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尽头与冷酷仙境 朱小北听不见了。 世界就这样安静了下来。 出院之后,她就一个人住在公寓里。其实失聪对她而言,并没有多少影响。 电话、手机、门铃好像都突然消失了。她更多的时间是坐在窗户旁边看白云, 看窗外的风景,看晚上的星星,整个世界像一个充满色彩的默片。 喝水,吃药,拿起药片摇一摇,突然想起以前吃药也不需要凭听力判断的。网 络是个好东西,尽管以前的大多数时候它只是用来工作,可是现在它能看新闻,看 网页,甚至看电影,因为有字幕,所以照样可以跟着剧情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什么 都不耽误。 朱小北想,如果就这样下去了,真的失聪了,其实也能活下去。 更多的时间,她在看书,各种各样的小说。听说沉浸在别人的故事里,就可以 让自己从本身里抽离。 她读到一个故事,一个男的跟着另一个男的私奔了,在异国他乡过着异常艰难 的日子。那么有才华的两个男人就被生活磨砺得失去所有光彩,后来他的爱人生病 了,他到处去打工,在同性恋酒吧做侍应生,做酒厂里的搬运工,下午还去咖啡厅 做waiter, 甚至还卖了自己最爱的大提琴。他的爱人最后从医院逃出来,撞上一辆 汽车,死了。然后,他就回国了。这段记忆被他删除了,他什么都不记得了,包括 他的爱人。 朱小北真羡慕他。原来能忘真的是可以忘了,他什么都想不起了,生命里的那 五年,都是一大段一大段的留白。 后来,他又爱上另外一个男人,最后他们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朱小北放下书,觉得写书的那个人真是菩萨心肠。 那么厚爱一个人,连记忆和时间都放过他。 无视报应,无视心魔。 对人性的安慰都是那么的不合理。 可是,朱小北没有那么幸运。 她从失聪的那一天开始,就陷入失眠。 她分不清楚白天和黑夜的界限,常常陷入一种混沌,闭上眼和睁开眼,都没什 么多大区别。 她开始借助药物帮助睡眠。 梦飞行,这种镇静剂有着一个异常旖旎的名字。 其实,根本就没有梦。有一次,她不小心多吃了两片,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 医院,醒来的时候看见言若海焦灼的脸。 她问他,自己睡了多久? 他在她的手心里写字。 74个小时。 呵,原来真的可以醉生梦死啊。 出院之后,她去了墓地。 舒允文的墓地是她选的,离市区有一个半小时的车程。有一次,舒允文在路上 看见这家陵园的广告语,还笑着对朱小北说:“人生后花园,地下CBD ,哈哈哈, 西南第一陵。要不咱先买几个就当投资吧!” 后来,她看过一部很卖座的电影,里面的演员也把这些当成段子讲给观众听。 其实,这里很安静,风景很好,可以让每一个暴戾的灵魂都能得到安息。 她觉得舒允文一定会喜欢这里。 她也喜欢这里。 她坐在他的旁边,开始讲话。其实,她听不见,他也听不见。但是她觉得这样 说着话就挺好。 “那天出任务的特警队长被撤离了,言若海跟我说的。我说怎么不是一命抵一 命呢?他说,小北,不要无理取闹。允文,你觉得我是在无理取闹吗?” “允文,你那天想跟我说什么呢?可是,就算是你想说,我也听不见了。” “上次,我看见你妈妈了。她冲过来扇了我一耳光,她或许还说了些什么,但 是被人拉开了,其实他们都以为我什么都听不见。但是我看见了,她说我是刽子手, 她叫我还儿子给她,你说我是不是特有天赋?好像天生就会唇语,我想跟她说对不 起来着,可是对不起有用吗?” “允文啊,你有没有在听啊?” …… 言若海回了趟北京,被他父亲骂了个狗血淋头,若不是还有他母亲拉着,他都 要被家法伺候了,40岁地人,居然还会被他父亲骂“色令智昏、公器私用、无法无 天。” 其实,他是真的昏了头,否则不会那么冲动。 事后想来,这才是舒允文最决绝的报复。他不屑哀求他,但他比任何人都知道 他的死穴。他被他激得动了杀心,否则不会让他哥帮忙。 他父亲骂他的每一个字他都接受,可是他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 得罪了所有人,可是也失去了朱小北。 他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压下这起事件可能造成的恶劣影响,可是朱小北却歇斯底 里地冲他吼:“我要那些人死!每个开枪的人都要去死,统统去死!”当时她还在 医院,不吃不喝,拔掉针头,拒绝任何治疗。 他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 难道那通电话只是做戏? 细细想来,DH的易主,舒弭的倒掉,舒允文的报复,他都是始作俑者,可是他 们报复和针对的对象从来不是他,而是最最无辜的朱小北。 他没有舒允文那么偏执,他无法开口跟朱小北解释,他是真的以为舒允文伤害 了她,他是真的以为她被他挟持,他是真的以为他在拿她的生命威胁他。 他怎么会知道,在那看不见摸不着的48个小时里发生了什么,他又怎么会知道 原来这一切都是舒允文做的局,目的不是为了让他父亲逃离圄囹,而是一种用死亡 当做筹码的血淋淋的报复。 他深谙人性,知道怎么做,做什么,才能真正地伤害到他。 舒允文,他赢了。 至少,他知道,他是再也没有资格以一袭白衣青山绿水的模样出现在朱小北面 前了,他,再也无法做到理直气壮。 舒允文,这就是你想要看到的吗? 自己得不到,旁人也不能觊觎。可是,这就是你的爱?自己下了地狱,也要拖 上你爱的那个人? 如果你真的可以遇见这一切,你真的忍心看见现在的朱小北? 那把匕首,是她亲手递给你的。 她没有苛责我,是因为她觉得是她亲手杀了你! 舒允文,你真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人到了非常时期,会有一种奇异的镇静与麻木,事不关己。非到事后才懂得震 惊,然后那时候再淌泪抹泪也没用了,因为那些都已经过去。 至少朱小北在恢复听觉之后,才渐渐放弃对药物的依赖。 她开始在黑夜里静静回想半年前发生的那一幕。 她是如何在一种心慌意乱之下把匕首递给了舒允文,她又是怎样亲眼看着他在 她面前倒下,直至血肉模糊。 她去看心理医生。 心理医生问她:“如果那段记忆实在难看,需不需要我给你催眠?” 她觉得惊奇,原来真的可以,可以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然而生命就可以重来 吗? 最重她还是拒绝了,甚至再也没有去看过心理医生。 或许有一天,她会好起来。但是不是以忘却作为代价。 即使,就像现在这样也没有关系。 言若海一直都在,不远不近,不离不弃。朱小北其实知道,他一直都在,但不 能再回到以前了。 这好像是彼此心知肚明的秘密。这半年来,她对他仅有一次的发火,不过就是 在医院里拔去了针管,要人家血债血偿。 其实,自己才是侩子手,不是吗? 大多数时候,他们都是客气而又疏离的。 她在丧失听力的三个月里,拒绝任何人的照顾和探视。但是她知道他在,尽管 她再也没有跟他说话,只用简单的手语打发掉他。 “对不起,我累了。” “出去吧。” “我一个人回去,谢谢。” “再见。” 如果一段感情,夹杂了太多的心机、权谋、算计,最后还有人命,你还能甘之 如饴吗? 至少,朱小北做不到。 她没有告诉言若海自己听力恢复的事情,一个人搬去了郊外。 说是郊外,其实也到了别市。牧马山上的别墅,买的人多,住的少。 说是别墅,也不尽然。川西风格的农家院子,青瓦白墙,干净利落。朱小北不 是特意要住那么远,其实想到很久之前,她似乎在半梦半醒之间,跟某人说起过, 倘若真的有那么一天,她会在一个依山傍水的地方住下来,面朝大海,穿暖花开。 而很多时候,人真的选择隐遁,不是因为大彻大悟,而是一种逃逸和避世。 一开始并不习惯,她并不是一个善于悲秋伤春的人,风景是美的,可是要在这 里长期住下来,却又是另外一码事。 至少,不会一个电话十五分钟之后就有快递上门,至少,购买生活必需品需要 驱车四十五分钟才能有比较大的集市。当然,更多的是这里的静。 这里的静不是清净,而是寂静,没有烟火气的一种静,缺少人气的一种静,会 渐渐让你觉得自己也快是个死物。 大多数时间,她就把自己关在房子里。从窗户外看过去,刚好是天井,四四方 方的天空,划地而囚。 她可以一整天、一整天地不说话,甚至连东西都吃得很少。 有时候她也会开车出去,离住的地方二十分钟远,有一个高尔夫球场。她远远 地看去,像是看到自己的过去。矫情地迷恋着田园,可是又对红尘恋恋不舍。 忒俗。 她摇摇头,转身离开。 生活真正规律起来,是跟当地一对老夫妻的相识。 她不是一个善于搭讪的人,或许是因为沉默了太久,所以在路边看见一对老夫 妻卖一篮子无花果的时候,就多说了两句。 她想起小时候还没搬家的时候,家里的院子里也长着一棵无花果树。一到夏天, 树上就结满了果实。 无花果不会开花,可是成熟了的果实,就像一颗绽放的花蕊,剥开来,就有一 股红蕊蕊的甜。 无花果还可以入药,那些没有来得及成熟的果实可以摘下来搭配排骨一起炖汤, 也是香得诱人。她喜欢这种无所不能的水果。 可是,后来,她很少看见它了。 因为成熟的无花果总是很脆弱,还没有等到摆在超市里,或许就已经不再新鲜。 她买下一整篮子,那对老夫妻却对她说:“那么多你吃不完的。” 她有些诧异,才知道这对夫妻并不是靠贩卖无花果为生,只是家里院子里地无 花果树结了太多果实,如果不卖掉一些,总是浪费。 后来那对老夫妻送了一袋给她,然后告诉她,无花果要新鲜的,要是不嫌远, 可以到他们家亲自去摘。 或许别人是客套,可是第二天朱小北真去了。 住的地方并不太远,走过二十分钟的山路就到了。 山那边全是农舍,没有来得及开发的地方。 她坐在院子里,躺在无花果树下,大片大片的叶子刚好可以乘凉,有种甜沁心 扉的感觉。 “你是城里人吧?来这里度假?” 她点点头,没有否认。 “过些年我们这里也要卖给开发商了,连茶山也保不住了。” 她才知道原来这对夫妻是茶农。 后来,她就成了这里的义工。 吃了一个月的无花果,整个九月,朱小北都在山上帮忙采茶。 这里的茶山只是小小的一片,不比蒙顶山那么有名。每天早晨她就跟着他们一 起背着背篓翻过前面的山去采茶。 “小北啊,休息会儿,看你汗都出来了。”老夫妇姓王,有三个儿子,不过都 去了外地打工。他的儿子们都劝他们把这片山卖了,可是他们舍不得。 其实收来的茶叶并不多,甚至还不够温饱,但是有点事做着,这让他们的日子 看起来简单而又实在。 收回来的茶叶要翻炒,晾干,最后还要合着茉莉花一起制成茉莉花茶。 朱小北喜欢闻新茶的香味,其实这样的茶叶放在市面上或许才几块钱一斤,但 是在这里,却让她觉得弥足珍贵。 等到茶叶收完了,朱小北已经养成了每天早晨准时来王家大院报到的习惯。 “大妈,今天我们做些什么?” “哪有每天都有事儿做的啊?要是你闲得慌,就来编这个吧。” 离这里不远的一个乡镇是出名的竹艺之乡,有时候活太多了,也会发些零散活 给周边的人做。 活也很简单,不外乎就是把早就弄好的篾条编成各种形状,篮子、小的器皿。 然后出口,或者在周边的古镇上当做旅游产品卖给外地人。 这样的活计,男人一般是不参与的,大多数时候都是周围三三两两的夫人坐在 一起,一边聊天一边就把事做了,男人们要不就是去镇上溜达,要不就在茶馆里喝 茶打牌。 一开始,周围的人以为朱小北是王家的媳妇,后来才知道原来是住在前面山上 别墅里的有钱人。在他们眼里,能在这里买别墅的都是有钱人。 “小北,你家是哪里的呢?” “小北,你结婚没有?” “小北……” 小北总是一五一十地告诉她们。其实,时间久了,发现陈述过去并不是一见多 么困难的事情。 她告诉她们,她以前在公司上班,但是上着上着就累了。她们都点头,对啊, 是啊,现在的年轻人压力大啊,我儿子也是在哪里哪里上班,每次打电话都说忙得 很,公司要裁员啊,要减薪,在大城市里讨生活不容易。 她还说,后来她就辞职了,来这里休息一段时间。她们就一脸惋惜,啊,那么 好的工作都辞了啊,不过没关系嘛,女孩子紧要的是找个好老公,工作不工作都不 紧要的。 她说,是啊,是啊,她以前也是这么想的,可是她把她爱的那个人搞丢了。她 们就说,哎呀,搞丢了啊,那就赶紧去找啊,是不是他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啊? 她说也没有,他从来没有对不起我,他对不起很多人,但都没有对不起我。她 们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这个城里来的女孩子太奇怪了,说话绕来绕去的,什么地不 起对得起的,你喜欢他不?喜欢。那他喜欢你不?应该……是喜欢的吧。那不就结 了。 朱小北头一次觉得自己不善言辞。她无法解释,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到后来, 她发现或许事情就是这样,你认为天都要塌了,但是大多数人依旧安之若素。你觉 得对方罪大恶极,可是在普世的价值观看来,其实对方清白如水。 时间真是一个神奇的武器,可以让曾经有过的一切瞬间轰塌,白茫茫一片大地 真干净,也可以让所有曾经活灵活现的人都统统成为敌人,真真是物是人非事事休。 朱小北不敢说自己已经再世为人。她知道自己是在逃避,可是这样的逃避让她 有了片刻喘息的时机。 她大部分的时间都用来做这样那样无意义的事情,编织篾条,把晾干的苞谷掰 成玉米粒,收集松枝香肠和腊肉,洗粽叶,包粽子,她做了很多在过去的三十年里 从未做过的事情,这样那样的事情,让她觉得新鲜,疲惫,同时也让她彻底的安静。 她又多久没有做过噩梦? 她有多久没有吃过安眠药了? 她觉得自己渐渐地在好转,可是她又不知道这样的一个好法是好还是坏。 直到有一天,她听到那些妇人的闲聊。 “那些有钱人真是奇怪,每天都跑到你这儿来帮忙,这一晃都快大半年了,感 情还要在这儿蹭年夜饭啊?” “哎呀,怎么能这样说,小贝是个好孩子,总是遇到了啥难事了,才这么一声 不吭地跑到这边来住的,再说了我瞅着这闺女啥都好,就是有些闷。” “照我说啊,都是给钱害的,你要说啥天大的事儿过不去的?要是像咱们这样 的,啥没见过?去年地震的时候,啥都没了,这日子还不是照样过?还能让你找个 清净地儿疗伤?都是臊得慌,要是连饭都吃不上了,还能有这份闲情?” “我看也是,你看人家西村那女的,地震那会儿,她男人死的时候不是哭得死 去活来的,结果呢?半年之后就另嫁了。现在日子不是过得挺好?听说还有了身子, 能有啥天大的事,躲在这一天到晚不见人的?未必她没有爹妈了?要是她爹妈找不 着人,那不该有多着急呢?我看着这也是个不懂事儿的。” …… 朱小北没有进去,一个人沿着原路回到了自己住的地方。 这样的自我放逐,是在虐人还是虐己呢?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