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没必要结婚 李东文 看清了,悟透了,还结什么婚?! 广州是个操来操去的城市。 我说完这句话后杏儿就彻底地爱上了我。这是很久以后杏儿告诉我的。在这个 不知道谁请客的晚上我统共才说了这么一句话。可就是这么简单的一句大白话居然 让一个女孩彻底地爱上了自己,我真高兴。我追了杏儿一年多还赶不上一句粗话的 功效大。 杏儿是个怀旧的女孩,喜欢老的东西,喜欢跟老人聊天,喜欢老电影,老歌曲, 老式衣服等等。 “为什么要对你掉眼泪,你难道不明白是为了爱,只有那有情人眼泪最珍贵, 一颗颗眼泪都是爱……”杏儿在洗澡间里一边洗衣服一边唱着这哀怨的老歌。 杏儿性格开朗,独立,自信,年轻,有文化,但她却能将那些很老的情歌唱得 哀怨动人,欢快的流行歌曲她倒是唱得不怎么地道。我喜欢听杏儿唱这些比我们还 要老的老歌,喜欢感受杏儿歌唱时带出的淡淡的若有若无的怨妇一样的忧伤。当然 了,我从来都没有对杏儿说过这些感受,我只对别人包括杏儿在内说一些令人欢喜 的事情,那些说出来后让听者情绪受打击的话我从来不说。 星期六早上,天空晴朗如洗,我躺在堆满金黄色阳光的床上,在初夏早晨微热 的空气里感受杏儿歌声里的怀旧情调,若有所思。从今年开始,杏儿总是在星期六 早上洗我在这个星期内换下来的脏衣服,包括脏袜子和内衣裤。而在今年之前,我 所有的衣服都自己洗。虽然我跟杏儿过这种时髦的半同居生活快两年了,我还保持 着单身时的习惯。不是因为我这个人勤劳,是一种生活态度,从十岁开始我就被英 明果断的父母送到寄宿学校读书,十多年来,我的父母总是以各种理由强迫我学习 自己照顾自己,他们说这是我们这个社会的发展的要求。杏儿说她不能让自己喜欢 的男人干洗衣服做饭这种该女人干的活,据理力争了好多次才将洗衣服这一权利争 在她的手上,并且慷慨解囊,给我买了很多衣服,现在我就算一个月不洗衣服也不 用发愁。 我爱杏儿,这不需要有疑问。但我不喜欢她这样事事为我着想,也不想像那些 没出息的年轻人一样总是俩人粘乎在一起,所以选择了在位处城市西南的芳村供楼, 而杏儿的家和工作单位都在北边的白云山脚下,从她家到我家要倒两次车,需时三 个小时,这样,杏儿只好周末才能到我这儿来。 我已经完全醒了,太阳照在我的身上,把热量一点一点往我的身上添加。我套 上运动短裤,背心,去跑步。 半个小时后我回到家中,刚进门就感到气氛有点不对。杏儿穿戴整齐,还化了 妆,一副要出门的模样。杏儿从阳台上回到客厅内。 我说杏儿呀你刚才在阳台上盼郎归吗?总的来说,平时我沉默寡言,只有在杏 儿面前能口吐莲花,常说一些让杏儿也让自己欢喜的话。但仅此而已,我的心事或 者苦恼,我对包括杏儿在内的所有人都不说,我内心里从来就没有对谁真正剖开过。 换言之,在这个操来操去的城市里,我是个孤独的现代人,精神上的强者。 这天杏儿有点反常,没有笑,她说去跑步也不说一声,总是不把我的话放在心 上。 我说难道我又犯错误了? 杏儿还板着脸,说,早说好了我们今天要跟伯父伯母喝早茶——你还不赶紧洗 澡换衣服,要迟到了。 我当然记得。我不愿意到茶楼那种乱糟糟的地方去,不就吃个早饭吗,真想不 通,老同志们怎么这么爱折腾。我说杏儿你伯父要跟我谈什么?这么早,我还想睡 个回笼觉呢——再说了,时间对于我们是多么的宝贵,我们一个星期只有两天在一 起,我们干些别的好不好。为了调动杏儿的情绪,我还装腔作势地嬉皮笑脸。 杏儿对我调侃的话不屑一顾,她纤细的眉毛往上就是一扬,说,你去,还是不 去! 五一节快到了。过了五一,再过四个月,我跟杏儿这种半同居生活就满两年了。 我们打算在这年中秋之后结婚。结不结婚我倒无所谓,着急的是双方的老人。我们 家还好些,我父母现在基本上不管我,也管不了,我妈甚至说我不是她的儿子,她 说哪有在同一个城市里住的儿子一年只回家八次。压力主要来自杏儿家,她父母思 想保守,总觉得自家女儿跟我过现在这种不明不白的生活令他们蒙羞。 4 月20日是星期五。 傍晚,我跟杏儿办完正经事才着手准备晚饭。我站在厨房门外看着杏儿忙乎。 杏儿很随意地将头发盘在头上,插一根模样古怪的鹿骨发簪,再加上那个碎花围裙, 活脱脱就是一个小媳妇模样。我说杏儿你真美,像个娘们。杏儿说我本来就是个娘 们,还像什么像。杏儿说着从水池里捞起一个西红柿头也不回就往后抛。我喜欢吃 西红柿。 杏儿说,蛮子,五一打算去哪? 我说哪都不想去,留在家里,一连七天留在家里,跟您老人家一起留在家中玩 儿。 杏儿回过头来,说,少油腔滑调,跟你说正经事呢,我有个女朋友想和男朋友 去黄山,问我们去不去。 我说去不去黄山倒无所谓——你那女朋友长得好不好看? 杏儿拿起亮晃晃的菜刀在水池边上来回拖拉几下,说,你到底是去还是不去? 我们都要结婚了你还没带我出过远门。 这时我心情舒畅,杏儿脸上还保留着一抹潮红,挺美。我说杏儿你真美。说着 我走上前去,双手环抱着杏儿的腰,手掌在她柔软的腹部轻轻地揉。我的身体贴着 杏儿的身体,我的嘴向杏儿长满茸毛的脖子呵气。我在杏儿的耳边喃喃自语,我说 杏儿你的脖子真白,你的耳坠真性感,杏儿我们就去吧,我不领你去,我要你领我 去,我们在黄山的天都峰上锁一把同心锁…… 杏儿放下手中的菜刀,转过身来,以一个高傲表情冷冷地看着我,我接着看见 她的舌头慢慢地伸了出来,在她丰满的唇的四周来回舔了几下。然后她双手叉腰, 收腹,挺胸,稳稳地,一步一步把我赶出厨房。 我回到房间,打开电脑,用MP3 循环播放那首我们都喜欢的《情人的眼泪》。 “……我在深闺,望穿秋水,你不要忘了我情深深如海……” 我在歌者如泣如诉的声音里倒在凌乱的床上。床上还留着杏儿少女特有的体香 和我的混浊的汗味,这让我浮想翩翩。刚才,情至深处,杏儿不停地叫不停地喊, 天要黑了,天要塌了,天要尽了……这时,杏儿在厨房里忙乎,我躺在床上,我觉 得舒服极了,我像水里的鱼一样轻轻地飘浮,衣柜和衣柜旁边的两个大书架是水里 的两块大石头,我在这几块大石头间欢快地来回穿梭…… 4 月29日那天下午我得了重感冒,体温高达40度。而我们的机票是30日下午5 时30分的。我赶紧打电话告诉杏儿家里有急事,我去不了黄山,要她跟朋友一起去, 赶紧去把我的机票退掉。 杏儿问是什么事,要不要她留下来帮忙。我说家里安排我跟一个富商的女儿相 亲,她在不合适。杏儿有点生气了,说,谁要跟我开玩笑。我说,不开玩笑,不开 玩笑,我家里真有事,三言两语说不清楚,回来再告诉你,反正你也帮不上忙。最 后我说杏儿呀,你都快要嫁给我了还一次也没有到广东以外的地方去过太亏了,我 看你还是跟朋友一起去吧,对不起,我真没办法陪你去——用了什么钱都开发票吧, 回头我给你报销。 杏儿不高兴了,说,说好俩人一起去怎么变成了她自己去。我说不要紧,六年 前我已去过黄山了。杏儿大感意外,问我既然已去过黄山怎么不早说换一个地方。 我说是你想要出去不是我,当然要去你最想去的地方,不过现在说什么也没用,反 正我哪也去不成。 我想尽快结束跟杏儿的对话,杏儿已听出我的声音跟平时有区别,我对她说办 公室里冷气太足,我有点感冒,我不能让她知道我得的其实是重感冒,还发高烧。 我说杏儿你还是一个人去吧,真没什么,反正我也去过了。最后我要杏儿一定 要在天都峰上锁上一把同心锁。杏儿赌气说一个人怎么能锁同心锁。我说一样,一 样,心意到了就行,我的心会跟你一起去黄山,到时候你向着正南方连喊三声蛮子 我的灵魂就会飞到天都峰上来啦。 或者是因为大脑的温度过高,我这样一个普通男青年居然能说出这种禅机弥漫 的话。 杏儿应该是吃了一惊,她略略停顿了一下才说,说的什么话!说完就把电话挂 了。 冷汗已把我的后背湿透,刚放下电话的手不停地颤抖。我浑身乏力,坐了十几 分钟才积攒了点力气。然后找领导请假,自己开着摩托车上医院。 同事担心我支撑不住在半路出事,提出要送我上医院,我拒绝了。我知道我撑 得住,就像每次跟别人喝酒时一样,我的酒量明明已到头了,但对方还方寸未乱, 我就一定能继续撑下去,直到别人倒下后我才肯找个没人能找到的去处倒下。换言 之,我的意志在需要坚强的时候很坚强。 四天内我足不出户,也不愿意出去,我知道我没事,我的身体很好,只需休养 几天就能恢复。为了在结婚前攒多些补休,这几个月来我拼命地加班,每天都干十 几个小时以上,每个月才休息两三天。 5 月3 日杏儿就飞了回来。我们原来的计划是下了黄山后接着再去附近的九华 山。很明显,杏儿没去九华山。 这几天里,我过得一塌糊涂,一会清醒,一会迷糊。清醒的时候我打开电脑听 杏儿喜欢哼的那些老歌,《情人的眼泪》、《如果云知道》、《走在雨中》等等, 迷糊时蒙头大睡。没有人知道,这些年来,那些哀怨的老歌一直都是我的精神支柱, 人们包括杏儿在内都认为我独立而且刚强。他们哪里知道,独立和刚强只是我的一 种姿态,我其实和大家一样,也有脆弱的时刻,我只是很好地将这种脆弱隐瞒起来 罢了。在这个操来操去的城市里,没有人能像海边的岩石一样永远坚强。 这几天的天气不好,一会下雨,一会天又放晴。我躺在床上,不时设想着杏儿 她们这时已走到哪儿了。我希望这时黄山上的天气也这样反复无常,这样,杏儿既 可以在黄山上看到日出,又可以看到云海。既然我无法陪杏儿到黄山去,那么我就 衷心地祝福她吧,希望她可以看到黄山最美的景色。六年前,我为了看一眼黄山云 海,一个人在光明顶上住了六天还是看不到。 4 月29日从医院里出来后,我又挣扎着到外面去买了一大堆面包饼干放在冰箱 里,还煲了一大锅粥放着,准备饿的时候热一热吃。 然后我打电话告诉家里和所有有可能来找我的人说我跟杏儿去了黄山。我不想 在生病时见人的心态就像某些爱美的女人不肯在未化妆前见外人的心态应该是一样 的。 电话用过后没放好,别人打不进来,手机没电了没有充电,而传呼机在4 月29 日上午就报停了。杏儿去到黄山后,想起我来,打电话打不通就打到我父母家中, 才知道我根本就没回家,我家里也风平浪静,屁事都没有。 杏儿进门的声音很轻,我听不到。这时我正躺在床上,床头柜上放着一大碗白 粥几块饼干和一小袋榨菜。几天来我什么都吃不下,这天的精神稍稍好点,就给自 己弄了点吃的,哪想到,临到可以吃了,却又是乏得连动都不愿意动一下,半睡半 醒地从傍晚一直躺到夜幕低垂。 杏儿后来告诉我说她原本是很生气的,但进屋后闻到一股强烈的药味后就吓得 忘记了生气。 被强光刺醒后,我看到灯下的杏儿悚悚发抖,泪流满面。我吓了一跳,以为是 幻觉。我的大脑有点发木,连看杏儿的目光也变得专注而单纯。我不敢说话,因为 这时我脑海里闪过了一个十分可怕的念头,我以为杏儿在黄山上出事了,摔下了万 丈悬崖,而此刻我看到的是杏儿随处飘荡的魂魄。 杏儿说你为什么要这样?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们要同甘苦共患难知道吗? 我说我知道,我只是不想让你担心。 可是你这样让我伤心。 我说杏儿别哭,杏儿别哭,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是我对不起杏儿。 杏儿说你赶紧打个电话回家,你妈还以为我们怎么怎么了,急得不行。 你都对她说了些什么呀?我说。或者是我的语气太过强硬,杏儿刚刚才缓和一 些的脸色略略起了点变化,大概是想发作又忍了,看了我一眼,只在我大腿上轻轻 拍了一下。我笑了笑,心想生病真好,生病时杏儿让着我。 我想,在这个操来操去的城市里我能遇到杏儿这样的女孩真幸运。我没有理由 不相信,在这一生中,杏儿就像我的亲人一样容忍我,对我不离不弃。 杏儿拿出两枚印章,一枚刻着“南蛮子印”,另一枚刻着“杏儿之印”。我说 杏儿你为什么不刻全名。杏儿说你不喜欢自己的真姓名只喜欢南蛮子这个笔名,我 只好将就着也用个笔名啦。我说你不写文章哪来的笔名。杏儿说谁说一定要写文章 才能有笔名? 杏儿说这两枚印章是用同一块黄山石刻的,顶端缕空的部分其实是一龙一凤, 寓意龙凤呈祥,永不分离。 我说杏儿呀我都感动得快要哭了。 呸!杏儿说,就你这种人还懂得哭? 我怎么不懂哭啦?我说,我又不是铁石心肠。 你就是铁石心肠!杏儿说,以后你要是还敢这样我可就不客气了。 我说杏儿呀唱首歌吧,你不在时我脑海里总想着你的歌声。 “……好春才来,春花正开,你怎舍得说再会,我在深闺,望穿秋水……”杏 儿的声音比之平日略略沙哑,却更令我痴迷。我想为杏儿和音,没想到一张嘴就打 了个嗝,一阵口臭伴着药味直冲喉咙,我赶紧闭嘴,硬生生将那可恶的口气往回咽。 还有一个月我们就要结婚了。房子稍稍装修了一下,买了些像样的家具和电器, 搬回家后堆放在那个空房间里,我妈不让我提前将那些包装的塑料撕毁,她老人家 说新人新事新家具,要等到婚礼的前一天才能开始用这些东西。我们的婚床也下了 定金,只等在举行婚礼前取回家中就行。 这两个月来,杏儿不断吵着要去拍婚纱照,我都没答应,一再往后拖,我讨厌 婚纱照这种东西,我觉得这样做虚伪极了,每个新娘都被化妆师弄得相差无几,还 一点用处都没有,只供客人来了后拿出来炫耀一番。当然,我知道婚纱照这种东西 在女孩心里的分量,不敢对杏儿说自己真正的想法。 眼看还有一个月就要结婚了,杏儿急得不行,大发小姐脾气,她一拍桌子说: 我恨死你了,你觉得我长得丑丢你的人是不是?你到底想不想结婚! 我嘻嘻一笑,说,又不是我着急着要结婚。 杏儿真生气了,转身就要走。我连忙把她拉住,费了半天劲才哄得她笑逐颜开 起来。 没想到,拍一套照片却让我的眼睛感染了。十多年前,我右眼眼睑处长了一颗 白色的小豆豆,不痛不痒,我没理会,过了不久后又长出两颗来,而且这后来长的 两颗还往外冒,非常难看,我用手将这三颗小豆豆挤破后没再长出新的小豆豆来, 但这已经长出来的三颗却长期留在我的眼睑处,还变成了暗红色的。十多年来,我 眼睑上的这几颗小豆豆不痛不痒,也不碍事,不留心看看不出来,所以就一直没理 会,留在我的眼睛下面十几年。那天,化妆师给我化妆时不小心将这可恶的东西划 破,过后就感染了。 杏儿提出跟我一起到医院去,我拒绝了,我说这点小屁事算什么。最后采取了 一个折中的方法,杏儿帮我联系了她在市人民医院当医生的同学,跟她约好了时间 才让我单独上医院。 医生用激光将我眼睑下由真菌生成的黑色小豆豆杀死了。医生说以后遇到这种 情况要小心,尤其是在眼睛周围这种部位,千万不可用手抓,有些真菌还真不可掉 以轻心。 我点头称是。我对医生说我脚底下还长了几个东西,不知道是什么。 医生一看我的左脚就吓了一跳,问我痛不痛。我说有脚汗的时候痛,不过不是 很痛,有一年多了。医生说你怎么能这么大意,这种真菌叫疣,如果不尽快治就有 可能长满整个脚板。我点头称是,我说原来只在大拇趾上有个小黑点,也不知什么 时候在脚板上又多了三个,还长到这么大了。那是,医生说,你看你这个人,痛也 不治。我说又不是很痛,忍一忍就过去了。 于是我重新挂号,交钱,取药。 在我排队交费的时候,我前面那个外地人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把我呛得不停咳 嗽,刚刚才治疗过的眼睛不时滴出一两滴泪水来。我想叫他别再抽烟了,但略一犹 豫还是忍住了没说。在这个操来操去的城市里,有时候说多了只能自讨没趣。 医生问我眼睛痛不痛。我说有点痛,不过还可以忍受。 医生又问我是怎样来医院的。 我说是我自己开摩托车来的。 医生说那可不行,脚板下这个手术可马虎不得,用零下一百七十三度的液态氮 将这叫疣的真菌冻死的同时也要把周围的肉冻死一小块,能把人痛个半死。 我淡然一笑,说,不要紧,这不算什么,我能忍痛。 医生也笑了,说,你不觉得有点高估自己了吗? 没有。我说,我这人还算坚强,医生你放心,没事。 医生说还是把杏儿叫过来吧。 我说不要,她来了一点用处也没有,她又不能代替我痛,还不如不来。 医生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打量了我一会才说,你这个人真是的。 我一愣,说,真是什么? 医生说杏儿她真是幸福! 医生的语气有点古怪,我怀疑她说的是反话。在这个操来操去的城市里我经常 分不清别人话语里的真实含意,所以只好一再用微笑来掩饰自己的不安或者窘态。 结果是我开着摩托车回家,在半路上差点出了车祸。一阵风里夹杂着一股砂子, 直往眼睛里钻,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泪水长流;足底也及时地痛了起来,被液态 氮冷冻过的地方像被硬生生剁去了一块肉一样,痛得我几乎把握不住摩托车,一个 晃荡差点连人带车撞向一辆呼啸而过的大货车。 实在是太痛了,我恨不得主动钻进其中一辆呼呼而过的汽车的轮子下。 摩托车是不敢再开了,弄不好真摔到车轮下就不好办了,我可不能在结婚前命 丧黄泉。可是离家起码还有两公里。我不愿意将摩托车留在路边打车回家,那样杏 儿会不高兴的,是我一再坚持她才没陪我上医院的,我不能让杏儿知道我痛成这样。 推着摩托车走路,足底传来的痛楚更甚,但也只能这样了,痛就痛吧,起码没 有生命危险。 杏儿后来对我说,那天她一直站在窗前看着我一拐一拐地推着摩托车进车房, 而我回到家后却装得若无其事,痛得冷汗直冒也不肯哼一声。杏儿说她的心都凉了。 医生说被冷死的地方几天后就会自动脱落,要我别用手掐。但我还是控制不了 自己,一天后,我就将这四块已死坏的肉硬生生撕了出来。虽然,痛得我死去活来, 我也是一声也未哼。之后,我觉得舒服多了,也安心多了。在此之前的一天里,只 要想到自己身上某部位有几块已死去的肉我浑身上下就有一种说不出的不自在。 不知道什么原因,离婚期越近,杏儿的话就越少,连那些老歌她也不哼了。 那天,夜已经很深了,杏儿说想到外面去兜风。我说可是已经很晚了呀。杏儿 没有说话,神情却是有点忧郁。我说话时她不是看着我,而侧头看正开着的电脑。 电脑这时正播放着我们都喜欢的那首《情人的眼泪》,而屏幕上却有一群又一群的 窗口往外飞。我顺着杏儿的目光看去,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这平时见惯了的屏幕 保护这时居然令我有些忐忑,仿佛这里头隐藏着一个我无法破译的玄机。 我说杏儿你这是怎么啦?杏儿还是不说话。我说那就去吧。 南方秋天深夜的风微凉微凉的。 摩托车刚一开动,杏儿的身体就紧紧地贴在我的后背上,一种似有似无的燥热 透过薄薄的衣裳在我和杏儿的身体之间相互传递。 我们没有戴头盔,杏儿的脸埋在我的脖子上。风吹向我的嘴我的鼻子我的眼睛 我的脸,掠过我的头发和耳际,再吹进杏儿的脸或者脖子。 我们往南海黄歧的方向开去。已经是郊区了,在这样深的夜里,路上一个人行 人也没有,越往前走,往来的车辆也变得越来越少。 我把摩托车开得一时快一时慢,快的时候我能感觉到风把我的头发一根一根地 往后拨,而慢的时候我的脖子被杏儿的气息弄得痒痒的。在这个秋天的深夜里,这 种痒痒的感觉来得有点奇怪。 我想跟杏儿说句话,可是杏儿只是在我的身后紧紧地环抱着我,没有说话的意 思。 经过一个花场时,我把时速降至五公里。我闻到了一阵若有若无的幽香。我感 觉到身后的杏儿深深地吸了几口气。然后她的嘴唇在我的脖子上轻轻地吻了一下。 这看似不经意的一吻令我的心也潮湿起来了。多少甜蜜的往事和片断在眼前这 个黑夜里一一掠过。一时之间,我情不自禁地陶醉在这难得的潮湿里头。 然而,我的陶醉很快就被破坏了。 杏儿心里一定是有些什么。可是,她为什么不肯告诉我?是否跟我在一起的时 间太长了,变得跟我一样不肯把心里一时难以定夺的事情告诉旁人?是的,在我的 内心深处,有些时候,杏儿也跟别的人一样是,只能是我的旁人。那么,现在,我 是否也变成了杏儿的旁人? 想到这一点后,我不禁恼火起来,人也变得有点神经质了,猛地加大油门,摩 托车呼的一声就往前冲。 吱吱,吱吱吱…… 一阵老鼠的惨叫声从后面传来。杏儿放开了环抱着我的双手,身体变得僵硬起 来。 杏儿说停车停车快停车。 我把车倒回来,一看还在地上吱吱乱叫的老鼠就乐起来了。只见一只老鼠四仰 八叉的躺在地上,它的身体的后半部分正好被摩托车的轮子压过,血肉一片模糊。 仔细一看,还有一些被压碎的鸡蛋壳,蛋黄蛋白淌得一地都是。真巧,这天这只老 鼠和同伴到附近的人家里偷鸡蛋了。被摩托车压伤的是抱着鸡蛋的那一只,而咬着 同伴尾巴往前拖的家伙见形势不对早就不知道逃窜到哪个洞里躲起来了。 这老鼠的生命力极强,它的肚子和两条后腿已经分不清哪跟哪,还兀自吱吱吱 地叫个不停。 这该死的老鼠。我心里骂了一句。然后轻轻地加油,让摩托车以最慢的速度向 着老鼠驶去。 随着老鼠吱的一声降调惨叫,摩托车的油门被我狠狠地往里旋转。摩托车经历 了一阵正常的颤动后飞快地向我们回家的方向驶去。 杏儿的身体再一次紧紧地贴在我的后背上。或者是夜足够深了,白天的温度已 被夜的露水打湿,,我再也感觉不到杏儿的身体传来的燥热,但我能感觉到杏儿紧 贴着我脖子的脸冰凉如水。 快到家的时候,有几滴液体滴落在我的脖子上。杏儿哭了。 我问杏儿为何而哭。 杏儿把眼中的泪擦掉,说,我没哭。 可是你的眼睛里有泪。 杏儿说,有泪也没有哭。 杏儿说要跟我分手,我们不能结婚,她不能跟我结婚。 我说杏儿你真会开玩笑。 可是杏儿的脸上却没有一点开玩笑的迹象,我不免忐忑起来。 我说杏儿你这是为什么?这可不能开玩笑。 杏儿脸色一寒,说,谁他妈的跟你开玩笑! 杏儿居然说粗话。 为什么。我说。 不为什么。杏儿说。 但总得有个理由啊。我说。 杏儿转过头去,半天才说,我们没必要结婚,你这样一个人过下去挺好。 我的心都凉了。我说杏儿呀你什么时候变成这么狠了?我们都要结婚了你才说 这话。 真正狠的人是你!杏儿说,正是因为要结婚了我才要把话说清楚。 杏儿神色安宁,语气平缓,我无法从她的脸上看出喜或者悲。 那么只好分手了。 我对杏儿说可是我们的婚床还在家具城里,我们怎么就能分手呢。 我们抱头痛哭。然后开始用身体诉说,疯狂地诉说。我诉说我的孤独我的依恋 我的痛苦我的爱;我感应到一种阴柔的美丽在我的身旁绽放。我们一次又一次地到 达生命的巅峰;每一次巅峰的来临我都觉得这已经是天的尽头。是我俩一起走到了 这天的尽头。我说既然我们是一起走到了这天的尽头我的爱人请别抛下我,既然你 已经陪我走到了这天地的尽头那么你陪我一起回到那天地的中间来好吗?我不停地 诉说,不停地请求,不停地挽留,不停地流泪,不停地得到泪水…… 我们一连三天都没有出门。我们没去上班,把电话线拔掉,把手提电话和传呼 机关掉。在这三天里,我天性里的狂野被这即将失去的爱情激发得淋漓尽致。我们 尽情地享受这情爱之美,我多次以为我就要虚脱而死,可是我并没有死去。 我想,经过这几个日夜的挽留和诉说,杏儿一定会回心转意的,她从此不再提 出离开我这种傻问题。我已向她保证了一千次一万次,我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对她像 对外人。 第四天,杏儿早早就起来了,像往常一样在厨房里准备丰盛的早饭。我躺在床 上,听到厨房里正响起一种熟悉而亲切的声音,心中不免暗中庆幸,杏儿到底还是 我的杏儿,不管怎么说,还有不到一个月我们就要结婚了,杏儿不会在结婚前才把 我抛弃的,杏儿是如此的爱我,我是如此的爱杏儿,杏儿对我不会这么狠心。只要 我俩之间有爱存在,我们遇到的所有的问题都会迎刃而解。在这个操来操去的城市 里,我们能遇到一个真正爱自己的人不容易,我珍惜,杏儿应该也珍惜。 我已经很累,我想睡会。 杏儿没有像以往那样叫我起来吃早饭。她紧接着开始搞卫生。 我躺在还残留着我俩体温和汗味的床上,有如躺在冰箱里,不单冷,无法流动 的气流里的潮湿还令我呼吸困难,我甚至连一根指头都无法动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