的太阳穴还在
隐隐作痛,眼前一片灰暗。站在窗前望着世纪大道,我就像望着一个无底的深渊。
大道两旁的那些移自异国他乡的奇花异木,全是黑影婆娑……丁琳说,就在我进门
以前,她给中学时的一位同学打了电话,那人是个医生。我问医生都说了些什么。
她说,人家说得模棱两可,说可能有影响,也可能没影响,当然还是慎重一点好,
因为这关系到未来。我有点走神了。我想到,就在我们旅游期间,丁琳的大哥把刀
子捅进了贵族学校的校长。
想起来了,岳母曾说过,大哥一共捅了七刀。是捅了没死,还是死了又捅,以
致捅了那么多刀,我就不清楚了。当天我们就去了医院。我没想到堕胎生意会那么
好,走廊里的队伍排得很长,其中不乏中学生模样的姑娘。我们托了朋友关系,但
还是等了许久。孕妇的嚎叫和咒骂,从紧闭的门窗里传来,吓得丁琳膝盖发抖。我
想缓和丁琳的紧张,就说,进去以后,你也可以骂我。我还对丁琳说,看见了吧,
包括我在内,只有三个男的在场,这说明我们是真心相爱的,是幸福的,我们会有
美好的未来的。丁琳鼻孔里哼了一声,闭上了眼睛。是啊,我都感觉自己的话是那
么做作,丁琳就更不用说了。这时候我看见一个女孩,很像我在超市的麦当劳快餐
店见到的那个,头发还是朝一边梳着,把乌鸦的翅膀像完了。没错,就是她,她的
膝盖上的那个青紫色的痕迹还没有消退呢。就是这个女孩,她在问旁边的人,是不
是要挨刀。旁边的人笑了,说不是用刀,而是用手,你还以为是剖腹产啊? 就在这
时候,护士喊丁琳进去。我在外面等了许久,其间因抽烟被管理人员罚款两次。我
一直没有听到丁琳骂我,耳朵贴门倾听也听不到。我只听到一些器械的撞击声,一
些浅笑和低声议论。半个小时以后,我听见一个医生说,好了,扔了吧。我就听见
有人好象把垃圾罐的盖子揭开了,接着,我就听见了扑通一声。毫无疑问,是那个
维系着我和丁琳的东西,被丢了下去。几分钟以后,丁琳被推了出来。她很正常,
只是脸色苍白。她低声地叫着妈妈,妈妈,妈妈呀。
叫什么叫,我想,事情走到这一步,还不全都是因为你妈妈吗? 我突然有一个
念头,一个很强烈的念头,就是问问医生,打掉的那个胎儿到底有没有毛病? 后来,
我虽然迫使自己打消了这个念头,但我还是耿耿于怀。我又忍不住地想,岳母为什
么执意要丁琳做检查呢? 眼前的这一幕,或许正是她的心愿。可她为什么要这样呢
?莫非她担心我们会和她一样,有一个悲惨的未来?丁琳身上注射的麻药开始失效了,
疼痛使她一阵阵发抖,连呻吟声都在发抖。我也有点发抖。我蹲下来,给她倒水的
时候,热水瓶突然掉到了地上,轰的一声巨响。妈妈啊,我的腿、膝盖和脚都被烫
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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