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节:我们这一代年轻人(36) 风在马车道上横扫,雨势还是像刚下时一样密集凶猛。离山洞不远的沟渠里, 流水淌得哗哗地响起来,山坡上的树叶、草丛也被风雨打得发出呻吟般的响声。 就在大自然的这种伴奏里,程旭给慕蓉支讲起了往事: 一九六七年,在一个春寒冽人的雨夜里,一群陌生的来客,冲进了程旭的家。 当一家老少三代人从热被窝里起来时,抄家开始了。 这群陌生的来客,像在电影上看到过的三K 党暴徒一样,他们每人头上戴一 顶舌头特别长的军帽,脸上蒙着特大号的口罩,手上套着细纱白手套,他们一进 屋,就把程旭的爸爸程帆粗暴地押进卫生间去,又把一家老少逼进灶屋,然后, 他们熟练疾速地开始搜查。 从他们的行动中,可以看出,他们是专干这一行的老手。他们几乎不说话, 只用打手势表示一切。写字台抽屉打开了,箱子兜底翻了过来,书橱里面的书全 部推翻在地上,连地板都一块块撬了起来……两个小时之后,他们抄去了现款、 存折、几件毛料衣服和家庭当中所有的书籍、文件、笔记本、练习本、课本、相 片、零星的纸,总之,抄家之后,家里连一片纸也不见了。 当他们把所有这些东西装上卡车之后,程帆也被带走了。一家人都从窗口看 到,他被铐上了手铐。 程旭的妈妈,中心小学的党支部书记兼校长,拍打着门责问这群暴徒: “你们凭什么把人带走? 你们是哪个单位的? 抄家要出收据,你们为什么只 字不留? ” 其中一个人,回过头来冷笑了两声说:“我们是奉命令办事。你问的一切, 过几天都会知道。” 过了几天,灾难接踵而至。 妈妈杨春被隔离了,祖母七十多岁了,是个老党员,也被勒令到街道去“报 到”“受审”,天天扫弄堂。 直到程旭离家来插队落户,妈妈还在学校被作为“牛鬼蛇神”,天天打扫厕 所、走廊,每月拿的是十二元的生活费。一切行动,都要“请示”“汇报”。 从那以后,直到去年冬天回去探亲,程旭一直没有见过自己的爸爸。他们兄 弟姐妹只是听说,爸爸是一个“黑帮”分子,是一个“叛徒”,是一个死不改悔 的“走资派”。而妈妈呢,也是“十七年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的执行者,是黑线 上的毒瘤,是中心小学的“最大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 这一连串猝不及料的打击,猛然落到程旭和他的几个兄弟姐妹头上,他们是 极不理解的。他们不明白,慈祥、善良,一直教育他们从小要爱祖国、爱党、爱 人民的老奶奶,为什么七十高龄了还要被监督劳动,陪斗;他们更不明白,一直 忙忙碌碌为党为人民工作的爸爸、妈妈,怎会突然间变成了“最凶恶的阶级敌人”。 心上是这样在想,嘴里却不敢说,只能把一切疑惑、焦虑深深地埋藏在心底。 直到去年冬天,妈妈的问题总算“定了案”。说她所犯的错误是严重的,是 敌我性质的矛盾,不把她像丈夫一样关押起来,对她就是“落实政策”,让她在 学校的后勤组里面,管管墨水、粉笔、米达尺、三角尺和一些小教具,同时兼修 理使坏的体育用具。 恰在这个时候,妈妈收到了通知。程帆由于战场上的枪伤和国民党反动派刑 罚留给他的内伤复发,被送进了医院的“隔离病房”。由于他的问题还没弄清, 没人愿意服侍他这个“叛徒”和“走资派”。要家里派人去医院服侍他。妈妈去 学校要求,学校说,上头打过招呼,她是专政对象,不能去服侍丈夫。怎么办呢, 这几年来,老祖母积忧成疾,躺倒在床,需要人照顾;几个子女都先后出去插队 落户,家里没人可去。思来想去,母亲惦念身体最不好的程旭,决心要他回去, 去服侍丈夫。一来,母子分别几年,能见见面,二来,程旭这孩子个性深沉,有 耐性,陪伴父亲时,受些委屈,能放在心里。 就这样,母亲给程旭写了一封信,发了三个电报,才使程旭请出了两个月假 期。 看到身上有残疾的儿子回到身边,又黑又瘦,沉默寡言,母亲完全知道,父 母的遭遇,在他的心上遮下了浓重的阴影。母亲心酸欲裂,不忍注视儿子,常常 暗自垂泪。程旭看见妈妈杨春,只觉得妈妈由一个中年妇女,乍然间变成了一个 满脸皱纹、消瘦、忧愁的老人,也是大为骇然。他多少次想问问妈妈,在历史上, 爸爸和妈妈究竟犯过什么罪,已经发生的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可是看到妈妈 形容枯槁,心事重重,他没忍心问,便去医院服侍爸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