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一场巨大的舞会
这是一场巨大的舞会。
疙瘩步入会场,突然觉得有些奇怪。他没有接到过邀请,却畅通无阻地进来,
身边的人穿着各式礼服走过来走过去,脸上画着干净的色彩,挂满了笑容。他不认
识任何人,却也没有人企图拦住他。甚至,他们微笑着冲他打招呼--- 这是中国人
吗?他几乎怀疑起来,他是没有见过一个中国人会主动跟陌生人微笑着打招呼的。
可是,他们分明都是黑眼黑发,态度举
止都似中国人,没有日本人的那种客气,也没有韩国人的恭谦,而是中国人那
种漫不经心的拘束态度。
他继续走下去,走到灯火通明的大厅里,突然看见了身着黑色长裙的四月。她
披散着一头长发--- 奇怪,他并没有见过她长发的样子,只是看见过她钱包里一张
留着长发穿旗袍的照片,但现在,她却长发飘扬地出现在他面前。她一改平日那张
毫不动容的冷脸,笑容甜美地依偎在一个男人怀里,手中举着个盛满红酒的酒杯。
他错愕地看着她从光芒四射的台上走下来,牵着那个男人的手。那个男人的脸
他看不清楚,但他看见了那个男人的一头乌发,他低着头小心地牵住四月,像牵了
一个蹒跚学步的孩子般警惕而宝贵。
四月一直走到他身边,然后,又走过了他身边。她的表情没有一点点变化,仿
佛从来未曾相识。
他呆呆地看着她抬起洁白的手臂,冲四周的人挥手,但在这快乐的人群中,惟
独忽略了他。他是不快乐的。
他站在通明的大厅里,眼看着四月和那个男人渐渐走远,沿着厅堂走到了走廊
上,然后,消失在大门口。
而他,眼望着众人欢天喜地地聚在一起吃吃喝喝,所有的笑声与美酒都与他全
然无关。孤独地在快乐中沦陷。
他仿佛脱离了自己的身体,眼看着那个孤零零地站在人声鼎沸的厅堂里的那个
渐渐缩小的身影,他却越升越高,心却沉重地要将他拖下去。
他突然感觉到身下一股股温柔逼人的热浪滚滚而来,仔细地四处搜寻,才发现
厅堂的角落里已经有灼热的火焰开始汹涌地奔流,他惊讶地喊叫,可是,却没有人
在意,每个人都依然在觥筹交错,欢声笑语。甚至没有人感觉到温度的变化。
他眼睁睁地看着身下的人们被大火吞噬,被火热的温存紧紧地缠绕到窒息,到
死。毫无办法。
他还在缓慢地上升,永远离开火焰几步之遥,他看见浓浓的白烟追随而来,感
觉到热浪袭人,却无法触摸到那一个个窒息游离的生命。
他睁开眼睛,看到天灰灰的,仿佛要下雨的模样。他推开窗户,楼下所有的建
筑都已经渺小成了方正的一个个盒子,人影如同农妇不小心洒落的芝麻,一点点地
缀在灰白的街道上。
维罗躺在床上,安静地睡着,双手环抱着枕头。那是一个形状像骨头般的草绿
色枕头,维罗每次来的时候都会把它塞在背包里。她告诉疙瘩,这个枕头是她和四
月上学时一起去买的,共买了一对,那时候她们常常躺在四月家那张巨大的床上说
悄悄话,一说,就说到凌晨四点,每人的怀里都抱着个枕头。
为什么不抱个洋娃娃?维罗听了他这个问题,不由得有些疑惑,摇摇头,不知
道。或者,四月只喜欢没有生命的东西吧。我不知道。她挑了这么一对,到现在,
她也是抱着这个枕头睡的,没有这个枕头,她就会整夜不能入睡。我也渐渐习惯了
这个枕头。知道吗?我和四月,灵魂是相通的。
那么,你知道四月喜欢什么样的男人吗?她看上去总是落落寡欢。他记得他将
维罗揽在怀中,藉着黑暗的掩蔽,掩住自己不安的神色,问她。
她不喜欢男人。维罗绝断地说,她也不喜欢女人,总之,她根本就不喜欢人。
想到这里,疙瘩的心突然猛烈地跳动起来,他披上外套,看看沉睡中的维罗,
轻轻地打开门。
花园里一个人也没有。大部分员工都趁着周末出去了。他踩着满地粉白色的落
英,慢慢地往宿舍楼走去。
花瓣被踩在脚底下,柔软而又脆弱,他似乎听见了它们破碎的声音,啪啦,啪
啦,还有细小无力的呻吟叹息,唉,唉,唉。他注视着脚底,一脚踩上去,粉白的
花朵便沾染了灰尘的黄色、黑色,甚至,有黑色的汁水涌出来。
身体扭曲,摧残,分裂。以一种残酷而肮脏的姿态出场,然后消失。这就叫落
英。他仰头看满树粉白如云的花朵,被风掀得如同细密的雨滴般,飘浮摇曳着挤在
微弱的风中。像一条巨大的裙裾。在天空中跳舞的舞裙裙裾。
四月的窗帘是紧紧拉着的。没有人的气息,没有人的身形。他仰起头,看见她
窗口爬着一串串如风铃般的紫色小花,香气暧昧地在虚弱的空气中弥散,浓重的绿
色叶子如手掌,轻浮地扣在她的玻璃窗上。
他顺着如幕的紫色看过去,看出来那是对面的家属院里爬来的花朵,在对面那
掺着浓郁的绿色的紫云英已经挂满了几家的院子,黑压压地堆成了一条漫长的紫色
天棚。
这么长时间了,他竟然没有注意到,这儿的花园原来有如此丰富妖媚的色彩。
他隐约记得凡·高有一幅画,满满的天空充斥着卷荡的蓝色,浓郁得几乎令人窒息,
房屋与树木也是蓝色,所有的静物都如风起云涌般滚动。这面前的花园便让他想起
了这幅画,虽然色彩并不一致,但是这所有的粉白、紫色花朵,绿色的枝叶,淡蓝
色的天空,甚至躲在她窗后的淡米色窗帘,都如风起云涌般在安静地翻滚。
或者,只是他的心在翻滚。
他突然看见了那场巨大的舞会,她掀开窗帘,身着一袭黑色长裙,披着一肩乌
黑的长发,笑着迈窗而出,伸出手向他走来。所有的花儿都浑身颤抖,屏住呼吸仰
着脸等待她的手被他掌握的瞬间。
这一瞬间。他将会窒息。或许,绝望。他激动地想,紧紧闭上了眼睛。缠绵至
死,哪怕是火焰,或者潮水会将他吞噬,他都不再会在意。
睁开眼睛,现实突兀地浮现。他看见真实的她。她苍白的脸出现在窗口,穿着
件淡蓝色的睡裙,头发蓬松,面色憔悴。她抱着胸口,靠在窗框上,面无表情地望
着远方。
她的手里挟着根细白的香烟,缭绕地冒出白烟来。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她的侧影,突然觉得整个世界都完整地崩溃了。火焰,浓烟,
这一切,只在她的唇齿之间。原来,那场噩梦与他,相距不远。
这是一场巨大的舞会。阳光与花朵紧紧相握着跳舞。他和她却以决绝的姿态出
现,相隔咫尺,毫不相关。
白花花的阳光和脆紫色的花瓣" 扑扑" 地落在他的身上,悄无声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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