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张老板在钱庄的会客室里已经等了好一会儿了。俊兰面色忧戚地走出来时他正 啜饮着茶水。他已经听说了沈岩被绑架的事,俊兰料想他此番前来的目的必定是提 款,于是坦率地对他分析了一番对时局的看法。她指出,这次绑架事件恐怕不止是 沈家的事。几个月来,绑架案接连发生,可见这些绑匪已经是丧心病狂了。而时局 又这么混乱,如果商家还不团结,趁机抽银根、抢地盘,谁也不敢保证螳螂后头有 没有黄雀,她本以为二番说辞可以说服张老板帮助富康共渡难关,谁知张老板并不 是来提款的,而是想借此机会使他的福记钱庄在富康人股。 沈太太整个人已赢弱不堪,听到这个消息强打起精神强烈反对。其实她和俊兰 都深知,名义上是富康让福记入股,但凭福记雄厚的财力,股份一旦占到一半以上, 富康就只能听命于福记的摆布。纵然富康境况危急,但怎能让这祖祖辈辈创下的家 业一点点被人吃掉呢?两个女人的心拧成了一股绳:一定要把钱庄支撑下去! 马探长特意前来向沈太太澄清了那天晚上是他给俊兰打来电话的事实,沈太太 消除了对俊兰的误会。 沈岩同母亲、俊兰一样,正面临着一生中最大的考验。空荡的库房里,阿布小 三相倚而眠,沈岩缩在一隅,表面泰然自若地闭目养神,心里却暗自思忖着对策。 门“吱扭”一声开了,两道强光乍泻进来。阿布一激灵惊醒过来,摇醒小三。 一双锃亮的皮鞋“踏踏”地由远而近。走进来的男人是绑架集团老大,一身黑色毛 料大衣包裹住身子,不易看出身材,倒是手上那枚大方钻戒,十分醒目地闪亮着。 那男人一进库房,小三、阿布的两把枪立刻抵住他的咽喉。等男人摘下帽子, 他们收了枪,鞠躬哈腰地为男人褪去大衣。 沈岩缓缓睁开眼,并没有抬头看男人的脸,视线只及男人腰部,正好注意到那 枚戒指,心里有了数地微微一笑,又闭目养起神来。 老大往桌前一坐,翘起腿说道:“第三天了,你的家人,想必也急坏了。” 沈岩这才抬眼朝他看去。这男人脸上麻麻瘩瘩的,似乎有些眼熟。 老大从怀里掏出一张报纸,向沈岩扔去,说:“你老婆倒很关心你,愿意为你 倾家荡产。她很聪明,我们不找她,她倒先利用报纸给我们放活了。”见沈岩抬起 那张剪报读,老大接着说:“可是她错了。她把这事搞得满城风雨,必然引起警方 的注意。我们也不是第一回干这种事了,却从来没碰到过像她这么不明事理的人。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沈少爷,看来这回我们只能对不起你了。”说完一把卡 住沈岩的脖子。 沈岩却笑了,一把拉开他的手,训斥道:“你是不是太急了点?我沈岩的命可 值二百万呢。” 老大被他训得倒有点懵了,一时语塞。 小三眼睛瞪得圆鼓鼓的:“二百万?”他艳羡得硬生生地把口水咽了下去。 沈岩调侃地说:“我猜想,你们绑三个人也不一定有我值钱吧? 老大静静地琢磨着沈岩的话。显然,“二百万”这个数字吸引了他。 沈岩接着说:“现在报纸上已经把这事捅开了,上海滩必然人人自危,你们再 想得手,恐怕就难了。我看你们不如开个价,二百万,我们家想想办法,还是凑得 出来的。” “真的?”小三难以置信地望着他。 “我老婆是因为担心我,才会干出登报这种傻事的,你们要是早点跟她联系, 哪会发生这种事?”沈岩说完,怨恨地把报纸一扔。 “可我们打过电话去了,是个男人接的,声音听来有些年纪了,不知他是什么 人?”小三说。 沈岩笑了笑答道:“哦,那是我们钱庄的李经理。我劝你们还是能捞一票就捞 一票吧。我这条命,对我家里来说是很值钱的,对你们来说,拿去了又有什么用?” 老大边思考边踱着步,看得出他的思想在激烈地斗争着。沈岩看着他,面无惧 色,胸有成竹地笑了笑。 老大说:“好,我就信你一回,拿纸笔给他,明天一早送到沈家去!‘说完走 了出去。 小三忙拿纸笔递给沈岩。沈岩趴在桌上认真地写了起来:看到这封信时,我仍 平安…… 数日来,在绑匪手里,我十分害怕! 一定记住,无论如何要筹钱救我! 还有六十二个日子就是我们结婚的纪念日,你一定要赶快救我出去! 绑架案很多,但能平安回来的却不多,绑匪会跟你谈判,小心,别,别激怒他 们,诸凡是,谈判桌上急于签下合约的,必定是输家。 还有,别麻烦警探,因为,他们只会坏事,为了咱孩子,无论如何,筹钱救我! 读了这封信后,沈太太号陶大哭,以至于悲伤过度,瘫倒在地。俊兰越读信越 觉蹊跷,满腹狐疑。第一,沈岩是个有文采的人,不会写出这样文理不通的信;其 次,沈岩不是个贪生怕死的人;还有,离他们的结婚纪念日还有三个多月呢,怎么 可能是六十二天?腹中的孩子更是从何谈起?俊兰觉得这封信里一定有她破译不了 的玄机,她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之中。 俊兰冥思苦想了一天解不出谜底,便去求助于谢家树。家树细细思量了许久, 终于看出了破绽:信的内文从首行第一句的第一字、第二行的第二字、第三行的第 三字以此类推地斜过去读,前半段是“看日记六十二”,后半段则是“绑匪是麻子”。 俊兰知道沈岩有写日记的习惯,日记本就在他的房里。于是迫不及待地往家奔, 心想一定要查出个究竟。 俊兰一进门就发现士兵正在电话附近拉电线,然后瞥见了一脸无奈的马探长。 沙发上坐着的一个男人站起身,摘下帽子向俊兰行礼示意道:“少奶奶,我是淞沪 司令部的参谋,我叫吴少波。” “你好。”俊兰正色道,“不知吴参谋这会儿在我们家忙什么?”说完瞥了那 个士兵一眼。 吴参谋傲慢地回答道:“沈少爷的绑架案现在由我们司令部负责侦查。” 俊兰诧异地说:“是吗?我们并没有要求军方参与呀。” 吴参谋振振有词:“可保护市民安全却是我们的责任。” 马探长在一旁冷笑道:“冠冕堂皇。” 吴参谋怒视了马探长一眼,又恢复了常态,说:“绑匪来过电话,开口要二百 万元美金。” 俊兰大惊,旋即苦苦一笑,说:“美金?这绑匪,也太高看沈家了。” 吴参谋说:“所以我们建议您和军方合作,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马探长在一旁揶揄道:“是啊,上回李德源的案子,绑匪要他五十万,后来军 方是把案子给破了,可为了破案,李家反而花去六十多万,我真不知道土匪是谁了。” 吴参谋气得拔出枪,马探长也拿出枪对着他,一时剑拔弩张。俊兰大喝一声: “够了。” 两人一怔,悻悻地对视了一眼,把枪放回皮套。 俊兰看向吴参谋说:“吴参谋,你希望我们怎么做!”吴参谋由怒转喜道:”还 是沈少奶明理,只有军民合作,治安才能得到有效的维护,市民的生命财产才有保 障。“ “这样吧,吴参谋,您有什么需要我们配合的,跟沈小姐说,我累了,想去歇 会儿。”说完俊兰兀自往外走。马探长看去,觉得其中有异,找个借口跟了出去。 俊兰环视了一下四周,见四下里无人跟踪,便随手拦了部车。谁知刚一上车, 马探长突然冒了出来,从另一边车门上了车。俊兰想推门下去,马探长按住她的手, 不让她换车,仍是一脸无奈地说:“我实在是没办法啊,不带那姓吴的来,他们就 要跟我们巡捕房火并了…” 俊兰挣开他,扭身下车,马探长随之跟了下去。马探长问道:“你,你不会真 想付赎金吧?二百万美金呢!”事实是,就算我想付,也付不起。“ “你要去哪儿?” “筹钱啊。” 马探长急了,说:“到底要怎么样你才肯相信我?你一个女人在外面跑来跑去, 沈岩要是知道了,我怎么跟他交代啊?” 使兰转身看他,马探长迎视着她的目光中闪烁着真诚。“你跟我来吧!”俊兰 拦了部出租汽车,两人一起钻了进去。 回到同里的沈家祖宅,俊兰从柜子里取出一本本日记。马探长迫不及待地翻开, 两人的目光焦急地凑上去,果然找到了“六十二章”。第六十二章记述的是珠宝拍 卖会的情景。难道沈岩的被绑架和珠宝拍卖会有什么关系? 马探长分析道:“会不会沈岩在这个拍卖会上见过那个人?是个麻子?去查查, 有哪个人得过天花,又参加过那个拍卖会?” 俊兰说:“这是去年的日记,我没印象沈岩参加过。” “这样吧,你跟媒体熟,找个人去查查有关那天拍卖会的报道,看看有没有什 么线索!然后回家等电话!” 俊兰风风火火地回到家里,沈家别墅已经被士兵层层包围起来,一种不祥的预 感袭上她心头。沈捷、可青仍分秒不离地守候在电话机旁。沈捷告诉俊兰,绑匪恐 怕已经得知军方介入的消息,又打来电话,如果还不赶快筹钱,就要对沈岩下手了。 俊兰听后险些不支,但还是强自稳住了。 绑匪来电话后,沈太太急得几欲昏倒,已经由李承恩陪同去医院里打吊瓶。绑 匪的索价是二百万美金,怎么筹得到呢?俊兰急得没有了主意。沈捷和可青在一旁 你一言我一语地出主意:“大嫂,眼前是救大哥要紧,不妨先答应福记张老板的要 求,至少让绑匪知道我们在动作,在筹钱,否则,大哥的命真的会不保。” “那些亡命之徒什么都做得出来,付赎金也不能确保大哥安全。” “但是不付不是更惨吗?妈的身体,再也受不起惊吓了!大嫂……” “我可以向父亲开口,我家在重庆还有幢房子,也许能帮上点忙!” ‘你们真以为筹够钱沈岩就能回来吗?如果绑匪拿到钱还是撕票了怎么办?我 们得找到有用的人!那些绑架集团都跟黑帮有关系的。“俊兰从包里拿出沈岩的日 记说,”这是沈岩的日记,根据他信里面的暗示,绑匪可能在去年的珠宝拍卖会上 出现过,而且是个麻子。可青,你去查一查,看看那天有没有这样一个人。“ 可青拿着沈岩的日记跑了出去。 可青的调查很快便得出了结论那次拍卖会的主拍卖品是一枚男用方形钻戒,手 工属于法国路易十六皇朝时代,相当名贵。当时拍卖会上,跌破名家眼镜的,是它 落人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姓陆的先生的手上。可青还从报纸上查出一张陆先生的黑 白照片。照片中的男人身穿大衣,头戴礼帽,围着浅色围巾,侧着身子仿佛在躲避 镜头。 沈太太打过点滴,有了点气力,第一个念头是去找谢家树。李承恩说服不了她, 只好陪着她前去谢家树的办公室。沈太太一见到家树就不问青红皂白地质问道: “我想来想去,岩儿被绑架的消息一定是你捅出去的。当初为了报复沈家娶了俊兰, 你对富康钱庄下了多少毒手,这回我把你赶走,你气上心头,故技重演,又把岩儿 的事捅给报界了。这次,你是下了狠心了,不但要毁掉我们钱庄,还要毁了岩儿性 命,是想把老账新账一起算啊。” 谢家树愤怒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胡说!” 李承恩也相信了沈太太的推断,“少爷,做人得讲良心……” 谢家树打断他:“别叫我少爷,我不是你们沈家的少爷。” 沈太太阴阳怪气地说:“那你为什么还戴这金链子啊?” 谢家树敞开的衬衣领子里,隐约可见那金链子。他一把摘下来,扔给沈太太: “你要喜欢,就拿去!” 沈太太忙往边上闪,金链子掉在沙发上。 谢家树忿忿地说:“我戴着它,不过是寄托对母亲的思念,并不想拿着它来跟 你分什么家产,否则认亲那天我就拿出来了。要不是你,我娘会落到这么悲惨的地 步吗?直到今天,我还没有找到她的下落,不知道她到底是不是还活着。”说到母 亲,他无比痛心地说:‘你若怀疑是我把消息放出去的,你就怀疑好了,我根本不 在乎你是怎么想的。“ “哼!”沈太大嘴上虽不饶人,心灵的防线却在一点点地软化。瓦解。 谢家树冷笑了一下,说:“但我对你,却一点儿也不怀疑,我肯定,当初那把 火就是你放的,我娘就是为了成全你们沈家,才避不见我,下落不明,是你,朱玉 桂,是你害得我们母子分离。” 沈太太扭过头去不理他。李承恩说道:“家树少爷,过去的事我们就别提了好 不好?你娘牺牲你们的母子亲情,离沈家词堂而去,就是为了让沈家得到安宁。现 在大少爷被绑架了,太太又病成这样,沈家想安宁也安宁不了了。我李承恩相信您 的话,消息一定不是您捅出去的。你娘那么善良,你也不会辜负她的心愿吧?” 一席话说得谢家树火气也消了些。李承恩看他神色缓和了,抓住机会说明他的 真正目的:“家树少爷,我知道您跟黄五爷还有些交情,是不是能请您找他帮帮忙? 一般来说,绑匪和黑帮私底下都有些来往。大少爷待您,一向真心诚意,您就看在 他的面子上……” 沈太太打断他道:“承恩,别说了,这种人,我们不要去求他。”说完瞪了谢 家树一眼,拉李承恩离开。 李承恩的话说得谢家树心里一动。 就在沈太太和家树激烈争吵的同时,俨然置身于另一个国度里的吴惜玉身着修 女服,脸上蒙着面纱,正跪在十字架下默默祈祷:“我们在天上的父啊,愿你的旨 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愿你保佑我儿家树,保佑他平安幸福。愿你免去天底 下所有人的债,也让他们免去彼此的债。不叫人们受到试探,救他们脱离险恶,因 为国度、荣耀、权柄,全是你的,阿门!” 夜深了,郁闷了一天的谢家树敲响了嫣凤的房门。嫣凤把他迎了进来,不一会 儿工夫,端来一杯热茶。“怎么了,家树?”嫣凤在家树身边坐下,温柔地看着他。 “朱玉桂今天去找我了,她怀疑是我把沈岩的事通知报界的。我真不明白,她 为什么老盯着我不放呢?我已经离开沈家了,我不想再跟他们家有任何关系。金先 生知道我的身世以后,也叫我不要再跟他们作对了。他说上海现在十分混乱,不再 是做生意的地方了,他正考虑要把兼理处关掉呢。” 嫣凤不由担心起来,说道:“那你怎么办?” 谢家树说:“我想去参军,打日本人。我在日本学医的时候,不知道受到过多 少白眼和歧视。现在他们侵略到我们国家来了,我应该到前线去。” “不,你不能去!”嫣凤坚决地说:”你不能拿着生命去冒险,你的生命对我很 重要,你忘了吗?当初你被抓到巡捕房去,为了救你,我不惜跟黄五爷……“嫣凤 越说越伤心,委屈的泪水夺眶而出。 谢家树忙哄她:“好了好了,别哭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嫣凤点点头,擦干眼泪。 谢家树站了起来,恨恨地说:“这个世道,真是太黑暗了,像黄五爷这种卑鄙 无耻的人,居然能掌控一个人的命运。今天富康钱庄的李承恩还叫我帮忙去找黄五 爷,请他出面救沈岩呢。” 嫣凤瞪大眼睛看着他,等待着下文。 谢家树像看透了她的心思一般自言自语道:“沈岩是待我不错,可惜啊,他是 朱玉桂的儿子,这个忙,我是绝对不会帮的。” 沈家别墅客厅里的电话急促地响了起来,俊兰飞奔到话机前举起电话。与此同 时,淞沪司令部里的电话铃声也响了起来。吴参谋一把抓起电话,从话筒里听到使 兰的声音:“喂?沈公馆。” 对方沉默着。俊兰加大声音说:“请说话,这里是沈公馆。” 电话那头传来了低沉的男音:“明天下午三点,蒲石路交款放人。” “等一等!怎么交?怎么放人?”俊兰生怕电话被挂断。 “到蒲石路,自然有人跟你接头。” “喂?喂……”俊兰还在追问着,电话里却只剩下“嘟嘟”的忙音。她懊丧地 挂上电话。 簇拥着她的可青、沈捷也十分懊丧地对视了一眼。 沈太太坐在卧室的镜台前,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头发,镜子里的一双眼睛空洞 无神,许久,渐渐泛出了泪水。她忽然崩溃般地伏在镜台前痛哭起来,梳子掉在地 上。 俊兰闻声跑进来,忍不住心酸,她轻轻扶住沈太太的双肩,唤道:“妈!” 沈太太泣不成声地说:“我做错了什么?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为什么偏偏是我 的儿子?为什么是我的儿子!”使兰心疼地拥她人怀,自己也泪水横流。 沈太太缓缓抬起眼来看着俊兰,一惯的凌厉和盛气全不见了,代之以悲伤和无 助。“我是不是很让人讨厌?我是不是很霸道、很无理?是不是?是不是!”妈, 你别这么想,您只是……与众不同。“ “与众不同?是吗?”沈太太摸着自己的脸颊说:“我与众不同吗?” “是的,妈,您雍容华贵,与众不同,一般的女人都附属在男人之下,所以失 去自己;而妈,您不同,任何人与您第一次见面,就没法子不注意您……但,与众 不同的人,总是不容易被理解。” “所以,所有人都讨厌我!我丈夫、我儿子、我女儿……还有你。” “妈,我从来没有讨厌过你。” “那你就是恨我。” 俊兰无言以对,不再做声,别过脸去。沈太太急了,慌忙上前,拉住俊兰的手 说:“别,你别走,不要不理我,我好寂寞好害怕,现在屋子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了, 你不要再不理我了,不要……” “妈,我不会不理你的,我正准备明天跟绑匪接头的事。” 沈太太长叹一声说:“可我们,我们哪有二百万美金啊?!” “是没有。我准备了二十五万美金,明天,我会见机行事。” “那怎么行?他们看到钱不够,不会放过岩儿的。” “至少可以先确定沈岩平安无事啊!我们也不能任那些匪徒狮子大开口……‘ 沈太太忙打断她:”可是岩儿会有危险的,你不能就这样不管他!你不能!“她的 情绪又焦躁起来。 俊兰抓住精神混乱的沈太太,哽咽着说:“妈,你应该知道,我一直一直尽力 把一切做好,也一直没有放弃任何一个可以救沈岩的机会,但,钱庄一时真的筹不 到那么多的钱!这些天,来兑钱的人越来越多了,我们不能把钱全抽出来,否则钱 庄就……” 沈太太绝望地跌坐在椅子上。 俊兰蹲跪在沈太太面前,握紧她的手说:“而且,沈岩在信里说过,谈判桌上 不能急于签合约,否则必是输家。如果我们一下子把钱都给了,他们反倒对沈岩下 毒手了怎么办?妈,你放心,最爱最爱沈岩的,就是我们。我们谁也不想失去他的, 是吗?妈,不管发生什么事,你至少还有我,我是您的媳妇,是您的女儿,我会陪 着您、寸步不离地守着您,守着这个家。” “那你……你真的不恨我吗?” 使兰轻轻摇头说:“我们是一家人,只该相敬相爱、互相扶持,怎么能乌眼鸡 似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我们会好的!” “是吗?会好吗?” “会!我们要有信心,来,把泪擦干!”俊兰边为沈太太拭泪边说:“只要我 们相信自己会幸福,幸福自然就会到来。别难过,我们一起等,等天亮,等下午三 点,等沈岩回来。” “岩儿一定要回来。” ‘也许绑匪会让我们说动。二十五万美金池不是个小数目,或许他们肯了,拿 了赎金,就把沈岩放回来了。“ “是,是!”沈太太眼前似乎出现了幻觉,面露喜色道:“岩儿要回来了。” 她忽又担心地看着镜子说:“你看,我这几天,是不是老了很多,憔悴很多?” 俊兰忙换上笑容说:“上点胭脂吧,上点胭脂就精神了。” 沈太太涂上了一层胭脂,泪水转瞬间就把胭脂弄乱了,她又重新搽抹,整张脸 竟弄得狼狈不堪。俊兰别过脸去,不忍卒睹。 中午刚过,一部写着“淞沪司令部”的车子满载着荷枪实弹的士兵停在沈家别 墅门外。吴参谋下车徘徊着,不时看看手表,再观望一下四周动静。 墙上的挂钟指着一点五十分。沈太太看着钟摆踱来踱去。俊兰冷静地点足二十 五万美金,将皮箱扣上。她思路清晰地吩咐道:“李经理,待会儿,你在家里陪着 妈,我和老张去交赎款。老张,我们要绕一下路,摆脱掉外面那些人,绑匪要是看 到有部队出动,肯定不会露面的。” 沈太太也想一起去,使兰阻止说:“不,妈,你留在家里,也许绑匪还会来电 话改变行程。” 沈太太想了想,点点头。李承恩、老张各提一只皮箱,跟着俊兰走出去。望着 他们的背影,沈太太心乱如麻。 钻进车里,俊兰将装钱的皮箱抱在膝上,看着手上的表,离三点只剩一刻钟了。 她回头透过后车窗,可以看到吴参谋的车紧随其后。前面就是蒲石路了,已经可以 看到“蒲石路”的路牌。俊兰忽然命令道:“老张,绕巷子走。” 两辆车在狭窄曲折的巷弄里捉起迷藏。时间愈来愈紧迫,俊兰愈来愈紧张,不 断将悄悄滑落的泪水抹去。猛然间,车子前方横出一个小孩儿,眼看就要撞上,老 张猛踩一脚刹车,车子横向右方,撞上一个铁桶,戛然停下。俊兰忙下车察看那个 受惊吓的孩子,关切地拉着他说:‘你不要紧吧?有没有受伤?“ 孩子吓得说不出话来,拼命地摇头。俊兰再一抬眼,吴参谋的车已经停到面前。 他跟两名士兵下了车,士兵径直打开沈家轿车的车门取走了那两箱钞票,俊兰一惊, 急欲上前抢回,却被吴参谋拦住。吴参谋严厉地说:“出钱赎命是违法的,这些钱, 先由我们司令部暂为保管。” 俊兰气愤地说道:“哪有这种道理?” “那你们的做法就有道理了吗?绑匪要钱,你们就给,这不等于是在纵容绑匪, 鼓励他们继续横行妄为吗?”吴参谋仍旧一副秉公办事的面孔。 俊兰换出恳求的语气说:“我只是想救我的丈夫。” 吴参谋刁难道:“我们会救他的,只要你们肯合作。” 俊兰焦急地看了看表,心中冒火,说:“吴参谋,现在绑匪可能正在监视着我 们的一举一动,你这么做,不是等于要害死我丈夫吗?” 吴参谋从自己的车上取出一只空皮箱,径自上了俊兰的车。司令部的车正在倒 车准备驶离。吴参谋摇下车窗对俊兰说:“上车吧,我陪你一起去缴赎款。”说完 拍拍箱子,有把握地说:“这箱子的重量和真的一样,他们不会怀疑的。” 俊兰无奈地上车。车在“蒲石路”路牌下停下来。俊兰尽可能站在显眼处,时 间一分一秒地流走,没有人上前和她接洽。她的手紧张得不断地绞着手帕,像是要 把这块干手帕榨出汁来。 使兰回家还没有坐定,电话骤响。她抓起电话叫道:“沈岩,是你吗?” 话筒里传来沉重的呼吸声,却不说话。忽然传来沈岩闷哼了一下的声音。俊兰 惊呼了一声。话筒里传来黑帮老大阴险的声音:“不必紧张,能哼哈出声音来,表 示还活着。” 俊兰镇定了一下,问道:“你们把他怎么样了?” 沈太太欲冲上前去,李被承恩拉住了。俊兰接着说道:“我坦白说,我真的凑 不出那么多钱,今天我带了二十五万美金去了,可是你们没有出现。” “二十五万?你当我是乞丐?”话筒里传来的声音有些不耐烦。 俊兰说:“让我跟沈岩说话,我要确定他没事。我告诉你,如果我不能确定他 安全无恙,我是绝对不会付你半毛钱的,姓沈的倾家荡产倒是其次,重要的是,靠 沈家活命的人很多,我不能让大伙儿无谓地跟着遭殃,更何况,沈家家产也不是沈 岩一个人的。” 沈太太惊异地看着俊兰。 电话里传出老大的两声冷笑。 俊兰倒袖口气说:“降低赎款,放回沈岩,我们各取所需,便是双赢,否则, 我没了丈夫,你拿不到半毛钱,还要让警方通缉,便是双输,你想清楚!”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发问道:“一个星期时间,你能凑多少钱?” “五十万美金,一口价!”使兰斩钉截铁道。 又是一阵难挨的沉默。 俊兰补充说:“可是我要先确定沈岩没事。” “别以为我不知道,每次的通话,都是直接连到淞沪司令部的。” 使兰脸色坚毅、沉静:“赎人的方式可以谈识要双方有诚意,并不困难。现在 重要的,是沈岩!如果他,缺条胳臂断条腿,我要这个丈夫也没用。” 对方的驻地里,老大使了个眼色,小三把沈岩一只手压在桌上。老大把话筒放 到沈岩耳边,说:“你老婆找你。” “喂?俊兰……”沈岩开口。 “岩?你还好吗!”你放心,我很好。“ 沈太太立刻冲上去夺过电话,痛哭着:“岩儿,岩儿……是妈呀!他们有没有 打你?你现在怎么样了?岩儿?” 沈岩说:“我很好!妈,你要保重,凡事放手让俊兰去做。” “妈担心你啊!孩子……”沈太太哭着说不出话来。 沈太太只是哭,俊兰着急,怕断了讯。沈岩也在电话里大声喊着:“妈,把电 话给俊兰!”李承恩扶着几乎虚脱的沈太太走到一旁。俊兰接过电话问道:”岩!你 真的没事?“ 电话的另一端,黑帮老大正拿着把刀,悠哉地在沈岩手上轻轻一划,鲜红的血 顿时涌出。沈岩疼得嘴咧了一下,强忍住剧痛说:“我没事,我写给你的信,你看 了吗?” “看了!” “俊兰,听着,人的生死,就像一场赌注,我们不知道结果会怎么样,所以, 我们该选择正面去赌,是不是!”俊兰不解地重复着:”正面去赌?“ 黑帮老大捂住话筒,对沈岩用命令的口吻说道:“别像诀别一样,说点高兴的。” 说完又在沈岩手上划了一刀,鲜血已经染红了电话机。 沈岩痛得暂时说不出话来。 “沈岩,你怎么了?”话筒里传来俊兰焦急的声音。 “没有!”沈岩咬紧牙关。 老大收回话筒,对俊兰说:“一个星期,五十万美金,一口价,我不想夜长梦 多!” “喂?喂!”俊兰正追问,沈太太上前夺过电话,话筒里传来空洞的忙音。沈 太太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完全丧失了知觉。 “我们应选择正面去赌!”沈岩的话一语道破天机,给俊兰指出一条明路。使兰 马上赶赴富康钱庄,她约了马探长半小时后在那里见面。 马探长以最快的速度查清了事情的真相。原来月p 个姓陆的是.黑龙帮的首领。 黑龙帮行踪飘忽不定,也不像黄五爷那么明目张胆,但却是黄五爷的座上宾。他们 近来跟日本人往来密切,正是因为有如此坚硬的后台,没人敢碰,没人敢惹,即使 军方搞得兴师动众,也始终不能破案。 了解了绑架事件的幕后黑手,俊兰的心彻底凉了。她想,说到底,他们还是没 真正看懂沈岩的信。他说绑匪是麻子,还暗示了他的身份。这意味着绑匪并没有遮 掩,也没有伪装。因为,他们根本不怕被沈岩看到,因为他们压根没打算让沈岩活 着回来,而沈岩自己,也早就知道不能活了!俊兰悲伤地、绝望地哭泣起来。 正在这时,王麻子颤颤巍巍地走进来,打开两张纸,他已遵照俊兰的嘱咐画出 了小三、阿布那两个流氓的头像。 俊兰和马探长凑上去看。马探长说:“这几起绑票案,手法极其相似,显然都 是黑龙帮所为。他们耳目既广,行事又隐秘,还有日本人做靠山,淞沪司令部又出 面干涉,人人都巴望着世道混乱,趁机捞一把,光靠咱们巡捕房的人手,难啊!” 俊兰忽下决心似的坚定地说:“马大哥说得对,巡捕房的人手,确实不在绑匪 眼里。既然我们的对手那么多,不可能—一击破,不如我们发动全上海的人都加入 追捕的行列,现在绑匪的照片、画像都有了,我们把它登到报纸上去,悬赏捉拿。” 在场的每一个人,马探长、王麻子、沈捷、可青都懵了。但俊兰决心已定,无 可更改。 她以慷慨激昂的文辞写就了一份告上海市民的公开信,连夜送往了各大报社, 一份份号外从各印刷厂的油墨滚筒里飞速地翻印而出。第二天一早,几百万份号外 分散到上海的大街小巷。号外上鲜明地印着硕大的标题:《史上最高破案奖金。五 十万美金!》旁边还有照片和画像。 这封公开信成为当天人们街谈巷议的话题。无论是普通市民还是地痞流氓,都 被五十万美金这一天文数字深深吸引着,其中不乏有人跃跃欲试。人们迅速记住了 几个绑匪的容貌特征,只等老鼠出洞了。 俊兰的公开信极大地惹恼了沈太太,她将报纸摔在俊兰脸上,大发雷霆道: “你、你……如果岩儿有个三长两短,你也别想活!” 俊兰木然地接受了这一切,她含着泪,望着沈太太说:“绑匪打算撕票,是极 为明显的事实,就算付了钱,也救不回沈岩。” 沈太太厉声道:“不付钱,更救不回沈岩。” “是的,不付赎金,沈岩对绑匪就没用了,绑匪可能会杀了他泄愤。不过,如 果他们杀了沈岩,这巨额赏金的诱惑,仍然会使他们成为全上海追索的目标,他们 谁也不敢投奔,甚至还得提防着被自己人出卖。这是一辈子的附骨之蛆,永远摆脱 不了的恐惧。妈,您想想,这不就倒过来了?放回沈岩,才是他们惟一的生路,才 是他们惟一脱身之策。” 沈太太狂怒地叫道:“你……你拿我儿子的命……拿来豪赌?” “妈,别以为,只有你输不起,我也输不起!但是,我别无选择了!” 沈太太恨恨地看着她说:“我告诉你,如果岩儿没事那是你运气好;否则,我 发誓,一定让你陪葬。” 俊兰黯然一笑,说道:“妈,你不会以为,如果沈岩因此有个三长两短,我还 会活下去吗?” 沈太太呆呆地凝视着她,一丝凉意从脚下升起。 沈岩被幽闭在一间极其简陋的公寓里。天完全黑下来时,阿布带进来一些食物, 摆放在黑帮老大的面前。他向老大汇报了外面的情形:满街都是他们的照片和画像。 阿布摊开包裹食物的报纸,三人的图像和悬赏捉拿的标题赫然人目。阿布惊叹 道:“瞧,连包东西的报纸都是,我看她是疯了!”沈岩听到了他们的对话,疲惫 不堪地睁开了眼睛,浅浅一笑,又闭上了。 老大无处泄愤,怒冲冲地一把拎起他的衣襟,另一手握拳直朝他脸上砸去。沈 岩啤了一口血,嘲笑道:‘你打我也没用!真可惜,你拿不到钱了。“ ‘你!”老大气得一时语塞。 沈岩质问道:“为什么不一枪杀了我?这样你可以省很多事,我也可以痛快一 点。” 老大恨恨地放开他,冲阿布吼道:“别给他东西吃!”说完戴上礼帽,临出门 又补了一句:“水也别给他喝!” 老大出门便开车直奔黄五爷府邸。他到的时候,黄五爷正陪一名日本军官和妓 女们喝酒调笑。仆人来禀报,在黄五爷耳边嘀咕几句,黄五爷忌讳地皱了皱眉,起 身告退。 仆人领着老大进到黄五爷书房里,他的帽檐压得极低,基本看不出面孔。仆人 退下后,黄五爷回过身,一脸不悦地说:“你这时候来找我不是寻我晦气吗?” 老大拿下帽子,必恭必敬地说:“现在外头草木皆兵,我需要有人帮我。” “怎么帮?”黄五爷一声冷笑过后问道。 “大不了,赎金到手,我们平分!”那我不如抓你去换破案奖金!五十万我一 个人拿。“ “你……”老大万没料到黄五爷让他如此下不来台。 “当然我不会这么做,但我手下人那么多,难免有几个见钱眼开的,这我可没 法保证,你应该一开始就把沈岩杀了,现在身份暴露,我也帮不了你。” 老大警觉地看着黄五爷,犹如一只被猎人逼近的困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