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俊兰人虽呆在家里,但总是魂不守舍、心不在焉的样子,还时不时跑到阳台上 东张西望,期待着沈岩来接她。何母看透了她的心思,便规劝她回去。俊兰虽早已 想通要和沈岩言归于好,但笃信沈岩会来接她,更对沈岩对她的爱情深信不疑。 夜幕降临了,繁华的大上海万家灯火,沈岩望着俊兰家窗口里透出的灯光,在 楼下蜘躇了许久,终于一步一步朝上走去。俊兰刚好倒垃圾回来,眼前摹然出现了 让她如此朝思暮想的身影,不禁又惊又喜。沈岩一时闪避不及,只好站住。 ‘你来了?为什么不上去?“ 两人沉默着,心里都很不平静。俊兰只好先打破沉默:“对不起,嫣凤的事, 是我小题大做。” 沈岩淡淡一笑,他此时根本不想提嫣凤。 俊兰解释道:“本来我是想马上回去的,可是跟可云好久没见面了,后来我爸 妈从李经理那儿知道我离开了同里,以为我出了什么事。我怕他们担心,就过来住 了几天。本想给你打个电话……” 沈岩打断她:“不用了,都过去了。” 俊兰一愣,忙转移话题:“吃过了没有?上去吃饭吧。”说完放下簸箕开门。 “我不是来吃饭的。” 俊兰的热情被泼了一盆冷水。 “我是来,来跟你说……‘他艰难地道出:”我们,算了。“ “什么……什么叫……算了?” “就是说……我们离婚吧。” 俊兰不禁打了个寒战,委屈的泪水倏地涌上来。 “你不要这样,我知道你待在沈家并不快乐,那种成天周旋在大家族里的日子 并不适合你。与其这样,还不如于脆别回来了。”沈岩说完转身就走。 他大步迈上车,俊兰来不及阻拦,怅然若失地目送他离去。“离婚”二字像一 把锋利的尖刀戳痛了她的心。此时,她更深切地感觉到沈岩已经确确实实走进了她 的生命。她爱上了他,不能再与他失之交臂。 俊兰一路赶到沈家豪宅,没等仆人拦她便闯了进去,仆人神色慌张,结结巴巴 地说沈岩从未回来过。俊兰不信,索性往沙发上一坐,决定等他。仆人端来一杯茶 说道:“少奶奶,少爷他……也许不会来这里了。” “你怎么知道?”俊兰问。 “我是,是……”仆人的眼神躲躲闪闪的,俊兰猛地明白了。她站起身,慢慢 踱向楼梯。 她上到一半,停下来,认真而郑重地说道:“如果,你真的想跟我离婚,那好, 我同意,因为你已经几次三番地拒我以千里了。那天,我离开同里,促使我离开的 原因,是因为你对我太冷酷,不给我一点点回旋的余地。可是我后悔了,我还是在 乎你,等着你来接我回去。我以为我们是夫妻,是一条心、一条命!现在,你要把 这颗心搅碎,把这条命剪开,那就由你吧。你是我的天,一切都由你决定。” 她转身要走,又站住了:“但是,你得告诉我什么原因,是不是你真的跟嫣凤 ……” 沈岩再也按捺不住,急切地打开门,叫道:“不,不是!”“俊兰慢慢回过头,看 着沈岩。 “因为谢家树就要去香港银行做事了,你们今后的生活有了依靠。” 俊兰生气地质问道:“你?难道你也相信他们说的话?你也认为家树到银行工 作是别有用心,是要跟我里应外合!”“”我不知道,我根本不愿意想这些。但他去银 行做事,肯定是为了你,至少是希望有机会接近你。“ 俊兰倒退一步。 沈岩黯然说道:“我很明白,我争不过他,因为你们已经有了过去,我跟他是 不平等的。他是青年才俊,学有所成,而我,却是村野匹夫,只会养花弄草而且, 他也不会像我这样,连走路都……” 俊兰打断他:“沈岩,你不要这样轻贱自己。我现在还是你的妻子,我不允许 任何人,包括你,侮辱我的丈夫。” 俊兰跑下楼。沈岩张着嘴,却叫不出她的名字,耳畔传来大门关闭的声音。他 痛苦地靠在楼梯上,听着自己粗重的喘息声。 月朗星稀,夜凉如水。街上的行人渐渐少了,霓虹灯仍热闹纷呈地闪耀着。俊 兰没精打采地走在街道上,谢家树迎面走来,停下脚步。俊兰抬眼望去,感触良多。 谢家树早就猜到俊兰是去找沈岩了,问道:“你是去求他接你回去?” 俊兰有些反感,说道:“家树,他是我丈夫。” 谢家树逼问道:“你是迫于情势才嫁的,并不是真的爱他,是吗!”“俊兰没好气 地说:”那又如何?横竖我是嫁了!既然嫁他,就该敬他爱他,不是吗?你现在还 在说这些不是很荒谬吗?你不喜欢我爱上他,当初就该拦下我,别让我嫁。“ 谢家树申辩道:“可我是不得已的,其实我在日本根本没有女朋友!我知道当 时急需用钱,就想快点去找工作扭转局面。可是……”他恨恨地捏了捏拳头:“我 怎么会不想拦下你呢?我怎么会忍心眼睁睁地看着你嫁给别人?我是怕你退婚不成, 反而被沈家落下话柄,在他们家受气。我当时真的是无能为力,只能狠下心来,让 你绝了退婚的念头。我知道,你是个好姑娘,你宁肯别人负你,也不会负别人的。” 俊兰连连摇头转开身。 “俊兰,我没别的意思,我只是想说,你不需要这么委曲求全。我是为了让你 幸福,才退出的。可如果沈岩对你不好,不能给你幸福,那你还有我!看你这样, 我真的很心疼,我……” 俊兰打断他:“家树,不,大哥!” 谢家树上前扳住俊兰的双肩,激动地说:“不要叫我大哥,不要逃避我们的感 情。” “不,不能这样。”俊兰推开谢家树向后退去:“请你尊重我,让别人误会了 不好。” 谢家树冷静下来说:“你是不是真的爱上他了?” 俊兰坦率地说:“我……我跟他在一起,确实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谢家树如同落入无底深渊。 俊兰上前一步,求道:“家树,你不要去香港银行做事了好不好?” 谢家树愣住了:“你?你怎么知道我要去香港银行!”“”在同里就听说了。沈岩 以为你这样做,就是为了找机会跟我接近。“她用祈求的目光望着家树,”我想, 不会是那样的吧?你只是想挖掘自己的潜质,闯荡新的领域。“ 谢家树的心像掉进冰窖里,正在迅速地冷却。他颤抖地说:“如……如果沈岩 说的是对的呢?” 俊兰简直不敢相信。 谢家树逼近俊兰说:“如果我真的是为了有机会接近你才去银行做事,不可以 吗?” “家树,我……我已经是别人的妻子了。” “你……你?”他难以理解地反间道:“为什么?这究竟是为什么?他有什么 好?不过就是有万贯家产替他撑腰……” 俊兰打断道:“不,沈岩他根本就不把这些看在眼里。” 谢家树凄然一笑:“是吗?他不把这些看在眼里?是啊,他是可以不把这些看 在眼里,因为他已经拥有了它们;他生来就拥有一切,而有多少人,挣扎在饥饿和 贫困的边缘,除了温饱,他们已无所企求,甚至只能舍弃他们最心爱的东西。” 路边,坐着一个衣衫褴搂的小孩儿,脏兮兮的头发上插着草,她的父亲掏出一 块小饼给她吃,她大口大口津津有味地嚼着,瘦巴巴的小脸上,一双硕大的眼睛闪 动着幸福的光。俊兰有所动容地低下头去。 谢家树眼里噙着泪水说:“我确实已经舍弃了你,但我还是深爱着你。我知道 沈家的院墙很高,我不过是想在某个角落,默默地守护你,我心甘情愿在你的生活 里做个隐形人,可你却要把我推出去,为了叫沈岩安心,不叫我去银行做事。在你 眼里,我就那么一文不值吗?” “家树,不是这样的。因为沈岩他母亲怀疑我要跟你里应外合,搞垮沈家。” 谢家树的确没有想到这层。 “沈家是个大家族,沈岩的父亲早年去世,她母亲一个人把家撑起来,很不容 易。” 谢家树目不转睛地盯着俊兰说:“你了解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我知道。但不管她做了什么事,毕竟是沈岩的母亲。” 谢家树长叹一声,感慨万千:“看来你的心,真是只属于沈岩一个。本来,我 已经拒绝了香港银行的邀请,因为他们的金董事长很想在上海有所作为,他要竞争 的对象,包括富康钱庄。但我不愿意,我想你是富康钱庄的少奶奶,它垮了,对你 又有什么好处?但你今天的话,让我彻底死了心。”他的眼圈红了:“我所牵所挂、 所怜所爱的人,根本不需要我的牵挂,不需要我的爱,我对她来说,只是个多余, 是个累赘。金先生曾对我说,这是个有钱判生、无钱判死的年代,真是一点儿也没 错!世事沧桑,人心难测,女人的心变起来,真比时光还要来得飞快。” 此时的谢家树已坚定了去香港实习的决心。世上已没有一种力量能扭转他对前 程的选择,他忽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转身要走。俊兰唤住他:“家树……” 家树猛地回过头,一把牵住俊兰的手,像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俊兰,你 是不是回心转意了?跟我走,我们离开上海,带着伯父伯母,我去行医济世,我能 养活你们的。” 俊兰摇了摇头。家树的手慢慢松了下去。 ‘若真要走,明天来跟爸妈道个别。“俊兰说,然后转过身去,强忍着的泪终 于落下来。 谢家树无限怅然,大踏步与俊兰背道而去,他对沈家夺走俊兰的仇恨以及追求 富贵的越发膨胀的决心,仿佛融进了每一步有力的脚步中。 母亲一再催俊兰回同里,俊兰再也无法隐瞒,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还是有几 分尴尬地告诉父母沈岩要和她离婚,她可能还得在家中多住些时日。何父听了气得 直哆嗦,在嫁女儿一事上,他本来就觉得憋屈,要不是自己病到那个份儿上,俊兰 也不见得嫁给沈岩,掌上明珠出嫁像卖女儿一样令他蒙羞;迎亲那天新郎都没有亲 自来,这不明摆着沈家不把何家放在眼里?现在倒好,当初非逼俊兰嫁,如今才几 天,又说要离婚,难道当何家是乞丐吗?何家再穷,也是书香门第,穷不到没有人 格的地步。何父气得不能自抑,一口气没提上来,喷出一大口鲜血。 俊兰、何母惊慌失措地把他送往医院。诊断结果表明,他的肺部已开始积水, X 光片上出现一大片黑影,恐怕生命危在旦夕。何母了解病情后一阵天旋地转。 何父浑身插着胶管,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沈岩推门走了进来,把一束野花插 在床前的花瓶里。这些野花花瓣并不大,色彩也不娇艳,但昂扬着一股生机勃勃的 活力。何父睁开眼睛,看看沈岩,又看看床头的花,问道:“你?是沈岩?” 沈岩点了点头回答:“是,我是沈岩。” 何父苦笑道:“好你个沈岩,不愧是花艺专家,懂得用野花来激励我的生命。” “爸,我相信你会好起来的。” 何父一怔:‘你还叫我爸?俊兰出嫁的时候,你没有来接她,没有叫我爸,如 今你要跟她离婚了,何必又来叫我爸!”“沈岩说:“对不起,爸,我是一个不善表达 的人,我还是爱俊兰的。” “那你为什么要跟她离婚!”“”因为我怕她跟我在一起不幸福。“ “你怕她不幸福?你努力给过她幸福吗!”“何父问。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你既然爱她,就该知道怎么做。”何父闭上眼睛。 这时,俊兰、何母推门进来,见到沈岩,都一愣。沈岩尴尬地说:“我来看看 爸爸。” 俊兰不理会,走到床前,关切地呼唤着父亲。何父拉住俊兰的手。他的手骨瘦 如柴,像冰块一样毫无生气。俊兰心疼地捧住,不断朝何父手上哈气,搓暖它,又 嘱咐护士多加了一床棉被。 何父像孩子般可怜地哀求要回家。俊兰不知如何是好,求助地看着何母。 沈岩插话道:“还是留在医院吧,如果有状况方便急救。” 何父摆摆手说:“不了!生命的价值,不在一口气存续之间。这样拖着,我也 不能为自己、为他人做些什么。既然如此,早一天晚一天,又有何不同?” 沈岩看着何父,知己般地说道:“坦荡君子,生何忧?死何惧!”“何父露出一抹 宽慰的笑,说道:”生何优?死何惧!说得好!快,去给我办手续,我要回家好好 吃他一顿!我是一家之主,谁也不许违抗我的话!”“俊兰很快为父亲办理了出院手续, 沈岩也把车子安排妥当。俊兰红肿着桃儿似的眼睛向他道谢。沈岩一把抱紧了她: “别怕,有我跟你在一起。” 一股热流暖遍俊兰周身。 沈岩感慨地说:“今天,我才知道了亲情的珍贵,看到了生命的意义,你还没 进来的时候,爸跟我谈过。” “他责怪你了吗?” “没有。他要我好好地爱你,给你幸福。” 俊兰又红了眼眶:“爸,就是不放心我。” “兰儿,请你允许我收回昨天说的话。‘离婚’这两个字,我永生永世都不会 再提起,其实说这话,我心里真比刀割还难受!我怎么能没有你呢?没有你,我的 心将无处寄存;我的灵魂,将无所归依。我不管你过去爱过什么人,不管你什么时 候能够爱上我,我只求向你付出,付出我的一切,我的一生。” 俊兰感动地把头伏在沈岩胸前。他们的心跳动在一起。 何母扶何父人上座,使兰端来最后一道菜——醉虾。一只只青虾已经被酒浸醉 了,互相压着身子在玻璃皿中蠕动着,不时有一只活蹦乱跳地跃上碗沿。 何父直接伸手拿了只虾给沈岩说:“吃这个不能斯文,直接用手才痛快。” 沈岩有些不习惯,但仍笑着接受了。 何父给何母、俊兰各递了只虾,说道:“咱宁波,生吃螃蟹活吃虾,这虾……” 话没说完又剧烈地咳起来。 何父接着说:“没事,这虾,一定要鲜活的,用水洗净,再用厚白酒直接淋上 去。” “话别那么多,吃虾!”俊兰嗔怪道。 俊兰直接把虾喂进何父嘴里,何父哈哈大笑道:“你喂的虾特别好。” “当然,我挑的都是最肥最大的。”俊兰道。 何母打心底泛起一阵酸楚,瞬间红透眼眶。 俊兰见状,赶紧又剥了只虾说:“我再剥一只,免得妈吃醋说我偏心爸爸。” 何父瞥瞥沈岩道:“还有一个人没有呢!”“俊兰看着沈岩,有些不自然。 何父说:“怎么,做妻子的给丈夫剥虾,天经地义。” 何母替俊兰解围:“要吃就直说。”她剥了只虾喂进何父嘴里:“妻子给丈夫 剥虾天经地义,吃吧!” 俊兰看着父母和谐温馨的感情,颇受感动。忽然一只虾递到她嘴边,俊兰微怔。 沈岩说:“丈夫给妻子剥虾,一样天经地义。” 何父打心眼里感到欣慰。“吃了它。夫妻就是这样,什么都能计较,什么都无 需计较,好比,我跟你们的妈,”他握住何母:“一辈子了,要计较,也只想计较 个来生再续前世缘,真是舍不得呀!” 俊兰看了沈岩一眼,忽一阵鼻酸涌上来,她抽身飞快地逃离出去。何父、何母 同时看向沈岩,他忙起身追了出去。 沈岩随俊兰来到她的房间,轻抚着她的肩膀。俊兰转身紧紧抱住沈岩:“我怕! 岩,我怕我失去父亲,他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惟一的依靠。” 沈岩一把楼住俊兰:“别怕,你还有我,我会为你遮风挡雨的。” 俊兰抬起头,看着沈岩:“你知道我为什么离开同里吗?”说完不等沈岩说话 又接着说道:“并不光是因为你和嫣凤,是因为妈告诉我,是她找人把我抓到巡捕 房去的。” 沈岩目瞪口呆。 “当时我爸正在医院里,我又被抓走了,我妈一急之下,就找到了你家去,求 你妈把我救出来……” 沈岩气得浑身打颤:“我……我这就回去找她,我要跟她断绝母子关系。”说 完便往门口走。 俊兰一把拉住他:“岩,你又冲动了,你怎么能这么做?她毕竟是你妈,是为 了成全你才这么做的。有道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她要不是心疼你,也不会出此下 策了。” 沈岩感动地说:“兰儿,你的心地为什么这么善良?为什么事事都为别人着想? 你有没有想过你受的苦,你受的委屈?” 俊兰说:‘我想过,这些天我一直在想,现在我想明白了,所以才会把这件事 告诉你。我是想,你我既然是夫妻,决定了要相爱一生,就不应该有什么掖着藏着, 我们要完全透明,才能渡过风雨,就像我爸妈那样。“ “兰儿!”沈岩激动得热泪盈眶。 “明天我们就回同里去,好让妈放心。”俊兰说。 “可爸的病……” “爸最大的心病就是我。他要我幸福,因此我必须努力去争取,而不是逃避。” 两人相视一笑,这是多日来两人第一次发自肺腑的笑。 为防何父有什么不测,沈岩暂时留在了上海,俊兰怕沈太太生气,在好朋友可 云的陪同下先期回到同里。可云对同里这座神秘老宅充满了好奇。俊兰带她参观的 时候,发觉几名家仆正慌慌张张往后院里跑。俊兰有些狐疑,决定跟去看看。 来到后院才发现家仆几乎全在往钟楼方向聚集。钟楼过去是一座防盗贼、报火 讯的楼,现在已成为废弃的危楼,墙上的水泥已大块大块的剥蚀,露出一块块破败 的图案,像一张张狰狞的面孔。那悬钟上面锈迹斑斑,尘埃积了几厘米厚,显然它 已成为沈家的一件古董,一件和沈家富丽堂皇的外观反差强烈的历史的遗迹。 俊兰顺着仆人们指指点点的方向望去,不禁惊呆了,只见嫣凤正颤颤微微地站 在楼顶上。 沈太太、李承恩也从外院赶来。 俊兰跑到沈太太身边问道:“妈,嫣凤怎么了?” 沈太太冷冷地看了俊兰一眼,无暇理她。 ‘怎么办的事?为什么还让她跑出来?“沈太太埋怨道。 李承恩喊道:“嫣凤,有话好说,你先下来吧。” 嫣凤歇斯底里地说:“不!除非你们沈家认了我,否则,我就撞死在这钟楼上, 化做厉鬼,和那些受屈受辱而死的姨太太一起,找你沈家个鸡犬不宁。” 俊兰不解地看着沈太太:“认?认什么?这是怎么回事?我才不过离开几天, 怎么一切就变得我完全不能理解了。” 沈太太威严地说:“嫣凤,你下来再说!” 可云面对这一切,如同观赏戏台上的演出,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幕是活生生 的现实。 嫣凤哭道:“我说了我不要名分,我只要你们认我是你们沈家人,你就这么狠 毒,不认我不要紧,还把我关进柴房,给我下药,你蛇蝎心肠,年轻的时候是,现 在也是!” 沈太太怒斥道:“你胡说什么?”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这就说给全天下的人听!我告诉你们,你们的 主子曾经怎么对待一个可怜的女人。”嫣凤的声音像要劈裂一般。 沈太太大喝一声:“给我上去抓她下来!” 仆人们纷纷拥上钟楼。 嫣凤已无所顾忌。她的手在空中画着弧线:“你们别过来!你们上来我就跳下 去!” 仆人们止住了脚步,不敢妄动。 沈太太道:“你有种,就跳下来!” 俊兰忙阻止:“不……妈,让我劝劝她吧!” 沈太太看着俊兰,不无嘲讽地冷笑说:“你替她说话?她抢你丈夫,你还替她 说话?” 俊兰如挨当头一棒:“抢我丈夫?她跟沈岩……” “如果你脑子还清楚,就应该明白,我是在帮你!”“沈太太厉声道。 俊兰心痛如绞,一个重心不稳险些栽倒,幸亏可云扶住了她。 沈太太命令道:“上去抓她下来。” 仆人们一拥而上,将嫣风反绑住。 “放开我,放开我,少奶奶救我!少奶奶2 ”嫣凤乞求的声音在风中战栗。 仆人们连拖带拽,三下两下将她押到沈太太和俊兰跟前。嫣凤磕头道:“少奶 奶帮帮我!我已经喝了药,不能生了,这辈子我是毁了的,我再没本事跟您争什么 抢什么了,您就给我条活路吧,少奶奶!”“‘你还胡言乱语,给我掌嘴!”“沈太太大怒 道。 一个仆人冲上前去,抡圆了手臂左右开弓,直打得嫣凤嘴角流血。 俊兰一个箭步冲上前拉住仆人,叫道:“住手,别打啦!妈,别打了!”“沈太太 面若冰霜:”我在帮你教训这丫头,在帮你出气!”“俊兰回话道:“一个巴掌拍不响, 如果她真的跟沈岩怎么样,也不是她一个人的错。再说,我想沈岩不会做这种事的。” 嫣凤用力想挣扎,仆人们的手像铁钳般紧紧箍住她,她舔着嘴角的血丝冷笑。 沈太太对俊兰道:“是吗?可如果有人抓不住丈夫的心,就别怪别的女人有机 可乘了。” 嫣凤嘲笑道:“现在你会说这话了?当初老爷有女人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反省?” 沈太太脸色大变:“你!给我……给我把这丫头关起来。” 仆人们拖起嫣风大步朝前走,嫣凤垂死挣扎似的吼着:“你毒!你狠!我告诉 你,黄蜂倒地还蜇人,除非我死,否则我不会放过你的…” 沈太太脸色铁青。俊兰六神无主,幸亏可云在,安慰地握住她的手。 俊兰回到房间,颓然坐在桌前,喃喃自语道:“给嫣凤吃了红花药水?这样做, 是不是太过分了?”祝妈几番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如实告诉了俊兰那天早上嫣凤睡 在少爷房里的情景。 俊兰慢慢地站起来踱着步,左思右想还是不相信洁身自好的沈岩能和丫鬟做出 这等事。再说,即使真是这样,她认为自己也是有责任的。嫣凤悲苦的身世早就使 俊兰对她满怀同情,现在,同情之外,又添加了几分女人对女人的真诚的怜惜。 从祝妈嘴里还得知,沈太太已经叫嫣凤的继父把她领走。俊兰想起嫣风对她提 起过她的继父对她施暴的情景,不禁心惊肉跳。她毫不迟疑地冲了出去,直奔前厅。 沈太大端坐在大厅上,浑身发抖,手里攥着的一条干手帕,几乎要被她绞出汁 来。“现在你会说这话了,当初老爷有女人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反省?”嫣凤魔鬼 般的声音在她耳边驱之不散。 她一拍桌子跳起来:“岂有此理,我就不信,你是那打不死的程咬金,烧不死 的司马懿?” 李承恩走进来叫道:“太太。” 沈太太恨恨道:“我要嫣凤消失!”“没容李承恩反应,沈太太继续说道:”不要 我们动手,你想个法子放她走,然后带份厚礼去拜访黄五爷,就说这女娃子让我心 里不痛快,明白吗?“ 李承恩有些犹豫,但见沈太太下了决心,不好再说什么,忙应和道:“我这就 去办。” 他才出大厅,俊兰便到了,两人照面互相点了点头。 沈太太瞥了俊兰一眼说:“你总算回来了?” 俊兰认错道:“妈,是我不对,不该一时冲动跑出去……” 沈太太打断她,温和地说道:“不用多说了,回来就好。” “谢谢妈,嫣凤的事……” 沈太太生气地说:“她的事你就不必过问了,我会处理。” “俊兰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 沈太太厌烦地说:“你唠不唠叨?我说了你不必管。” 俊兰据理力争:“妈,国有国法,我们不能对嫣凤滥用私刑。” 沈太太冷眼相向道:“那你是指派我的不是了!”“”妈,虽然嫣凤是卖身到我们 家里帮佣,但她用劳力赚取衣食,我们用衣食换取她的劳动,这中间是一种互利互 助的关系,就像做生意,你情我愿,我们有权要求她工作认真,但不能去伤害她的 身体,我们没有权利这么做。“ “那你觉得,我该怎么做呢?” “我们不该把她关在柴房,这是妨碍自由。” “你是要我,于脆让沈岩纳她为妾,好让你只当少奶奶,却不必尽妻子的责任, 是吗?” 俊兰忙解释:“这是两回事,妈……” 沈太太踱开步去,冷冷一笑,压根不想听。 俊兰说:“妈,您也是女人,她喝了药不能生育,已经够可怜了。” 沈太太奇怪:‘你真这么大方,一点也不气她?“ 俊兰说:“我们可以请她离开沈家,给她一笔钱去别处生活!不能叫她继父把 她领回去,他继父会糟蹋她的。” “是吗?”沈太太颇有几分庆幸,“还好我下手得早,要真让她进了沈家的门, 这种丑事要是张扬出去,我们沈家还怎么做人?” 俊兰耐心劝解道:“妈,嫣凤愿意跟沈岩,大不了是想有好日子过,这并不是 什么罪不可赦的事。” 沈太太说:“如果你想在商场上闯,就不能有这种妇人之仁,为人不君子,无 毒不丈夫。” “妈,我们能有钱也是靠穷人帮我们赚的呀!” 沈太太忍无可忍地站起身,拂袖而去。 俊兰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夜晚,在一个私下里无人的场合,她塞给李承恩一条 金子,求他放嫣凤一条生路。 把同里的事情料理好后,俊兰第二天就赶回上海,迫不及待地要向沈岩问个水 落石出。 沈岩三言两语就澄清了俊兰的疑虑。原来那天嫣凤挑逗他,见他不理会,就自 己脱光了衣服,而沈岩毫不动容地推开了她,轻轻地走了出去,临走还顺手给她披 上了俊兰的披肩。那一晚,他一直在梧桐树下坐到天亮。俊兰心里的大石头终于落 了地,幸福地投入沈岩的怀抱。 黑洞洞的柴房里,嫣凤蜷缩在一隅。门“吱扭”一声开了,射人一道耀眼的强 光,沈太太和李承恩走了进来。嫣凤略微抬了抬眼,不屑地瞥了沈太太一眼。 沈太太问:“那些话,是谁教你说的?” 嫣凤沉默,像没听见一样。 沈太太强抑怒火,恶狠狠地叫道:“把她拉过来。” 李承恩将嫣凤连拖带拉地带到沈太太跟前,手顶着她的下巴强制她抬头,直视 沈太太。嫣凤挣扎不得,索性直勾勾地瞅住沈太太,眼里喷射出仇恨的烈焰,直逼 得沈太太有些发毛。 沈太太说道:“我问你,你要老实回答,我便指你一条路走,要再嘴硬不知好 歹,就别怪我不留情分。” “哼,别以为我不知道,扯了龙袍是死,打死太子也是死,我真说了,你也不 会放过我的。”嫣凤似乎早已看破沈太太的心思。 沈太太失去耐性,逼上前问道:‘你跟那个唱戏的什么关系?“ 嫣凤讥讽道:“原来她是个唱戏的?” 沈太太一掌朝嫣凤脸上掴去,打完手上热辣辣的,震得发麻。 “有本事,你再放一把火把我烧了。”嫣凤毫不示弱。 “你到底是什么人?有什么目的?” “不管我是什么人,有什么目的,除非你能杀我个神不知鬼不觉,否则有朝一 日,我一定有冤报冤有仇报仇。” “你……你真不怕?” “我怕什么?我这一生,活生生是受诅咒的,打小就苦,三顿没一顿不说,成 天还要挨继父的皮鞭,这样的日子我受够了,也不想再受了!” 沈太太略思索了一下,命令李承恩放开她,然后放松了神情,走向嫣凤。 嫣凤被放开了,“呸”一口吐沫啐在沈太太身上,沈太太却极优雅地用手巾在 衣服上轻拭了一下,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走向她,边走边说道:“你倒很有胆识。” 嫣凤扭过身,对沈太太不屑一顾。 “可惜,你太年轻,又是个女人,不然,在上海这十里洋场,必定能有你一片 天下。” 嫣凤见沈太太和颜悦色,态度也开始软化了。 “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和我年轻的时候很像?” 嫣凤抬眼看去:“是吗!”“”是的,真是一个样子!可惜,我一儿一女,没一个 像我!我虽然嫁进了名门望族,可日子过得并不舒心,所以我反抗,我挣扎,你也 像我一样。“ 几句话说得嫣凤心里舒服了,她不禁揣摩起沈太太的目的。 “我知道是你引诱少爷的,至于他有没有接受,凭你一面之辞,我是不会信的。” 嫣风急问:“少爷否认了吗?” “否认不否认不重要,因为我不在乎,我是不会让你留在少爷身边的。” “哼!你忌讳我,只敢留个何俊兰在身边,因为她没牙没刺,只会听你摆布。” 一丝恼怒从沈太太脸上转瞬即逝:“我身为母亲,不能拿儿子的幸福开玩笑, 不过,我倒有个安置你的方法。” 嫣凤心里一震,仍戒备地沉默着。 “当今上海,能转手覆云翻手覆雨的,多半是洋人关系好、黑白两道又能吃得 开的!就这点而言,你很适合替我打开局面。” “你想怎么样?” 沈太太叹了口气说:“横竖你是不能生育了,不如把这缺点当成优点来用。” 她走上前,轻轻捏住嫣凤的下巴:“你还是有几分姿色的。” 嫣凤厌恶地别开脸去:“有话直说,别拐弯抹角。” “我负责把你教育成上流社会的交际花,而你负责替我摆平那些贪情好色的官 员客户。表面上我收你当于女儿,实际上你是我手中的一颗棋子,这么一来,你有 机会认识豪门大户,或者遇上个在洪流里恰巧攀上大木浮上来的青年才俊,就算给 人做小,只要手腕够,一样呼风唤雨。” 嫣凤脑子一转,被说得心里痒痒起来。 沈太太蔑视地望着她说:“就你这样一个有勇无谋的货色,遇不上第二个机会 了,愿意还是不愿意,一句话。” “你肯定还有条件,是不是?” “没错。我要你说出,这些陈年往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嫣凤不语。 “你要搞清楚,我有的是办法让你说,今天开这条件,是念在你有一丝像我。” “好,我说。可是,我要和你订契约。” “订契约!”“沈太太痛快地答应道:”好!就这么说定了!“ 李承恩马上起草了一纸契约,沈太太先签了名宇,递给嫣凤。嫣凤细读着契约, 不甚明白。略一思忖,还是豁出去地签了字。签完字,嫣凤战战兢兢地回忆起那天 恐怖的经历…… 那天夜里,嫣凤跟着少爷来到梧桐树下。少爷先走了,她隐隐约约听见祠堂那 边好像有人在唱戏,寻声音找去,模糊看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的背影,正挥舞着 白色的衣袖,从矮灌木丛里穿梭而过。嫣凤好奇,悄悄地跟着她,黑影无声无息幽 灵般地闪进沈家祠堂。祠堂外树木阴森森的,投下鬼魁的阴影,清冷的月光下,石 狮睁圆了眼睛注视着嫣凤。她按住胸口,寻着若有若无的声音来到祠堂门口。 她壮着胆推开虚掩着的门,黑漆漆伸手不见五指。拿灯笼去照,看不见一丝人 影,但仍能听见哀怨、凄婉的唱戏声在空气里游荡。嫣凤吓得大气不敢喘。忽然, 一只黑猫一声不吱从哪儿跃下,她魂飞魄散,抛开灯笼,尖叫着逃命。她本不信鬼, 但那天她以为自己撞见了鬼。 嫣风不信邪,想一探究竟。第二天,日头最高的时候,她又来到祠堂前。祠堂 门口躺着那只烧坏的灯笼。她鼓足勇气往里走,忽然唱戏声又响起,嫣凤惊叫一声 跌坐到地上。循着声音望去,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背影正且唱且舞。她看到墙上歪 歪扭扭地被人用炭写着几行字:火枪送君赴黄泉,祝融毁妾半生缘,千古艰难惟一 死,伤心定独沈夫人。 嫣凤陈述完,沈太太连退数步,踉跄地跌坐在床上,惊魂未定。 李承恩忙斥责嫣凤:“鬼神之说,一派胡言。” 嫣凤坚持道:“我可没胡说,那字还在。” 李承恩说:“说不定是你写上去的。” “我没有!我是看了那诗,再从外头人家你一句我一言的说,才随意拼凑个大 概的。” 沈太太低吼道:“你们出去,承恩,你送嫣凤上路。” 嫣风追问:“你们要送我去哪儿?” 李承恩没好气地说:“走吧!” “去哪儿?” 李承恩嫌恶地说:“你说去哪儿?” 嫣凤急了:“是去上海吗?真的送我去上海?你们会给我做几套旗袍吧,我没 件像样的衣服。”她满心以为自己是一只飞上枝头的金凤凰,跟着李承恩乐颠颠地 离去。 沈太太内心正掀起汹涌的狂澜。她浑身颤抖着点起大烟,狠命吸着,慢慢情绪 才缓和下来。 “火枪送君赴黄泉,祝融毁妾半生缘,千古艰难惟一死,伤心定独沈夫人。吴 惜玉,我果然没听错,那是你在唱,你果然没死!”她又拿出一瓶烈性酒,一杯又 一杯地痛饮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