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朝两忘烟水里
静之打电话给我:“贝儿,我要结婚了,下个月中旬,届时请光临寒舍,喝杯
薄酒……”
我随口调笑:“终于要收心啦?新娘子可是她?” 我那是笑他,静之自少年
起就风流倜傥,桃花运不断。却没想到,那答案,真真切切让我愕然。
听到静之温文的声音在电话那边一滞:“不是她。”我浑身一僵,血都仿佛冻
了起来。瞠目之后,冲口而出:“什么?你要同别人结婚?那她怎么办?”
电话那边是久久地沉默,随即,我听静之长叹一声。这男人,竟就此收线,余
下“嘟嘟”的电话音。
我二话不说就往门外奔。嘉安在背后扯住我的双臂,一脸不解,我挥手将他的
手脱开,发现手心里净是濡湿了的汗。
静之要结婚了,新娘不是喜君!
这怎么可以?怎么可能?
我两月前来这里,还见静之同喜君相拥,同进同出,如一双连体人,喜君眼梢
眉间唇角洋溢着无限娇媚的样子,让我都心生嫉妒。可如今,静之却告诉我,他要
同另一个女子结婚,那,喜君怎么办?“喜君喜君,静之要结婚了,你可知道?”
我冲进她那小小的酒吧,捉住一双正在揩拭吧台的手,慌乱无措地嚷道。
喜君闷哼一声,手一滞,有些恍惚地抬起面孔:“我知道,婚期定在下个月初。”
“那你?……”
“我不会去他的婚礼,但我会祝福他。”依旧是一脸的平静,仿佛听见的是不
相干的消息。
我结舌,颓然,松手,坐倒在吧台边的小沙发上。
这两个人是怎么回事?
我抬眼望去,喜君瘦削的肩隐在吧台后面,我只看到她纤长的颈子垂着,锁骨
鲜明,我看到她的黑衣像一只大茧,将她紧紧包围,从心至身。
我心下气苦,一口气哽在喉里,竟泪水盈盈。
喜君,喜君,可怜的喜君!
自她的未婚夫,我哥哥林保生意外车祸过世之后,她便逃到这远离城市的边疆
小镇,一个人游荡着,开酒吧,恍然度日。我年年请假来探她,看着她一日日憔悴,
一日日苍白,同样是女人,自然知道失去至爱之人的滋味有多苦。
直至3 年后,才渐渐看她脸上有了笑容,为着陆静之。
静之带了他的同伴来云南边陲旅行,下榻在喜君酒吧隔壁那家客栈,逢着入夜
便一同来酒吧饮酒聊天,随身带一架伸缩镜头的相机。月余离去时,喜君那木质结
构的墙壁上,便零落有致地贴满了喜君的倩影。
微笑的喜君,沉静的喜君,妖娆的喜君,娇俏的喜君……我同喜君相识许久,
这几年,一直看着她沉静憔悴的脸,早就忘却了那熟悉甜美的笑容,也不曾见过她
这般千姿百态,端的是动人心弦。
再来几趟时,静之是独身,依旧背着他那架相机,唇角的微笑,炫了喜君的目,
乱了喜君的心。她在电话那端吸一口气,同我低低地讲:“贝儿,我想……静之或
许,真是个不错的人……”我听出她的语气里的顾忌:“啊,喜君,恭喜你,你该
好好为你自己打算了,你这样好的女子,该是有人怜惜的。”我仿佛看到喜君点头
释然微笑的样子。
静之望着在河边浣衣的喜君,叹:“贝儿,怎会有这样的女子?这样的柔弱,
这样的坚强,这样的敏感同纤细……”手边的快门,却一下也未停。
我曾亲眼见到,静之将喜君揽在怀里,用吻,细细密密地吻去她脸上的泪珠,
细致,温情,那样的浓情蜜意;也曾见,喜君用细细的竹针,一记一记打出一件天
蓝色的毛衣,宽大,厚实。
我更见到,喜君同静之,被我们起哄着喝交杯酒时,彼此眼里的情意。高大挺
拔的静之,娇小文弱的喜君,松萝相依,这样般配的一对!
可他现在却说,要娶别的女子。这男人!这男人!
“喜君,这许多事,你就当没发生过吗?你就让他这样,娶了他不爱的女子?”
我气急。
“爱一个人,如果一定要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就注定要有痛苦了…”喜君微颤,
随即平静,悠然说道:“情爱一事,只要欲望多,痛苦就多,你越想要的多,你的
苦难就越多……”
我一怔,嚷道:“韦喜君你是怎么回事?谁听你来讲这出尘离世的大道理?现
在是你的爱人要同别人结婚!静之那样爱你,傻子都看得出他眼里的情意,你怎么
就……”
“贝儿!”喜君终于给逼出了眼泪,如泉涌,晶莹的泪珠就这样挂在腮边,滴
落,渗进木质吧台,悄无声息,眼里满是哀伤无助:“难道你要我同他讲,静之,
你不要结婚!你不要结婚,你不能结婚吗?”
我冷哼:“有何不可?你们俩这样要好……最起码,你应该去争取你的爱情。”
喜君黯然:“我一早,就知道他是有未婚妻的,我原以为……”
喜君,可怜的喜君。
晚上8 时,西边的山头间,还有几缕落日的余晖,云南这里,日落一向就迟,
我看着夕阳晚霞,脸上阴晴不定,如血,似泪。喜君在这样落寞的夜色里,坐在小
船边随波游荡,湖面波光粼粼,放眼望去,远山皆苍翠,只是,这个无比落寞的身
影,一时之间,整个天地之大,却
仿佛没有了她的容身之地。也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自保生过世之后,喜君封
闭了自己的心灵,这陆静之,是惟一一个让她爱恋的人。就连我这最要好的朋友,
也不晓得,她的内心。她就这样安静地生活在这与世隔绝的净地,直到,静之的入
侵。
这时候,我的心中满是迷惘和哀伤。大凡世间为情所困的男女,总会有着世界
已到了尽头的绝望之感,觉得每一时刻,时光仿佛已经停止了流动。我看着喜君如
死灰般的面色,虽然神情没有不同,但这才是最可怖的伤口。外伤并不可怕,再怎
么鲜血淋漓,都会有结疤的一天,而内伤,若要痊愈,却不知要在何时,只得一口
一口往里咽血,艰辛无比。
人世间,情伤与真正的伤口并无两样,无论有着什么样的仙丹妙药,有着什么
样的神医治疗,最好的疗方,仍然只是“时间”二字。
偏偏世上受了情伤之人,因为痛楚沉重,总觉得时光过得极慢,慢到简直停止
了流动。
我看着小舟越荡越远,猛地起身,冲进酒吧,拿起电话就打:“陆静之,你给
我听着,先把你的婚事搁在一边,你给我来一趟云南!”
“贝儿,我现在在丽江的机场。”我怔住了。
静之同喜君相携走进来,我看到她眸间的笑意,不由地松了一口气,瞪了静之
一眼,旋即离去。
我又看到喜君的笑容了。
我知道,静之不是不爱喜君的,不然,就不会丢下那场婚礼,千里迢迢地跑到
云南这边疆来。大约,是有了转圜的余地,静之曾说过,若有机会,愿意陪着喜君
在这里度过一生一世。经过此事,大约,这诺言,大有实现的可能性。一念至此,
微微地得意,总算成就一桩美事。
酒吧里的音乐分外的迷人,嘉安这愣小子,也没有再惹我生气,我贴着他的身
子热舞,看见他眼里的意乱情迷,透过肩头,是喁喁细语的喜君同静之。
我以为,天地间烦心的事,已被我四两拨千斤地打发过去。
但我没有想到,静之还会离去,在月初的那个清晨。已然入秋,清冽的晨风,
让人有些微的寒意,尤其是,在我知道,静之已经离开时。
喜君还是那袭黑衣,低垂着颈子,我看到她勾勒得愈发深的锁骨,更显得纤长
的脖颈。
“喜君……”我有些艰难地开口,“你怎么……就让他走了?”
喜君沉默,良久,幽幽开口:“他同她,一早就订了婚,他对她,有责任。”
我怔忡:“那么你自己呢?”
“我于他,只不过,是彼此的歧路桃花。”喜君迷茫地微笑,“爱上一个人,
那又如何?他可能不爱你;也可能爱你,又不愿和你在一起。两个人相爱,那又如
何?相爱并不代表能够相处,爱与怨只在一线之间,像冬天里的两只刺猬,分开来
冷,抱在一起痛,爱情常常只是分离的开始。相爱又可以相处,那又如何?一时相
爱并不表示永远相爱,他会不会再爱上更喜欢的人,他会不会在爱你之后又为一个
更爱的人离开你?永远相爱,永不变心,那又如何?如果他得了绝症,失去生命,
爱的越多,苦痛就越多,那又如何?”
我糊涂:“喜君,你到底,爱不爱静之?”
她微微一笑,眼神那样的娇媚凄凉:“我自然是爱他的,只是爱他,未必要在
一起,也未必能在一起,是不是?”
我不懂,一千个一万个的疑问。怎么会有这样的人,既然彼此相爱,却可以容
忍一桩婚姻梗在两人中间,生生分离。什么样的感情,可以超脱世俗的婚姻?便是
这样地自欺欺人!
喜君幽幽:“贝儿,我也盼着有人将我细细收藏,疼惜我,宠溺我,怜爱我,
夜深人静时,也盼着能窝在那人的怀里,听他密密的心跳声,秋凉冬寒时,也盼着
有双大手能将我的掌心,暖在怀里,但,世事……又岂能事事如意?”
“可喜君,你的不如意,也太多了啊……静之走时,有没有同你说过什么?”
我颓然,忽而有些厌弃这纷繁复杂的世界来。
“没说什么。我告诉他,不去参加他的婚礼了,我告诉他,我会吃醋,我会嫉
妒,我会狠狠揪住他的袖子,让他在婚礼上,不能离开我的身边……我告诉他,没
有他在身边,我会无法呼吸,我会生不如死……”
“那……静之听了之后呢?他还是走了?”我迟疑。
“是,他走了。送他上飞机前,我又告诉他,刚才的,不过是玩笑话,这个世
界上,谁缺了谁不行?我将会是他最要好的朋友,红颜知己,我会,祝福他的婚姻。”
喜君握住我的手:“贝儿,自保生之后,静之是惟一能让我动心的人。我也想,
同他讲,静之,不要同她结婚,留下来,我愿意嫁给你……但是,这句话,我终究
没有说出口。静之说得对,相爱的两个人,并不一定要以婚姻的形式在一起——很
奇怪的理论是不是?可是,我们却都不得不如此……”泪水滴落,濡湿了她黑色的
衣衫,像一只大茧子,将她的身,她的心,包裹得紧紧的。
我叹了口气,有一种想号啕大哭的冲动。窗外已是秋意浓浓,霜冷,寒秋,藤
蔓纠结的窗棂,一只小甲虫无助地爬行。
我看着喜君又垂下颈子,长长的头发,掩住她的锁骨,那样清冷却无奈的面容,
那样细微却又痛楚的声音,像一只哀伤的兽。
忽然地,想起一句话:他朝两忘烟水里,良久,泪如泉涌……
亦凡公益图书馆(shuku.net)
下一章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