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第一章特征混沌(7) 轮着该喊娘了。那个女人哭得很厉害,泪雨滂沱,身子颤抖得如同雨打芭蕉。 她哭得难以自持,都快要从椅子上掉下来了。 蓝姓人家的祖先铁青着脸,吆喝道,蓝家娃,我儿,你去,请咱们的街坊邻 居落桌,开席! 酒过三巡,蓝姓人家的祖先带着他的蓝大蓝俩和蓝仨以及刚刚归宗的蓝家娃, 向每桌敬酒,向街坊邻居们表达着谢意。街坊邻居们一起举杯,满脸堆笑,故作 羡慕和敬仰的表情,出口的全是恭维的话语,说蓝姓人家真是人丁兴旺,将来必 定会成为土镇的望族。蓝姓人家的祖先得意得很,大口喝酒,喝一杯,他的儿子 们就给他倒一杯。蓝姓人家的祖先拍着他的儿子们的脑袋,就像拍南瓜似的发出 嘭嘭的声音,说,我的这些儿啊,结实,个个像我,都会是一把好手,都会撑起 一个家业,他们个个都像是籽粒饱满的种子,随便丢在哪里,都会生根发芽,开 花结果。 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蓝家娃突然感觉到没有了归属感,觉得回归蓝姓 人家其实是个错误,因为他的蓝姓人家父亲根本就没当他是己出。对于这一点, 蓝姓人家父亲也不否认,他不只一次地将蓝家娃叫到跟前,仔细打量他,打量他 的嘴巴,耳朵,眼睛和鼻子,有一回居然拿起根稻草测量他嘴巴的宽度,然后叫 来另外几个儿子,用刚刚测量的尺度与他们的比较,结果是没一个跟蓝家娃接近。 此外,蓝姓人家的祖先还观测蓝家娃的步态,撒尿的姿势,以及他吃饭的咀嚼声, 睡觉的鼾声,并且一一和别的儿子对比,当然,他同样没有找到相似点。这让蓝 姓人家祖先心灰意冷,由此得出结论,蓝家娃可能不是他的种子,而是那个姓白 的倒霉蛋的。 蓝家娃究竟是姓白的,还是他的,女人从来就没有异议,是谁的都不重要, 反正是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是自己的儿子。她一次次地劝慰丈夫,不要搞那些 没有意思的测量和对比了,进了蓝姓人家门,就好好待人家呗,何况人家并不是 空手呢,身后跟着姓白的那沉甸甸的家业呢。 听了女人的最后一次劝慰,蓝姓人家祖先死心了,断定了蓝家娃不是自己的 种子,是姓白的那个家伙侥幸的一次成功。也就从这一天,蓝姓人家的祖先就再 没把蓝家娃归入自己的儿子序列,他开始逐步拿他当作外人,苦力,是姓白的转 世来偿还自己的冤孽,节庆日不让他随同自己祭奠祖宗,包括参拜自己,不给他 新衣裳穿,不为他娶妻,不准他再叫自己“爹”。 蓝家娃逐渐晓得了自己不再属于蓝姓人家,他虽然还被称呼为“蓝家娃”, 母亲也还叫自己“蓝家娃我儿”,但是他已经和他们没有什么血脉联系了,他不 过是个局外人,是这个家庭的奴役。他的弟兄们不再轮番顺着老斧头女人编织的 粗大结实的绳索下到洞穴里去取那金黄的泥土,这个工作全都是由他一个人完成, 每天他爬上爬下,一次次背着金黄的泥土站到阳光底下,又一次次深入黑暗之中。 黄土在洞口堆积成小山,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金子般的光芒。他的弟兄们懒懒 散散地搬运那些黄土,懒懒散散地搅拌,懒懒散散地捏制泥胚,有时候捏坏了, 还要抱怨说泥土不行,跟沙子一样没有黏性。于是蓝姓人家的祖先就呵斥,要蓝 家娃尽快下到更深处的洞穴去。 这样下去我早晚会死。蓝家娃看着他的母亲,一遍一遍地重复这句话。 哦,你是在为你的兄弟们做事呢。你看看——母亲手随意地往身后一指,她 的身后的院子里全是娃娃,那些都是她的孙子,在这么多的孙子面前,她有一种 幻觉,觉得自己是一棵硕果累累的树。 我没有。蓝家娃伸出指头,指指那些娃娃,说,我没有,没有一个是我的。 母亲正在离自己远去。蓝家娃十分悲伤,他不再想回到地面上来,他长时间 地待在洞穴里,待在黑暗深处,他已经在那里找到了难得的平静和独享黑暗的快 乐。他喃喃自语,将自己的悲伤和哀愁讲给黑暗听,讲给那些黄土听,告诉黑暗 和黄土,它们是自己最后的依赖。但是他哪里想得到,黑暗和黄土也会背叛他, 尤其是黄土…… 天空中飘起了雪花,雪越下越大,先是星星点点,很快就成了片,絮,团。 当雪停下的时候,已经是半个月后了。土镇的一切都被厚厚的白雪掩盖了,到处 白茫茫的一片,晶莹,纯洁,美不胜收。黄姓人家老爷站在高高的藏书楼上,诗 兴大发,准备吟唱千阕。这时候有下人来报,说一个姓白的求见。 姓白的?不是死了吗?哪里又钻出来了?黄姓人家老爷很纳闷。 他说自己是那个死去的姓白的胞弟。下人呈奉出一根黄灿灿的东西,说,他 就在下面等着呢。 持续半个月的雪,黄姓人家老爷一直没去巡街。但是这天都半晌午了,他却 出了门。黄姓人家老爷高高地坐在步辇里,四个抬脚的大汉抬着他,厚厚的积雪 让这几个抬脚的举步艰难,每走一步,就要煽动鼻翼,呼呼地往外喷一阵白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