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回到上海后,俊兰正式介入了富康钱庄的工作。办公桌上账本堆积如山,俊兰 埋在一串一串的数字里抬不起头来。她想带回家仔细研究,被李承恩拒绝了。因为 沈家的账本只有一份,必须妥善保管,如果被毁掉或万一有人存心把它藏起来,那 么借贷的账目便无处可查、无处催讨了,所以必须在钱庄中审阅。 俊兰质疑为什么没有复写备份,原来账本只有沈太太、沈娟和李承恩可以调阅, 不能让外人看,所以虽然此处是个漏洞,一时半会儿也无法弥补。俊兰叹了口气, 深感重任在肩。 一天时光匆匆流逝,俊兰专心致志地审阅了账目并做了大量笔记。沈岩来到钱 庄接俊兰,邀请她去看戏。虽然她眼花绦乱,头昏脑涨,但还是坚决地拒绝了他的 邀请。俊兰决心不辜负沈太太的信任,出色地完成每一件工作。沈岩失落地独自离 开了,剩下俊兰在昏黄的灯光下埋头苦于。过了一会儿,沈岩又折了回来,死拉硬 拽地拖走俊兰。俊兰拗不过他,只好遂了丈夫的心意。 戏终散场,沈岩、俊兰随人流走出戏院。戏院外,黄包车排着班等候,俊兰伸 手叫车,沈岩拦住她,他想在这花前月下的夜晚与她散步回家。俊兰心里还放不下 钱庄的事儿,刚想跟沈岩说出她的焦虑,游老板从后面追上来:“两位请留步。” 俊兰礼貌地笑笑说:“游老板,这么巧?” 游老板的小眼睛滴溜溜地在俊兰身上流连:“我在戏院里就瞧见两位啦,可人 多不好招呼,所以等散场了才过来。” 俊兰一笑道:“游老板也爱金霸主的戏吗?” 游老板说:“附庸风雅罢了,主要是招待几位警署的人,您也知道,乱世做生 意得有人面。” 沈岩笑道:“那倒是,逢迎拍马比实在做人容易。” 游老板脸一拉,俊兰急了,忙打圆场:“沈岩的意思是说,七分做事还得三分 做人,说实在的,钱庄生意也不好做了。” 游老板的面子总算保住了,他感激地望着俊兰说:“买办生意好,再不就炒地 皮,明儿个寒舍有个小小酒会,不知道两位能不能赏光?” 俊兰看向沈岩,沈岩故意别过脸去。 游老板清清喉咙道:“大少爷,这是不给面子了。” 俊兰应对道:“没这回事,游老板肯招待我们小辈,是瞧得起我们了,倒是不 知为了何事?” 游老板说:“不就为虹口那块地吗?” 俊兰一想,若有所悟。 大街上人迹稀少,道路两旁的法国梧桐在朦胧的月光下投下婆娑的树影。沈岩 是一个极敏感的人,游老板看俊兰的目光使他颇有些不舒服。他闷着头径自往前走, 俊兰跟上去拉他衣角说:“生气啦?算我错了行不行?” 沈岩有所缓和:“那种人不需要跟他多说半句。” 俊兰叹了口气说:“这游老板,我以前听说过,跟青帮的人相熟,黑白两道通 吃,不好惹。” “既是牛鬼蛇神,就更应该敬而远之。”沈岩理直气壮。 俊兰说:“他来过我们家,可能跟钱庄还有些生意要做,得罪了他,被妈知道 了,又该不高兴了。” “善恶不同途,冰炭不同炉!大不了老死不相往来,何必昧着心性勉强卖笑? 上回找上黄五爷是为了人命!除此之外,没什么值得我们失去做人的原则,不是吗?” “我当然也希望能一撇一捺地做人,可……” 沈岩害怕和俊兰吵架,打断她道:“别说这个了。”他拉过俊兰的手吻了一下, 算是结束“战争”。 沈岩问她:“你发觉没有?那扮虞姬的,走圆场的时候多走了一步?” 俊兰摇摇头。 “所以金少山存心整了他一下!”“是吗?怎么整他了?“ “虞姬在台上唱到‘看大王在帐中和衣睡稳’的段子时,金少山演的霸王是可 以到后台稍歇一会儿。但当楚歌响起,虞姬对着大帐叫道‘大王醒来’时,金少山 就该出现,但没有。” 俊兰来了兴趣:“是吗?但戏是圆满唱完了。” “总算那扮虞姬的机警,临时加唱一句‘待我再瞪眼望一番’,再加上‘两望 门’的动作,才再喊‘大王醒来’,然后接下去。” 俊兰看着沈岩绘声绘色的表演,开心地笑了:“你心真细,现在想起来,真是 这样。” “也不是我特别心细,只是我做什么事都全心全意,对你,不也这样?” 俊兰这才明白他说这些话的用意,诡笑着说:“哦,原来这话是说给我听的。 你是说,你对我全心全意,所以,也容不得我有一点小错儿?” 沈岩一把揽住俊兰的腰,多情地凝视着她:“情人眼里容不得一粒沙!” 俊兰娇嗔道:“容得了沙的,就能蕴育出珍珠来。” 时针指向六点半时,沈太太本想与儿子、儿媳共进晚餐,丰盛的菜肴一道道地 摆上来后,才从祝妈嘴里得知沈岩带着俊兰到天赡舞台去看戏了。想到二人刚着手 做事便如此贪玩,沈太太立刻气不打一处来,抓起电话便摇到钱庄,叫李承恩马上 来见她。李承恩风风火火赶来时,沈太太正一个人冷冷清清地对着一桌子凉饭凉菜 愁眉不展。李承恩劝慰她先吃饭,又告诉她少奶奶一天都在钱庄里潜心研究,动也 没动半步。沈太太这才稍感安慰了一些,胡乱吃了几口。 时针已经指向十点,沈太太在大厅里踱来踱去,终于听到外面传来脚步声,沈 岩、俊兰回来了。俊兰一触及沈太太冷峻的目光,立即打个冷战。沈太太倒没理俊 兰,径自朝沈岩走去,关切地问道:“怎么看戏看到这么晚?” 沈岩笑而未答。 她又转向俊兰道:“还愣在这里干什么?去给丈夫放水洗澡。做不好媳妇,连 做妻子也不会吗?” “哦,我知道了!”俊兰慌忙跑了出去。 沈岩不高兴地说:“妈,别对俊兰这么严格。” 沈太太正色道:“我在帮你给媳妇立规矩呢。” 趁沈岩洗澡的工夫,俊兰忙着铺床,沈太太来到两人房间,把她叫到自己的卧 室,像老师考问学生一样请她谈谈一天的心得。 俊兰说道:“我看了部分账簿,我觉得账簿只留一份很危险,最好撰写一份复 本。还有,我发现最近拖欠的账款有增加的情形,我请教过李经理,是因为国内白 银出超严重,导致物价下跌,整体经济受到很大影响,许多工厂亏多盈少,纷纷倒 闭,所以收款困难,甚至无处催讨,形成呆账。” 沈太太对抄写复本的提议表示同意,就账款问题让俊兰提出对策。 俊兰回答道:“一时还没有想法。” 沈太太刻薄道:“没有想法就是要我想办法了?你说,找帮手是为了解决问题, 还是制造问题?” “当然是解决问题。” “那就给我个想法。” “是!俊兰会仔细研究。” “叫沈岩也一起想想办法。” “是。” 俊兰忽然想起游老板的邀请,便请示沈太太做决定。游老板眼下正想跟富康钱 庄惜款,款项数目巨大,以富康钱庄的资本是根本应付不了的,须再向其他银行拆 款赚利差。如顺利的话,一转手利钱就能滚滚而来,但须承担风险。 沈太太一想,不如趁此机会让俊兰探探深浅,也了解一下虹口那块地的投资潜 力。她痛快地答应了,并要求俊兰带沈岩去见见世面,告诫她沈岩不爱应酬,做妻 子的有责任弥补丈夫的不足。 俊兰满口答应。 第二天一到办公室,李承恩便递来全新的空白账本。俊兰要求他帮忙挑选两位 字迹端正的人来协助抄写,被李承恩一口回绝了,因为账本是钱庄的机密,沈太太 特地交代要俊兰亲力亲为。 望着小山似的账簿和每一本上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俊兰心凉了半截,暗自叫 苦不迭。但她清楚地知道沈太太的决定无可更改,与其发愁,不如尽快动手,于是 静下心来,专心致志地开始抄写。时钟悄悄地转了几个圈,俊兰疲惫地打了个哈欠, 手隐隐有些酸痛。和游老板约定的时间要到了,她匆忙收拾了一下,便走出办公室。 她先回家,打扮妥当后,碎步下楼。沈岩仍一袭便装,在大厅里稳如泰山。俊 兰走向他说道:“岩,你就穿这样吗?你不会忘了吧,我们今天要赴游老板的约, 昨天说好的。” 沈岩冷冰冰地说:“我说了,冰炭不同炉。” “岩,”俊兰挨沈岩坐下,“妈有任务要我们去做呢。” 沈岩用询问的眼神望着她。 “游老板想向咱们钱庄借钱,妈让我们去了解一下他虹口那块能不能赚钱。” “我不去!” “你不去我也得去,妈交办的事,我不能不办,何况,这笔钱大到足以影响钱 庄的营运。” “我如果愿意跟人家赔笑应酬,那我就不是沈岩了。” “可是……”俊兰犯难。 “我做不了别人,要演戏,你自个儿去吧。” 俊兰无奈道:“那我走了。” 车夫老张跟上。俊兰体恤地说:“就我一个人,你就不用送了。” 沈岩刹那间改变了主意,原本想唤住她,但自尊心使他难以开口。 游家豪宅里灯火辉煌,觥筹交错,推杯换盏之声不绝于耳。穿着华丽的男男女 女相互寒暄、应酬,一派歌舞升平的繁华景象。俊兰第一次出席这种场合,她清丽 脱俗、优雅大方,立即吸引住许多人的目光。游老板见俊兰赏光赴宴,且比前两次 见面更多了几分楚楚动人的风韵,便热情地迎上去,伸手用力握住俊兰的手说: “沈少奶奶,真高兴您赏光!这有句话,叫‘蓬筚生辉’是不是?” 使兰从容地抽出手,说道:“云不聚集雨不下,人不团结力不大,这会儿咱们 自己人不帮自己人,还帮谁呢?” 游老板面露喜色:“好!好!冲你这句‘自己人’,给你介给几个上海刚冒出 头的。来!这位是闸北警署署长,这位是富康钱庄沈少奶奶,这位是缉私队张队长 ……” 游老板带俊兰结交朋友,俊兰或点头或握手,从容不迫,落落大方,令满场富 贾名流刮目相看。 屋内人声鼎沸,屋外冷清孤寂。沈岩静坐在车上,不住地朝门口处张望,老张 一根接一根地抽烟。老张的孩子很小,让他陪自己等到深夜,沈岩心里过意不去, 就送给他一些银钱,让他回家了。老张驾车离去,沈岩独自仁立于夜色之中。 酒会结束后,游老板送俊兰步出大门,和张队长争着要送她回家,俊兰正进退 维谷,忽然眼睛一亮,沈岩从阴影处冲了出来,不理会两人,拉了俊兰便走。 俊兰慌忙向游老板点头致歉。张队长不屑地脱着沈岩的背影笑道:“我说沈家 怎么娶个没靠山的媳妇,原来大少爷是个瘸子啊。” 游老板压低嗓门说:“小声点,别得罪人家。” 可这刺耳的一句话,偏偏灌进了沈岩耳里,他愈走愈快,逃也似的往前跑。俊 兰沉默地跟着他,明知他的心事,却不知如何安慰。 回到家里,沈岩坐在床边翻书,俊兰梳洗完毕,搂住他讨好说:“什么时候我 们一起去豫园走走?明天好吗?” 沈岩没有抬头:“明天你不是约了关叔叔?” “是啊,妈说想办份工商报纸,还说是你提的主意。” “我只是顺口说说……既然有正事,别管我,你去办吧。” 俊兰略思忖了一下,看着沈岩的腿,琢磨怎么开口。沈岩意识到俊兰眼神异样, 拘谨起来,腿直往桌下缩。 “岩,我们既然是夫妻了,是不是该无所不谈!”沈岩把头更深地埋在书里。 “我真的只是关心你!” “你是问我的腿?”沈岩轻轻一叹,道:“我的腿,是被爹打伤的!”他从床 头柜中摸出一个木盒,交给俊兰。打开木盒,里面是一把枪,一颗子弹。“就是这 把枪,这颗子弹,那天.他不知为了什么事大发雷霆,和妈吵了一架,吵得很凶, 拿枪指着妈,我一心急冲上前去,替妈挡下这颗子弹,所以妈宠我,也不是没来由 的。” 俊兰小心地问:“我可以看看那个伤口吗?”俊兰拉起他的裤脚,看到一个圆 形伤疤。 埋藏在心中已久的痛苦又被重新唤发出来,沈岩问:“你介意你丈夫是个瘸子 吗?” 俊兰抚摩沈岩的伤痕说道:‘有些人脚虽然是好的,却心术不正,斜着走,横 着走;有些人,脚虽然有了伤,但心地宽厚,坦坦荡荡。你说,是腿瘸了严重,还 是心痛了严重?要我,宁可要心胸坦荡的丈夫。“ “你是在安慰我吗?”沈岩眼眶有点发潮。 “岩,我们看起来是两个人,其实是一个人,知道吗?我们都是缺了角的圆, 得在一起,才能圆满。” 沈岩深深地吻住俊兰,直吻得她喘不过气来。 这天,沈岩和沈太太吃过了晚饭,俊兰还没有回来。沈太太正人神地听着留声 机,还挥动着双手打着拍子。沈岩从母亲那儿知道俊兰陪张队长吃饭去了,心里十 分不悦。沈太太正想借机刺激他接手钱庄的事务,所以故意不理睬,继续打着拍子。 沈岩埋怨道:“妈,能不能别把那么多工作放在俊兰肩上?” 沈太太打量着沈岩说:“那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我只是要她学习经营,好 帮我点小忙,现在她四处招摇应酬,可不是我逼她的。倒是你,别只是护着她,有 时候也说说她,大半夜了,还不见个人影儿,换做别的男人早往坏处想了。” 沈太太说的话,一字字像针刺进沈岩心里。 她上前拍拍儿子的肩,递上一份小报花絮:“她可是你自己找的,要新派新思 想,就有新思想的坏处,看看你老婆在外头多风光!”沈岩接过报纸,只见斗大的标 题,还有俊兰的照片,照片上的俊兰迷人地微笑着。正说着,俊兰推门进来,沈太 太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匆匆离开回房。 俊兰觉得气氛怪异,但累了一天,不想追究:“你洗澡了没?我去给你放水。” 沈岩突然抓住她说:“以后别出去了。” 俊兰累了一天,丈夫非但没有安慰的话,还冲自己发脾气,所以也满不高兴, 走向前去质问他:“你话里有话!”沈岩压着嗓子,耐住性子道:”我只是要你别再 出去了。“ “你以为我去哪儿了?去玩耍?去嬉戏?我这么东奔西跑,为的是什么?难道 你真的眼瞎心盲,全看不见吗?” 沈岩讽刺道:“我看见了,不但看见,还听到不少呢!” 俊兰委屈:“你把话说明白,看见什么?又听见什么?我不要你含沙射影地怀 疑我!别人怎么说我,我不在乎,我辛苦奔走也无所谓,但你误会我,讽刺我,就 像刀子两面插入我胸口,我伤,你也痛,这不值得!‘” 沈岩忿然走开,坐进沙发里:“总之,以后你只管内务,其余别管,我让妈叫 大姐回来!” ‘大姐不能帮一辈子,她早晚要嫁人。“ 沈岩被激怒地站起身:“那你是非出去不可了?” “你发这么大脾气,倒像我出去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样!”“做生意靠应酬是 不行的,这么阿谀奉承攀富,和卖笑的有什么两样?你已经是嫁为人妻,就不要去 跟人家争风头、抢风光。“ “我争什么风头?抢什么风光啦?” 沈岩忍无可忍,将报纸朝俊兰脸上摔去。俊兰感到强烈的羞辱,却忍着没有掉 泪。她捡起报纸,百般委屈化做一声叹息。 “小报花絮,原本就夸张渲染的多,这你也信以为真?” “有凭有据有姓有名,那个张队长我不是没见过,他看你的眼神就像猫儿见了 腥,而你明知如此,还跟他牵扯不清。” “牵扯是为了钱庄!” “水路缉私队的队长关钱庄什么事?难道钱庄里也兼做走私勾当?你这话即便 说给我这外行人听也过不了关的!”“既然知道自己外行为什么不去了解呢?国际战 乱四起导致银价波动大,影响最大的就是钱庄生意。最近美国那边又通过收购白银 的提案,上海物价下跌了近二成,跌到什么时候还不知道呢!“ 沈岩不语,倒也坚起耳朵仔细聆听。 “咱们钱庄出贷的全是信用贷款,时局不好,使得丝业、棉纱业、面粉业、水 泥业、橡胶业,个个都风雨飘摇,工厂停工的已经有二百多家了!没接触生意的时 候我不知道,待接手钱庄业务,才知道问题的严重性,如果我们不帮这些小商家的 忙,一旦他们宣布倒闭后,那借出去的款子,全成了收不回的呆账,钱庄也支持不 下去了。 “你说的没错,那个张队长的确不是什么好人,惜着跟军阀的关系得了这个肥 缺。可你也该知道,现今上海活生生就是个弱肉强食、人吃人的地方,我跟他攀关 系,是为了方便那些商家原料的进出,否则以现在物价低、出口生意萎靡,再加上 他g 捞油水,苛刻条件不放那些商家的船只来往,这些商家还有活路吗?我是为了 我们自己的钱庄,也为那些靠小资本谋生养家的小商号,一家工厂倒了,工人就要 失业,他们的家庭就无法维持。那种三餐不继的生活你可能不了解,但我是亲眼见 过的。能够尽自己的薄力帮人一把,有什么不好呢?” 俊兰走近沈岩,一只手轻搭在他肩上,恳求道:“别怀疑我,好吗?” “我知道,你辛苦是替我扛沈家的担子,但,难道我们不能生活得单纯点吗? 别管他什么家业,我们男耕女织,多悠闲,多惬意?再不,开个私塾教书也行。” “岩,你想得太容易,结束家业,钱庄的员工怎么办?这不是给他们一笔钱就 能解决的。” “可是我不要你这么辛苦。” “那就为我分担吧!一篮谷子两人扛,总要轻松得多,是不是?” 沈岩有些动摇了。 “好不好吗?就当为我!你跟我在一起,也好知道我在做些什么,省得疑神疑 鬼。” 沈岩凝视着俊兰,自嘲道:“我是不是很没用?成天只守着一个女人。” ‘你是兰儿的天,当然得守住兰儿呀!“ “我是不是太多疑?” “那粒沙,根本不存在的,所以,蚌也不必担心会分成两半。” 沈岩笑笑,揽俊兰人怀,两人热烈地亲吻起来。 夜晚的争吵虽然还是以和好而告终,但俊兰一席话确实对沈岩有所触动。第二 天清早,他陪俊兰来到钱庄,了解了一些基本情况后,他建议俊兰把名目繁多的账 簿按姓氏笔画建立索引,依序排列,以方便查询。他还提议俊兰抓紧落实创办工商 报纸,将来可以以报道为依据,调查贷款人的信用和投资风险。沈岩虽不涉足商场, 但毕竟二十年来耳儒目染,多少知道些皮毛,初来乍到便提出这些合理的框架性经 营之道,令使兰赞叹不已。沈岩还特地嘱咐报纸的编辑要挖来可云,一来她撰稿和 编辑能力都很强且有热情,二来俊兰又多个贴心人聊天说笑。俊兰对丈夫的体贴人 微深怀感激,两人的心不觉中贴得更近了。 沈岩和俊兰开玩笑打闹时无意间碰撞到柜子,哗啦倒下一堆旧账本,使兰机警 地跳开,却也吓了一跳。两人蹲下拾账本,俊兰瞥见旁边有个旧报纸包裹的东西。 打开一看,是一条真丝手帕,因时间久远而略微发黄的白色丝面上绣着朵桂花,淡 黄色的桂花在枝头摇曳着,仿佛穿过遥远的时空飘散出一股沁人的馨香。 这时有脚步声传来,使兰忙把东西包好,放回去。李承恩还是看见了,一丝慌 乱后立刻恢复了冷静。 俊兰抱歉道:“不小心碰着了,结果账本都倒下散了!” 李承恩笑了笑道:“没关系,大少爷、大少奶奶用饭吧!我来收拾!” 断定他们已走远,李承恩赶紧拿出那个纸包,一份温情的回忆涌上心头。他的 大脑早已像木箱一样封存了那些往事,而这一方丝帕竟成了开启木箱的钥匙——沈 父去世后,钱庄的生意濒临危机。他生前不但欠下不少赌债,在花楼几个姑娘身上 也挥金如土,沈家的家业已走到山穷水尽的末路。最初知晓真情后,沈太太震惊、 绝望,哀叹自己的命运是如此凄苦,男人在世时没给他们母子一丝温暖二死后却留 给他们无穷的苦难。钱庄虽然是空了,可名号还很值钱,毕竟几代经营下来,信誉 已经稳固地扎根于上海滩,一些富豪看中这块招牌,想出资购买。李承恩禀报后, 却遭到沈太太的断然否决。在沈太太眼里,富康钱庄是沈家的根基,是理想和希望 的象征,即使忍穷挨饿也不能让列祖列宗创下的事业毁于一旦。她在人生最艰难的 时刻,把沈家大业的重担托付给忠厚善良的李承恩。她知道李承恩暗恋自己,更知 道自己今生无法报答,便送与他一方做姑娘时用的丝帕,丝帕上的桂花因她的名宇 朱玉桂而来。沈太太说过的话李承恩永生难忘:欠你的,来世再还吧。嫁给老爷以 前,我没有见过别的男人,只知道沈家是个富贵人家。可现在想想,富贵又有什么 用?来得快,去得也快。还不如找个真心体贴的人,哪怕粗茶淡饭,也总是香的。 可我已经嫁了,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娘,不,三个,还有沈娟。我不能选择,也没有 选择,这辈子,我就是沈家的人了!我能给你的,就这方绣着桂花的手绢。你若肯 帮我,就把它收下;若不愿帮我,就把它放下…… 近二十年了,李承恩小心翼翼地珍藏着这块丝帕,更小心翼翼地履行着接受它 时所意味着的承诺。富康钱庄一天天兴盛起来,他的青春年华也与流水般的岁月一 样一去不返。 李承恩久久地凝视着那方柔软的丝帕,心灵深处沉睡的情感被唤醒,眼角竞有 些湿润了。 不巧此时沈太太走了进来。他赶紧把丝帕藏在贴胸的口袋里。 沈太太假装没看见,随便问道:“少爷吃饭去了?” 李承恩答:“是啊。” “他要真能天天来钱庄坐镇,我也可以回去享清福了。看来我当初接受你的建 议,把俊兰先找来帮忙,是对的。” “太太向来是从善如流。” “也亏得有你鼎力相助。” 两人的目光不经意相遇,忙触电般躲开。 沈太太严肃道:“我发现最近钱庄常有大笔的银钱进出,用的是联名户,会不 会有人在做非法生意,用我们的钱庄洗钱啊?” 李承恩说:“这事我查过,是黄五爷在咱们这儿开的户头。” “黄五爷?” “是啊。黄五爷经手的生意八成是不怎么合法的。太太,您看要不要找个理由 把他的户头给退了?” 沈太太断然否决:“不行。一来黄五爷势力强大,我们得罪不起;二来,现在 世道不景气,存钱的少,取钱的多,有些银钱在我们这儿周转,也是好的。” 李承恩不敢再说什么,继续埋头整理散落在地上的账本。 嫣凤挎着那被视若珍宝的小包袱,一连几天在偏僻的弄堂里无目的地游荡。这 天晚上,她察觉到有一黑影跟着她,她快走几步,黑影也加快;她停下,黑影也止 步。嫣凤吓得头皮发麻,心要从嗓子眼蹦出来。正惶恐地不知去路,黑影冲上去一 把拽住她。 “咦,这不是嫣凤吗?”嫣凤惊魂未定,但看清楚了是继父的脸。那男人的头 发乱蓬蓬的,潦倒不堪的样子,脸上却堆着笑,像捡了块金元宝。 嫣凤只能站住,赔着笑脸:“爹。” “你怎么不在同里,跑到上海来了?” “我……”嫣凤无言以对。 继父死死盯住嫣凤肩上的小包袱,严厉地说:“是不是偷了沈家东西想跑啊?” 嫣凤忙把包袱藏在背后:“没有!”“那让我看看这包袱里是什么东西。“说完 就抢。 嫣凤拼命地躲闪,继父还是把包袱夺了过去,打开一看,里面有一叠钱。 “这是哪儿来的钱?” 嫣风不回答。 “好啊,你不说?”他一把抓起嫣凤:“走,跟我去沈家,还说没偷东西呢!”“ 不,我不去!“嫣凤甩开继父的手吼道:‘这钱是少爷和少奶奶给我的。” 继父惊讶地问道:“少爷?少爷于吗给你钱?”忽然一下于明白过来,眯起眼 睛:“是不是他把你……” “没有的事!”“还说没有?没有他干吗给你钱?“他拿起钱晃了晃,”就这么 点钱把你给打发了?不行!我们得找他们讲理去,至少也得弄个姨太太当当!“说 完拖着嫣凤就走。 嫣凤赖着不走:“不行啊,爹,我要是去了,会没命的。”说着呜呜哭了起来。 继父连推带澡,把哭哭啼啼的嫣凤弄回他住的棚户区的贫民窟里,进门便破口 大骂:“你这没用的婊于,本来我还指望你给我养老呢。可你,居然给沈家赶出来 了!”说完把钱装进自己口袋,转身向外走:“哭,哭死了也没用。” 嫣凤像丢了魂似的,跳起来拽住继父:‘这是我的钱!”继父抬手就给了嫣凤一 巴掌:“你的钱?你什么东西不是我的?”说着一把拉开衣服,裸露出粗壮的肌肉。 嫣凤吓得瑟瑟发抖:“爹…… “知道我是你爹就好!‘他扔掉衣服,扑向嫣风。 “不!”嫣凤惊.叫。她的面色霎时变成灰色。 他的眼里燃烧着欲望的火焰:“叫什么叫?你忘了自己是什么东西了吗?还真 把自己当黄花闺女啦?”继父喘着粗气去撕嫣凤的衣服。 “爹,你就放我走吧,等我以后有了钱……”嫣凤哭叫着求饶。 “呸!做你的梦去吧!”那男人赤条条地压在嫣凤身上。 嫣凤使出浑身气力奋力推开继父。 继父踉跄几步站稳:“好啊,那我把你送回沈家去!看沈太太不把你抽筋剥皮 ……” 嫣凤像被电击了一般,一下子失去了反抗的能力,怔怔地呆在那里。 忙碌了一周,沈岩和俊兰周末来到城隍庙闲逛。城隍庙口行人如织,摆摊的、 行乞的、相命的,吆喝之声层出不穷。经营各种杂货的店门前迎风招展着打折贱卖 的招幌,设计得五花八门,一看便知店主为抓住顾客费尽了心机。人流熙熙攘攘, 大多驻足观望或讨价还价,真正掏腰包的寥寥无几。沈岩突然拉起俊兰一阵猛走, 俊兰还来不及回过神来,已被沈岩拉到一家算命摊前。命相摊旁挂着布帘,写着 “小洞天家慧道人”,摊位后面端坐着一位白发虬须的长者。四周极其简陋,连客 人坐的椅子都没有。 沈岩恭敬道:“道长,给我们卜一卦吧!” 道人摆了摆手:“穷算命,富烧香,看两位穿着,不该是算命之人。” 沈岩认真地说:“那得看‘贫富’的定义是什么?有些人家财万贯但心灵空虚, 他不贫吗?有些人家徒四壁,但家庭温暖,他不富吗!”道长一笑:”算什么!”“算 婚姻。”沈岩毫不迟疑。 俊兰忐忑不安,沈岩倒泰然自若,抽了张签递给道长。道人看了看签,将一本 泛黄的相书打开,不由一怔。俊兰急问:“怎么样?好吗?” 道人说:“是梁祝!” “梁祝?”俊兰退了一步,险些不支。沈岩扶住她:“梁祝?那不是死离就是 生别了?” 沈岩心一阵紧揪,严肃起来:“请道长代为解说。” “这诗是这么写的:彩虹万里百花开,花间蝴蝶成双对。千年万代不分开,梁 山伯与祝英台。” 沈岩如释重负:“那不是很好吗?千年万代不分开,梁山伯与祝英台。”说完 忙付钱:“谢谢道长,谢谢了!” 俊兰也终于露出了笑容。 沈岩捧住俊兰的双手说:“我说不用害怕的,是吗?” 道长语气一转:“梁山伯与祝英台,虽然最后比翼双飞,但过程波折,最后还 牺牲了性命。” 沈岩大惊,俊兰慌忙趋前道:“道长,这能化解吗?” “树欲静而风不止,若要抗拒风雨,要看这树的根基深与不深了。” 沈岩眼睛一亮,有如绝处逢生:“就像我家那棵梧桐树,历经数百年仍屹立不 倒。” 道长连连点头:“施主说的有理。” 俊兰道:“道长,您的意思是说,只要自身正,就不怕风来袭?” “是啊。梁山伯就是不信祝英台会嫁做他人妇,才撞碑化蝶的。‘忠贞’二字, 便是化解灾难的方法了。” “就是说只要双方忠贞相爱,不必牺牲性命,也能在世间双宿双飞?” 道长捻须微笑。 沈岩开心笑道:‘这真是一点儿都不难。兰儿,你说呢?“ 俊兰却隐隐觉得或许并不那么容易,但也懒得再深想。她的心突突地跳得厉害, 预感好像会发生什么事儿。 几天前沈娟就从香港回来了,不仅给每个人都精心准备了礼物,还给沈家带来 一条爆炸性新闻:她有男朋友了! 这天,她约了沈岩夫妇来到湖心亭茶馆小坐,沈岩他们离开算命先生就急忙朝 那里赶去。 沈娟先到一步,正趴在桌上专注地写信。沈岩悄悄走到她背后,默念道:不写 情词不写诗,一方素帕寄心知,心知接了颠倒看,横也丝来坚也丝,这般心事,有 谁知? 还没等沈岩念完,沈娟发现了他们,把信纸整个揉成团,塞进皮包里去了。 沈岩笑她:“人家说,恋爱中的女人最美,原来是真的!” 沈娟满脸鲜红:“小弟,你认识俊兰的时候,我可没这样取笑你。” 三人说笑着坐下来。 沈娟说:“我找你们出来,是有事要跟你们商量。” 沈岩说:“只要我们帮得上忙的,一定帮。” “就是……关于我的婚事。” 沈岩问:“对方开出什么条件吗?” ‘不,他无父无母不但没有任何要求胚愿意人赘咱oJ沈家。“ 朦胧的预感此时忽然变得清晰起来,俊兰下意识地捂住胸口,似乎心脏就要跳 出来。 ‘那太好了,我和俊兰正愁钱庄的经营方式太老旧,将来姐夫有新银行的经验, 对我们总是好的。“沈岩说。 ‘小弟、俊兰,你们一定要祝福我。“ 俊兰反弹似的站了起来,看着沈娟:“为什么要这样强调?我们有理由不祝福 你吗?你认定我们不会祝福你吗?” 沈娟缓缓站起:“你猜到了?” 俊兰倒退一步:“是真的?怎么会……怎么会这么巧?” 沈岩也觉得不对,站起身来:“是谁?” 沈娟越发紧张起来,索性一鼓作气道:‘你们别这样行不行?我跟家树是真心 的,你们只要真心祝福我们,我们不会给家里、给你们带来任何困扰、任何麻烦的。 “ 沈岩惊诧得瞠目结舌:“普天之下,这么多男人,你为什么偏偏挑他!”说罢, 一拳砸到桌上。 沈娟反而迎了上去:“沈岩,姐从来没求过你,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求你不要反对。” 沈岩别过脸去。沈娟追到他面前,换了恳求的口气说:“求你,娘最疼你最爱 你了,只要你说声不,摇个头,我跟家树就不可能了。” 沈岩看向俊兰,俊兰心虚地不敢看他。 沈娟哀求道:“小弟……” “对不起,任何忙,我都帮,可是,凡人都有忌讳,这个忙,正好犯了这个忌, 对不起!”说完转身快步离去。 沈娟和俊兰坐在那里,满脸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