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夜晚格外沉寂,沈岩沉默地坐在楼下沙发里,看着俊兰焦虑地走来走去。门一 下被推开,沈娟失魂落魄地闯了进来。她径直跑上楼,跑到沈太太房外,嗵地跪下, 叫道:“娘,我回来了。我错了,请你原谅。” 房内,沈太太正在喝药,闻言叹了口气,把药喝了下去。 “娘,今天我不应该这么冲动,说了那些无理的话,我在这儿给您跪下了,该 打该罚,您就说吧,只求您能答应我和家树的婚事。” 沈太太点燃上支烟,屋里笼罩着薄薄的青雾。她犹豫不决,几次想去开门又站 住。整个沈宅笼罩在窒息的气氛中。 沈娟在沈太太房门外长跪不起:“娘,今天我和家树是冲动了点,莽撞了些, 但真的没有对您不敬的意思。沈娟从小没了亲娘,后来爹又走了,只有您,是沈娟 惟一的至亲,娘……婚姻大事,原本就该父母做主,我希望……您能成全我们。” 俊兰上来拉劝沈娟,沈娟泪水涟涟,不肯离去。 俊兰心里着急,瞥楼上一眼,大声刻意说给沈太太听:“家树希望能够明媒正 娶,已经请我母亲出面说媒了,毕竟这是沈家第一次嫁女儿,大姐在商场上接触的 人又不少,这一出嫁,准要轰动的,如果他草率地带走大姐,一定慧来别人议论, 这样对沈家声誉总是不好。也许那些多事的人会以为,沈家自家人有不和了,会想 趁机打击我们!家树心里全替我们设想到了。” 房内,沈太太撇嘴一笑,何尝不理会俊兰这番心机。 沈岩内心正忍受着巨大的煎熬。他不能断定谢家树娶沈娟确实没有不可告人的 目的,但此时没有谁比他更理解沈娟。沈娟和当时的他一样,在尘封的世界里忽然 发现耳目一新的风景,多年来构筑的原则、标准一夕间全部土崩瓦解,深陷于其中 不能自拔。这种两性间相互寻找、追求的天性,这种毁灭的力量,大过于任何一场 战争。沈岩更深深地懂得,单方面的爱情是不公平的,倘若有一天沈娟发现谢家树 娶她是别有用心的,他不能想像她和全家该如何承受那残酷的现实。 俊兰求他道:“爱情没有所谓的公平,爱情是种光线,不管谁首先点亮了它, 照见的都是两个人,温暖的,也是两个人。岩,你就帮帮大姐吧。” ‘你真的觉得,大姐嫁他会幸福?“ “至少是她希望拥有的幸福。否则,她为什么明知道前面荆棘密布,还义无反 顾地往前走呢?” 在俊兰三番五次的劝说下,沈岩终于决定帮沈娟,并想出了主意。他选定了良 辰吉日,提议先把大姐的结婚启事登报,就说“富康钱庄嫁女,未来银行家娶妻”, 来个先斩后奏,迫使沈太太接受现实,同时给沈娟、家树一个惊喜。俊兰最初很害 怕,但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在沈岩的安慰下只好斗胆同意了。 谢家树把要娶沈娟的消息告诉了何母,何母感到莫大的安慰,当初他从日本回 来,她阻止了他去沈家退亲,一直觉得亏欠了他,得知家树要娶的也是沈家姑娘, 打心眼里为他高兴;再说,沈家和谢家是至交,提亲的事情更是责无旁贷。 何母打开一只很沉的檀木箱子,里头尽是各式毛笔、书画。家树取出其中一枝 笔,见上面刻写着字:谢晋元笔墨行。睹物思人,家树眼里泪光闪闪。 何母指着木箱说:“这些,都是依你爸爸的交代,在你成家时,亲自交到你手 上的。”说完又从木箱夹层取出一个信封:“这里,还有你父亲留给你的一封信, 现在,我全交给你,也好了了心里的一个牵挂。” 回到住处,家树郑重地打开父亲留给他的信,一笔端端正正的小楷映人眼帘: 家树我儿,读到此信时想必你也要成亲了,为父真是替你高兴,也因为你已成人, 有些事不能再瞒你,相信你会正确面对。你本非我和你母亲所亲生,而是我们在家 门口捡拾的小孩儿。当时你大约二周岁,脖子上挂着一块金锁片,上面刻着“金玉 良缘”四个字。 家树如遭轰雷掣电,心里竟是油、盐、糖、醋倒在一处一般,甜。苦、酸、咸, 说不上是什么味儿来了。身子如有千百斤重,脚却像踩了棉花一般。“我从何处来? 谁是我的亲人?父母为什么狠心地抛弃我?”他诅咒自己的命运,头埋在双手里呜 呜地哭了起来。 夜上海,华灯缤纷闪烁,百乐门舞厅门口车来人往,好不靡丽。 舞厅内笙歌艳舞,人影晃动,天旋地转。在一角幽静的包厢里,嫣凤身着一袭 黑色低胸长裙,慢慢啜饮着咖啡,等待着谢家树到来。 谢家树进门后径直朝包厢走去。 嫣凤招呼道:“你可来了。” 谢家树闷闷不乐地说:“找我什么事?” 嫣凤神秘一笑:“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秘密?”他苦笑了一下说:“这几天的秘密是不是太多了?” “这个秘密是关于你的。” 谢家树一激灵。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吴惜玉给沈家生了个儿子吧?” “怎么了?” “这个小孩后来给一个姓谢的笔墨行老板抱走了。” 谢家树脑子里嗡的一下似乎要迸裂。 嫣凤低柔地说:“你不就姓谢吗?你爸以前不也是开笔墨行的?你呀,才是沈 家的大公子,沈老爷嫡嫡亲亲的儿子。” 谢家树手中的杯子跌落到地上:“不……不可能!” 嫣凤着急道:“哎呀,你怎么就不相信我呢?这回,可不是我猜的,是我花钱 请私家侦探打听的。” 谢家树怀疑地注视着嫣凤问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自从我离开沈家,被继父逼着来这里陪舞卖笑,我就决心找沈家报仇,我四 处打听吴惜玉生的那个儿子是不是还活着,我要找到他,让他去沈家认亲,叫外面 的人都知道,沈太太是多么恶毒的女人,为了保全自己的地位,不惜放火杀人。我 还要叫他去分家产,搞得他沈家鸡犬不宁。”嫣凤长长地慨叹道,“我真没想到, 找来找去,这个人就是你。” 谢家树皱着眉说:“那这些事沈太太为什么不知道?她也可以找人去打听呀。” 嫣凤冷笑一声:“她敢吗?她不怕传出去玷污她的名声?她富康钱庄所以能有 今天,就是有个好名声。” 谢家树摇摇头,说什么也不相信。 “那好,明天晚上,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你会见到你娘,她常在那儿出没的。” 谢家树喃喃自语道:“吴惜玉……” “是的,就是那个唱红了上海滩的吴惜玉,就是那个沈太太恨之人骨的吴惜玉!” 第二天深夜,谢家树和嫣凤偷偷溜进同里的沈家祖宅,借着月光的清辉悄悄朝 祠堂走去。 嫣凤指着一片残垣断瓦的废墟介绍道:“这里原先是沈家的祠堂,因为我说穿 了沈夫人放火的秘密,告诉她吴惜玉还没有死,还常来这里唱戏,她一气之下,就 把这祠堂给拆了。” “你没骗我吧?”谢家树环顾四周,灌木阴森森的令人发毛,“半夜三更地带 我来这里。” 嫣凤瞪了他一眼:“我骗你干什么?骗财还是骗色?你虽然是大经理,可现在 身边也带不了几个钱;再说,我对男人早腻味了,我还怕你对我起歹心呢。” 谢家树说:“女人像你这样直来直去的,倒是很少见到。” 嫣凤没好气地说:“那是因为你见到的都是千金小姐!”她自轻自贱道:“哪 像我,不过是个卖笑的舞女,想装点门面,也没有本钱哪!”嫣凤说着话,高跟鞋踩 上了个石子拐了脚,”哎哟“叫了一声,谢家树顺势扶住她:‘小心!”嫣凤心中一 阵悸动,旋即自我开脱地笑了笑,把鞋穿好:”你倒会关心人,难怪这么多女人都 被你迷住了。“ 谢家树苦笑道:“你少来取笑我。这一夜之间,我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找到吴惜玉就都清楚了。” “她真的会在这儿吗?” “嘘——”嫣凤忽然做手势叫家树别说话,两人都紧张地站住了。隐隐约约地 从调堂里传来唱戏的声音。 嫣风压低声音:“是了,是她—一” 两人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走到祠堂门口。里面,一个用破旧的大披肩包裹着 的女人投入地舞着,唱着,凄凄切切的曲调尽诉人世的悲凉。银色月光洒在那女人 身上,她蓬乱的头发长而密,披这着脸,似人更似鬼魂。 家树、嫣凤贴着墙角站定,不敢妄动。一曲未尽,硬咽的哭声替代了唱戏声, 吴惜玉反抱住自己,肩头在月光下抖动着,缓缓屈身蹲下。 一声猫的尖叫让谢家树一惊,脚下被台阶磕绊了一下。吴惜玉像一头受惊的母 鹿,矫捷地穿出祠堂后门。谢家树立刻追进去喊道:‘前辈,前辈—一“ 那身影飞快地钻进树林。 谢家树和嫣凤追进丛林。 吴惜玉一路躲藏着来到一处站定,慌张地扒去地上的泥草,一口井裸露出来。 她挪开井盖,回头张望了一下,下到井中。正准备从里面把井口隐藏好,传来嫣凤 的声音:“人呢?不见了?”她忙缩到井内深处。 井外,谢家树和嫣凤追上来,却四下不见她的踪影。嫣凤嚷道:“去哪儿了? 怎么一晃就不见了?” “不会走远的,她一定就在附近!”谢家树环顾四周,喊道:“前辈,您别怕, 我们不会伤害您的!” 井内,吴惜玉更往深里面躲了一些。这是一口没有继续往下深凿的枯井,井底 便成了一个窄窄的空间,地上铺着些稻草,显然是睡觉的地方,一张四方矮桌上, 有一枝点剩的白蜡烛,挂满烛泪。桌下放着一个煤油炉,上面架着口小破锅。 井外,嫣凤和谢家树四下张望。嫣凤恐惧地抱着胳膊说道:“太冷了,我们走 吧。” 谢家树坚决地说:“不行,我一定要找到她问问清楚。‘他轻唤:”前辈,您 在哪里?您听得见我说话吗?我们真的不会伤害您,只是来跟您打听个事,您,是 不是有个儿子!”吴惜玉浑身一颤。 嫣凤忽然发现了新大陆:“这里有一口井!”她惊奇地指着打开的井盖。 谢家树点燃一根火柴,往井里照。光线太暗,看不出里面有水没水,他随手抬 了颗石子,往里扔。石子就落在吴惜工脚跟前。她抬起头,看着上面。谢家树竖耳 侧听,没听见水纹波动的声音。他确信地说:“井是干的。” “她,会不会躲在井里?”嫣凤狐疑地说道。 井内,吴惜玉不知如何是好。 “我下去看看!”吴惜玉惊慌地往后退了一步,却已碰到了井壁。 嫣凤一把拉住正要跨进井里的谢家树:“等等,万一,她不在里面,而是条大 蟒蛇怎么办?!我看还是算了,等天亮吧。” 谢家树望望天色,断然说道:“不行,天亮了,容易被人发现。我不能就这么 算了,一定得把事情搞清楚。”不由分说,跨进井里。 他步步往下,脚终于踏到了地面,站住,转过身来,一眼便看到了无处可躲的 吴惜玉。 说时迟那时快,吴惜玉用披肩把自己的头包了起来。 谢家树叫道:“前辈——” 吴惜玉伸出被大火烧伤的手连连摇着:“别……别过来……”她的手焦黑枯槁, 疮疤累累,十指蟋曲,皮肉翻绽。 谢家树看到这双手时猛地一震。他脱口而出:“吴惜玉!” 吴惜玉惊恐万状:“求求你,饶了我吧,我不是吴惜玉,我不是人,我是鬼。” 谢家树慢慢伸出手去,一把掀开那披肩,一张被烧毁的丑陋不堪的脸跃人视野, 他惊叫一声,脑子一片晕眩。 井外,嫣凤闻声扑到井口,大喊:“谢家树!”她看不清下面,趴在地上,贴 着耳朵听。 谢家树镇定了一下说:“我知道,你就是吴惜玉,你是被沈夫人放火烧成这样 的。” 吴惜玉忙扯过披肩再裹住脸:‘你,你想干什么?“ 谢家树摇摇头:“我不想干什么,只想问问你,是不是跟沈老爷生了个儿子, 然后,又把这个儿子送给了一个姓谢的开笔墨行的先生?” 吴惜玉失神地说:“不是我把他送走的,是那场大火……” 谢家树追问:“那火是不是沈夫人放的?” 吴惜玉摇摇头:“我不知道是谁放的,也许是天意吧。即使是她放的,我也会 原谅她,她也是个苦命的女人,我现在只求在这井里过完余生,没人的时候,能跑 去祠堂,给仲贤唱戏听……” 谢家树看了看井里的摆设,疑惑地问:“你在这里怎么生活?” “会有人来给我送吃的。” “谁?” 吴惜玉摇摇头:“我不会告诉你的。” “那,你在这里住了多久?” 吴惜玉感慨地说:“快二十年啦。” 谢家树感到难以置信:“二十年!二十年你就住在这里,就住在沈家祠堂的后 面?沈夫人怎么会没有发现?” “因为她在上面,我在下面。再说,这个树林子,以她这样的金枝玉叶,又怎 么会走进来呢?” “你常常唱戏给沈老爷听?” “趁大家都睡了,或者去了别的地方,我就唱。仲贤最爱听我唱了,我只唱给 他一个人听。” 谢家树抑制着自己:“你看看,我是谁?” 吴惜玉看了看他,摇摇头:“我不知道。” “我……就是那位谢先生抱养的孩子。” “我不知道什么谢先生,我儿子是着火的那天晚上,被别人救走的。” 谢家树关切地问:“那个人是……” “我也不会告诉你的。” 谢家树无奈:“那……你想不想再见到你儿子?” “想,当然想,天天都想,可他离开我的时候才两三岁,我不知道他现在是不 是还活着戾竟会长成什么样哦只知道,那天晚上,我给他戴上一根金链子,下面还 挂着块锁片,刻着……” 谢家树的心突突狂跳起来,颤抖地说:“金玉良缘!” 吴惜玉吃惊地看着他:“你……你怎么会知道?” “因为……因为这根链子,从小就戴在我身上。” 吴惜玉一眼望向家树的脖子,敞开的衬衫领口里面什么也没有。家树顺着她的 目光,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吴惜玉一笑:“你……骗我!” “不,是真的,我从小就戴着它,直到昨天,我才知道,那是我亲生父母留给 我的纪念物。” “那可不是一般的纪念物,那是沈家的传家之宝,是仲贤送给我的。他说,他 不能娶我进门,但这沈家的传家之宝,还是属于我的!”吴惜玉疑惑地说:“这根 金链子,连沈夫人都从来没见过,你怎么…” 谢家树急切地打断她:“真的,我确实从小就戴着它,我只知道它很珍贵,并 不知道它的来历。俊兰结婚的时候,我送给了她。” 吴惜玉不解地问:“俊兰?” “她是我最心爱的姑娘,现在,是沈夫人的儿媳妇。” 吴惜玉一脸惊诧。 谢家树轻轻地、试探性地唤了一声:“娘——” “不不,你别叫我,没有金链子,我不会认你的。”吴惜玉断然背过身去。 ‘我会带着金链子,叫你认我的。“谢家树一转身,往井口攀援而上。 吴惜工伤心地闭上眼睛。她忽然猛地转过身,张着嘴,想喊却喊不出来。她心 里疯狂地呼喊着:“我的儿子!”眼泪如决堤江水奔涌而下。 沈太太一连几天没有正色看沈娟一眼。沈娟茶饭不思,终日以泪洗面。 俊兰看到沈娟失魂落魄的样子,痛在心上,决心找她谈一谈。这天晚上,她捧 着首饰盒敲响了沈娟的房门。 “大姐。” 沈娟神情麻木:“你来于什么?来看我心有多么痛吗!”俊兰凄然一笑;‘大姐, 我是来告诉你,我跟沈岩已经替你选好了结婚的日于,就在下月十一号。沈岩已经 通知报社,把你的结婚启事发出去了。” 沈娟吃惊地坐了起来:“妈知道这事吗?” “只能先斩后奏了。”俊兰上前握住沈娟的手,“大姐,你别担心,所有的一 切我们会跟你共同承担的。你说过,要我们祝福你,这就是最好的祝福。” 沈娟被俊兰的真诚感动了:“俊兰……” “大姐,我跟家树青梅竹马,这是他父母留给他的纪念品,我出嫁的时候,家 树给了我。”俊兰打开首饰盒,金链子在灯光下熠熠生辉:“现在我把它交给你, 可以说是完整归赵,因为,你才是它命中注定的主人。我想,人的感情也是有阶段 的。刚认识沈岩的时候,我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他吸引,只以为家树才是我的未来。 慢慢地我了解了沈岩,他的心太火热了,所以只能用冷漠把它藏起来,他怕灼痛自 己,更怕灼痛别人。我终于明白了,这样的男人,才是我俊兰应该用毕生去爱、去 守护的。而家树,更像是我的兄长,我跟他无所不谈,但我不能去爱他。” “是真的吗?俊兰,你真这么想?” 俊兰坚定地点点头。 “那谢家树如果还是爱你怎么办?” 俊兰说:“我想他一定是决心不再爱我了,否则,他怎么会娶你呢?他是想把 过去忘记,你要给他力量大姐,你要相信自己,相信时间。你是那么善良,那么单 纯,只要努力,时间会帮我们成全一切的。”她把金链子郑重地放在沈娟的手里。 俊兰一番话说得沈娟茅塞顿开,厚重的坚冰开始融化,爱情的清泉又在她心底 洞油流淌起来。 天刚蒙蒙亮,谢家树和嫣凤心事重重地一起走在还没有人声的街道上。谢家树 的脑海中闪回起吴惜玉的容貌,禁不住又打了个寒颤。他现在惟一想做的就是要回 金链,母子相认。嫣凤看透他的心思,告诉他一旦何俊兰把这事告诉了沈岩,沈岩 又告诉了他妈,朱玉桂那女人一定不会放过他,她会像对她那样,叫人把他也扔到 黄浦江里“种荷花”,谢家树吓得心里一紧一紧的。 嫣凤毫不放松对谢家树的心理攻击:“沈太太是天底下最狠毒的女人,她什么 事都做得出来,她会杀了你,斩草除根,她决不会让你拿着沈家的传家宝,去要挟 她。无论如何,你是沈家的血脉,你比沈岩还大几个月,你才是沈家真正的长子。” .谢家树的恐惧和仇恨同时被嫣凤煽动起来,星星之火渐成燎原之势。嫣凤趁热打 铁道:“哪怕只是为了保全沈岩的利益,她也会杀了你,更何况,你还是吴惜玉生 的儿子,是她最恨的女人生下来。你一定要想别的办法,把金链子找回来。俊兰肯 定会告诉沈岩的,女人的身子在哪里,她的心就在哪里。” 谢家树被复仇之火烧得浑身燥热,加之母子团聚之心迫切,他毫不犹豫地奔赴 沈家别墅。 谢家树拨电话把沈娟约到公园,又在别墅院外窥视了一会儿,见沈家人一个个 出了门,便径直上去敲门。祝妈见他一愣,拿捏不准是开门还是不开,谢家树却主 人般径直走了进来,祝妈想拦又不敢拦。她刚刚买菜回来,不知沈娟在不在家,只 好上楼去找。 谢家树见祝妈离去,几步跨上楼,箭步潜人沈岩的房间。他翻箱倒柜地搜寻着, 动作猫儿一样轻,翻找后又小心翼翼地将东西放回。所有的首饰盒翻了个遍,惟独 不见金链子的影儿。 祝妈走进客厅,见谢家树不在,心里犯疑,又返回楼上。耳听脚步声越来越近, 谢家树愈找愈急,忽听楼道里传来祝妈的呼喊声:“谢先生——‘他一慌,碰碎了 桌上一盏灯,啪的一声落地摔个粉碎。 祝妈循声往沈岩房走去。谢家树慌乱地退到门后,手脚慌乱得不知放哪儿。 祝妈走到房门边,迟疑了一下,仍去推开门,一双手忽然卡住了她的脖子。她 惊恐地叫道:“谢,谢先生,你这是做什么?” 谢家树卡着祝妈的脖子说:“你保证什么也不说出去。” 祝妈正犹豫的当儿,谢家树以为她默认了,送开手说:“我只是来拿回我自己 的东西!”视妈却忽然大叫:”来人哪——“ 谢家树情急之下向祝妈扑去,祝妈赶忙后退,一失足从二楼直坠而下。谢家树 惊呆了,他冲过去看,只见祝妈躺在地上,鲜血从头部渗出。他胡乱抓了一把金银 珠宝,小心翼翼地绕过祝妈的身体,仓皇离去。 这起事件使沈家陷入了极度的恐慌之中,沈太太虽不足惜一介仆人的性命,但 越想越后怕,设想那天在家的是她而非祝妈,岂不血溅五步,一命呜呼?她请来上 海滩上颇有几分名气的马探长侦破此案。马探长却颇不以为然,天天面对偷盗抢劫, 倒练就出几分麻木而坚强的神经。他轻描淡写地说道:‘这些年,上海滩涌进来多 少来路不明的人?一会儿银箱被劫、一会儿谁又被绑票了,全是做些说不得的事, 我们有什么办法?那些亡命之徒干一票享受终身,当然拿命去赌。我们一个月领多 少薪饷?犯得着拿命去赔吗?“说完奉劝沈太太最好不再张扬,说得满城风雨让有 心人知道她家底细,反而招惹麻烦。 祝妈受伤生死未卜,最难过的当属沈岩。祝妈虽是他家的仆人,却像母亲一样 呵护他、照顾他,祝妈的生命和他至亲至爱的人的生命一样重要。马探长的话他听 不过去,上前和他推搡了几下,多亏沈太太拉住才避免了一番皮肉较量。 这时沈娟从公园里回来,名贵的皮鞋跟上沾了些泥草。马探长提醒了她一句, 心里却对这位大家闺秀晒笑了一番。 深夜,沈娟把谢家树约到一家他们经常幽会的咖啡厅。咖啡厅里弥漫着柔软缠 绵的小调,沈娟一个音也未听进去,面前纹丝未动的咖啡已不再升起袅袅热气。谢 家树走了进来,一眼望见沈娟的背影,脑子里闪电般划过一个可怕的念头:天哪, 她是我同父异母的姐姐! 女人特有的敏感使沈娟回过头,她看见谢家树,忙站了起来,招呼他。 “对不起,我来晚了。”谢家村坐下。 沈娟急切问道:“家树,你白天去哪儿了?我在公园里等了你半天,你为什么 没来?是你自己约我去的。” 谢家树搪塞道:‘峨,银行里有点事。“ “我打过电话去,他们说你不在,请假出去了。” 谢家树不知如何回答,拿过饮料单看了起来,脑子里搜寻着新的借口。 沈娟轻轻地拿掉饮料单,一本正经地注视着他问:“家树,你有没有做你不应 该做的事?” 谢家树做不悦状:“怎么了?” “我家被偷了,祝妈被送进了医院。” 谢家树佯作吃惊的样子问:“她没死?” “祝妈是从楼梯上摔下来的,脑震荡,到现在还没醒过来呢。” 谢家树稍感安慰:“是吗?” 沈娟审视着他:“你跟这事没关系吧?” “我?我怎么会跟这事有关?”家树做出莫名其妙的样子。 “被偷的是沈岩的房间,我记得你问过我,他住在哪一间。而且今天上午,谁 也不知道你在哪里。” 谢家树勃然大怒,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 沈娟被吓住了,恳求地看着他,压低声音说:“家树。” 周围的人纷纷朝他们这边张望,谢家树又坐了下来,低沉有力地说:‘你别以 为你们家有钱,别人就会起歹意,我谢家树虽然没几个钱,也不至于杀人越货,既 然你认为我是凶手,就快去报警,省得你们家又丢什么东西,又死了谁!“说完拂 袖而去。 沈娟痴痴地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无边的夜色里。 沈娟像做了亏心事儿似的溜进大门,到厅里才发现大家都在,目光齐刷刷投向 她,她如芒刺背,也只好硬着头皮站住:“娘。” 沈太太背过脸去不理她。 沈娟讪讪的,低头要走。 沈太太站了起来,拉长了声音说:“我看,今天这个小偷来得可不寻常啊!” 沈娟心里咯噔一下,好像自己成了那个人室抢劫的贼。 沈太太继续说道:“大门纹丝未动,说明他不是撬门进来的,说不定是祝妈认 识的人,所以才给他开了门。祝妈一辈子在我们沈家,我不会不把她的生死当回事。 可就是因为我怀疑这个小偷是熟人,白天马探长在的时候,我才说不用去追究了, 怕真查出来,大家面子上都不好过。” 沈岩忽然想起沈娟鞋上沾的泥。 “可现在关起门来,我劝你们都想一想,到底是谁,对我们沈家,特别是大少 奶奶,这么感兴趣?丢的可全是她的东西啊。”沈太太说。 沈岩这时突然叫了一声:‘大姐!“ 沈娟吓得一哆咳。 “今天白大,你上哪儿去了?” “我……‘沈娟的舌头短了半截儿似的。 “我们大家都看到了,你的鞋上全是泥。” 情急之下,沈娟脱口而出:‘峨,我跟家树在公园里聊天呢。“她说完如释重 负。 沈岩悬着的心放了下来:“那就好,谢家树既然跟你在一起,那就不是他。无 论如何,我们也不能引狼入室,大姐,你说是吗?” 沈娟忙点头:“是啊是啊。” 沈太太不屑地一笑,向楼上走去。 谢家树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找嫣凤,告诉她沈娟已经怀疑上了他。嫣凤鼓 励他一定要找到金链,光明正大地去沈家认亲、分家产,搞得沈家鸡犬不宁。其实 谢家树只是想找到金链子,母子相认,他要把吴惜玉接回来,供她吃穿,给她养老, 再也不让她孤零零地一个人过着心惊胆战的日子。他还要请最好的医生给她治疗, 恢复她往日的风采。嫣凤虽深知他的心意,却继续蛊惑他:“沈娟要是把她的怀疑 告诉警方,或者祝妈醒过来认出了你,你的这些愿望不都落空了吗?你这一辈子, 都得在牢里过了。反正,你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 祝妈杀了灭口,就算沈娟把她的怀疑告诉警方,也没有用,死无对证了嘛!想想你 娘都被害成什么样子了,你却还在这里缩头缩脑、犹豫不决!我们究竟犯了什么罪, 要被沈家逼到走投无路?我们不保护自己,还有谁能来保护我们?!” 嫣凤在谢家树最虚弱的时候再次给予他邪恶的力量,这股力量推动着他险些又 一次把视妈逼向死亡的边缘。 第二天清早,谢家树把宽大的帽檐压得低低的,在医院走廊里溜达,不时观察 着病房门口的动静。俊兰掩门而出,他忙转过身去,佯装看墙上的宣传海报,高跟 鞋哒哒地从他身后而过,他倏地闪进病房内。 祝妈双眼紧闭,陷入沉沉的昏迷中。谢家树鼓起勇气,双手直逼祝妈脖子。祝 妈仍安详地睡着,鬓角挂满霜花,平静的脸上毫无戒备,看上去是一位那样和善、 慈祥的老人。他的手忽然软了下去。 门外响起脚步声,俊兰和沈岩说着话一步步朝病房走来。谢家树倒抽一口冷气, 看见窗户开着,一跃而出,躲在窗后。 沈岩进来后忙趋步上前,探了探祝妈的鼻息,松了口气说道:“幸好,我怕凶 手杀人灭口。” 俊兰难以置信:“杀人灭口?有这么严重吗?不过是小偷而已…” “还是小心点好。”沈岩说:‘你去打个电话,叫钱庄差两个人过来陪着祝妈, 千万要注意安全。“ 谢家树吓得一缩。 使兰点点头说:“好吧!”她走到门口,忽然回过头说:“岩,大姐的结婚启 事今天出刊。” 谢家树如遭雷劈僵立在那里,如有万钧重负压身般喘不过气来。 午后细雨霏霏,谢家树闷闷不乐地随沈娟在园内散步。 ‘为什么没有经过我同意,就把结婚启事给登出去了?“谢家树质问沈娟。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是沈岩和俊兰,为了帮忙促成这事,来了个先斩后奏。” “俊兰? “家树,你不要再对她念念不忘了。”沈娟从领口拿出那块金锁片:‘使兰已 经把这根链子给了我,我会好好珍惜它的!“ 谢家树看到链子,愣住了:“原来在你这儿!”沈娟拉起谢家树的手说:”家树, 我这辈子是爱定你了。“沈娟炽热的目光迎着他说:”我不怕被爱烧成灰烬,因为 即使是灰烬,我也燃烧过了,化做泥,化成风,也还是一个‘爱’字!“ 谢家树几乎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可是沈娟,你知道吗,你是我的…” 沈娟捂住他的嘴:‘不!你什么都别说,除非你说,愿意让我做你的新娘。“ 谢家树无奈地低着头,拖着沉重的步子往前走。 沈娟追上他:“我知道,你还在担心,还在犹豫。” “可你并不知道,我担心的是什么。” “不管你担心什么,我都会和你在一起分担。我们将来的路会很难走,我娘至 今也不跟我说话,就当没我这个人一样,而且,他们还怀疑你……” 谢家树站住:“怀疑我什么?” “怀疑你跟祝妈的事有关。” 谢家树冷冷一笑:“你不也这样怀疑吗?” “就算我怀疑,但我已经跟所有的人说过,那天你是跟我在一起。” 谢家树心里一颤。 “我不想知道你做了些什么,所以我永远都不会再问你,那天你去了哪里。我 知道,每个人做事都有他的理由,即使告诉别人,别人也不一定能够理解。就像我, 这么疯狂地要嫁给你,我比你年龄大,我对你不了解,但我还是要嫁你,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爱,不需要理由!” 谢家树看着这个勇敢的女人,不禁被她折服。 “知道我爱你什么吗?我爱你的伤口。当初在香港,我几乎每天到银行观察你。 我发现,忙定了以后,你常常一个人坐着,失神、发呆。我想,你是在为失去俊兰 而难过吧?你是在独自体会心头的伤口吧?” 谢家树低下头。 “一个能为爱情消瘦的男子,怎么能不为别的女人所怜爱?家树啊,就是因为 你懂得爱,我才爱你的呀。” 谢家树的眼眶湿润了。 “我不求你给我的能比给俊兰的更多,哪怕我只是一个替补,能够天天守着你, 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谢家树感动地叫道:“沈娟——” “家树,娶我吧!”她紧紧地把家树拥抱住,泪流满面:“求求你了。” 谢家树感慨万千,终于还是拥抱住沈娟,心里叫了声“姐姐”,一颗晶莹的泪 珠不听话地滑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