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觥筹交错,推杯换盏,将那间并不算大的客厅挤得满满的热闹和欢声笑语。楚 偕带着微醺的醉意走了出来,外面有个爬满葡萄藤的小亭子。 像这样的场合楚偕经历得太多,厌倦但是必须忍耐,人活着就是要不断地交际, 不管愿意与否。再说今天宴会的主人是姜琳的父亲,自己能来还是凭借姜琳的面子, 聚在这客厅中畅饮的都是举国位高权重的人物,哪一个都是值得去仰望。 圆圆的月亮在深黑色的夜空爬着,就像要爬到心尖上。 心尖那里隐隐的痛。 他望着夜空吐出一口气,随后从地面上拾起一块小石头向月亮的方向掷去。 一只老黄狗狂吠起来。 “惜起残红泪满衣,它生莫作有情痴,天地无处着相思。花若再开非故树,云 能暂驻亦哀丝,不成消遣只成悲。”他叹道。 他的声线极其悦耳好听,在这冗长沉静的夜中掠着晚风过去,仿佛山石下呜咽 的清泉,楼阁回旋的北风,压抑,悲怆,凄凉,将心底那份无奈和酸苦淋漓尽致地 表现出来。 忽地亭子里就响起了一行清冽的声音,那人吟道:“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楚偕一怔,原来这亭子里还有人,他走进去,背着月光站着一个身形高大的男 人,他的面目隐在溶溶的夜色中,只能看清两点清冷的光。 是赢沨。 楚偕下意识地朝前面喧哗的客厅瞧了一眼,父亲的60大寿,做儿子的应该在里 侧陪酒吧,怎么就独自跑到这黑古隆冬的地方来。 “我不喜欢这种场合。”赢沨直接地解除了他的疑惑。 楚偕若有所思地点头。 “你刚才想起女人了,怎么还有你不能得到的女人。” 这话更直接,楚偕干笑两声,也不隐瞒,道:“是,想起喜欢的女人,她死了。” 赢沨应了一声,道:“你还可以喜欢别人。” 楚偕蹙起眉,喜欢一个人哪是这么容易的事。“你有喜欢的女人吗?” “没有。” “怪不得,等你有喜欢的人就明白我的感受。” “我不会喜欢上任何人,感情太麻烦,不适合我。就算哪天我真会喜欢上一个 女人,也会想尽办法离开她,不会让她有任何干扰我的可能。” 从赢沨嘴里吐出的断然肯定的话语却让楚偕笑开,等到赢沨真正喜欢上一个女 人他就不可能再这么坚定了,感情是个让人身不由己的事情。 “走,我们去飚车,手痒了。” 楚偕一愣,原来这个性格冷淡的男人还有这么个爱好,他微笑答应下来。“输 的人请喝酒。” “那你先准备好酒。”赢沨自信地道。 “未必。”楚偕并不相信自己会输给赢沨。 姜琳从屋中出来就看见两台车前后开出院子,她叫喊了两声但是车中的两个人 都惘若未闻,气得她臭骂了几句回屋。 她的年龄也老大不小了,家中已经开始安排亲事,说亲的对像几乎排了一个连 队,但是没有一个看中的。姜琳不敢告诉父母自己其实是个同性恋,对女性的兴趣 要远比男性来得多。但是中国的国情又注定同性恋得不到公开和支持,而且父母在 社会上的影响力她不敢做出大逆不道的事情,找个人结婚势在必行。 楚偕绝对是个好人选,幽默风趣,相貌英俊,事业有成,能力卓越,最重要他 知道自己的性取向。如果让楚偕来做这个相亲的挡箭牌绝对可以让其他人死心,姜 琳打算向楚偕提出这个意愿,做一对有名无实的假夫妻,当然楚偕如果有性方面的 需求,她还是可以乐意为之的。不过姜琳想,楚偕那个男人此生除了雁衡阳,他不 会对任何女人有性方面的兴趣,能将生理的需求压制到这种程度肯定是有些病态了。 赢沨开车很快,而且车技也比较好,楚偕几乎不能肯定自己能赢他。他把所有 的注意力都放在前面的路况和方向盘上,飚车的终点是歧山,这是他提议的。 他从后视镜中注视后面的赢沨,其实他还是占了便宜,这段山路他来过许多次, 而赢沨根本就对这条路不熟。当驶上这条山路他已经稳操胜券,马上输酒的就会是 赢沨。 夜里的山路阴森寂静,偶有鸟儿从茂密的山林里振翅飞过。楚偕摇下车窗,远 际的山峰只剩模糊的青色轮廓,圆圆的明月如今也只得半个掉在夜空,不知何时云 层厚重起来。 清雅的香气在此时扑入鼻端,满怀的幽思入骨,楚偕看到了山下面的无边的薰 衣草花田。 车速慢了下来,最后干脆停在路边,他走下车。山下一望无垠的紫色在夜色的 掩盖下和黑色没有区别,他的心头愁愁地沉重起来。 赢沨将车驶过他的车才停下来,楚偕回过头笑道:“你赢了。” “你是一个不合格的对手,我因为对手的中途放弃比赛而赢,这种结果对我没 意义。” “抱歉。” 赢沨打量着他,忽道:“你还在想那个喜欢的女人。” “是,她就死在这里,她的尸骨也长埋在这片薰衣草下面。”楚偕的语气忧伤 起来。 赢沨哦了一声,“听我妹妹说这个公园是你建的。” 楚偕点头,道:“为了怀念她。” “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和月。”赢沨摇头叹道。 “和我下去走走。” “好,带上酒,我们一醉方休。” 月光将两条修长的身影投射在下坡的小路,楚偕走在前面,他小心翼翼地避免 踩踏脚下的薰衣草。每一株盛开的薰衣草都是他对雁衡阳的忧思,这种心情除了他 自己此外不会再有人明白。 两个人找了块草坪就地而坐,赢沨扔过去一支酒瓶,楚偕接过,然后不客气地 拧开酒瓶盖,拿起酒瓶对准嘴唇仰起脖一阵猛灌。 “看来你的心事很重。”赢沨打开酒瓶盖,随意地抿了一口。 “也许有一天你也会这样。”胃中陡然灌进大量的高浓度的酒后,再被这山里 的夜风一浸,头脑开始发胀。楚偕索性躺倒在草地上,夜空上的月亮变成两个,两 个都像雁衡阳美丽的面容。“衡阳。”他低低自语。 “讲讲你喜欢的女人。”赢沨忽然有兴趣起来,能被楚偕喜欢的女人也必须相 当出色才可。他原以为妹妹和楚偕会是一对没想到居然弄错了,想到姜琳与楚偕朝 夕相对都没产生感情,那到底是什么样的女人才使得他如此念念不忘呢。 楚偕笑起来,雁衡阳美丽的影子在面前放大,她的娇嗔,她的笑颜,她倔强发 怒的眼眸,所有的一切就像放电影的黑白胶卷在瞬间哗拉一下闪过,但片刻就陷于 沉寂黑暗。 她终究是死了。 “她是个倔强的傻瓜,又笨又不听话,总是不停地和我吵架。她晚上从来都是 很晚才睡,每天早晨不愿起来,上班的第二天迟到,然后连工作也不顾跑去海南。 她有很多很多的缺点,任性,也不可爱,我都能忍受,为什么她要嫁给别人。” 赢沨听着他絮絮叨叨神经质地诉说,想像他口中的那个女人的形象,那些话不 够鲜明,他只能想像出一个刁蛮坏脾气的千金大小姐的形象,而楚偕却对这个大小 姐无力。 楚偕仍卧在草丛中,此际他已经忍不住眼眸里汩汩而出的泪水,夺目的泪光衬 着明月清浅的光辉淡然地滑下。“如果她能活着,即便她又笨又不听话,和我吵架, 或者嫁给别人,那些其实都不重要的。” “那她怎么死的。” “是我害死她,是我的妒忌害死她,是我太贪心,总想要人财两得,诬陷她, 把她扔到看守所受尽欺凌,她被押往监狱服刑的时候就在这条山路上坠车身亡。我 做尽坏事,老天应该让我去死,而不应该是她啊。” 赢沨眼中一凛,关于风雷集团假继承人事件的新闻曾火热异常,他也有所耳闻 但未深究过,适才听到楚偕说出衡阳这个名字,便忽然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但是 当他看到面前喝得酩酊大醉的男人,月光下泪痕斑斑的脸庞,痛彻心扉的懊悔和愧 疚,总觉得还有些是自己所未能了解的,这事中也许还有其他的原因迫使楚偕才走 到这步。 不过这种隐秘的事最好不要为外人所知,如果被居心叵测的人得知那就吉凶难 料,况且楚偕这种特殊的身份。赢沨好意地提醒道:“你喝醉了。” “我没喝醉。我常想,是不是自己死了就能见到她,但是就算我死了也是没脸 去见她。她临死前也一定恨着我,骂我,我求不来她的原谅。” 赢沨沉默了,拿起酒瓶仰起脖一口灌下去。曾有不少的女人仰慕自己,当被拒 绝后要死要活的发疯撒气,他觉得可笑,甚至嗤之以鼻。可瞧见一个堂堂的大男人 为女人如此伤心难过时,这光景居然十分地感动他。 男儿有泪不轻弹,这需要多深刻的感情才能如此。 他无法了解,毕竟没有经历过。 有一滴冰冷的液体滴落在微温的面庞上,他抬起头,深黑色的夜空中,不知何 时明月已经悄然隐没,厚重的乌云翻滚,眼见着一场暴雨就要来临。 赢沨起了身,道:“走吧。” 楚偕没有动。 赢沨迟疑,瞧着这暗黑的天空,云层中隐约有闪电划过。他从口袋中掏出手机 拨下姜琳的号码,好半晌才听到姜琳埋怨的声音。“哥,你和楚偕去哪里了。” “我们在歧山,他喝醉了,现在要下雨,但他不肯走,你过来劝他吧。” “我到那里得一个小时,远水也救不了近火,哥,你想法把他打晕扔到车上就 行了。” 赢沨嘴角趔趄不停,哪有无缘无故去打人的道理。手机中姜琳焦急的声音又传 出,“哥,快下雨了,你快去把他打晕,这家伙喝醉酒就喜欢发酒疯,还有他说的 话你千万别当真,他脑袋有毛病,喝了酒就变成祥林嫂罗嗦不停,其实都是他胡说 八道。” 无语。 赢沨算是了解自己妹妹的意思了,敢情妹妹连自己都信任不过,怕自己听到楚 偕酒后吐真言将他的行迹给捅出去。虽说是孪生兄妹但相处的时间太少,到现在连 个外人都不如。 “那我干脆打死他好了,反正脑袋有毛病。”赢沨郁闷地挂断手机,被亲人误 解的感觉很差。 滂沱的大雨就在此刻扑天盖地落下来,地面上水流纵横,赢沨大步走上前,抓 住楚偕的衣领,当即一拳捶到他的胸口。 “给我起来,为个女人哭天抢地算什么男人。”他怒骂道。 赢沨一拳拳地打下去,楚偕内心积蓄太多的心事无法发泄,所以只要让他把所 有的愤懑的情绪发泄出来他才能彻底地好起来。人最不能强颜欢笑,那会把人憋屈 死,必须要完全地放开。他这般想着,试图激怒楚偕,但是地下的那人无动于衷躺 着任他打骂。 鲜血从他的嘴角里淌出来,他就像死去一般连眼皮都懒得睁开,这下把赢沨给 激怒,出手更不留情。 “我看那女人宁可嫁别人也不嫁给你,因为你确实不配。” 楚偕的眼皮倏地睁开,冰冷酸涩的雨水打进眼眸,他瞪着两只血红的眼眸恶狠 狠地盯着面前的赢沨。忽然他就从湿淋的草地上一跃而起,以同样的姿势扯住赢沨 白色衬衣的衣领,不由分说拳头砸向赢沨的小腹。 “谁说我不配,她明明是爱我的。”他终于发火了,不能被人看不起,尤其是 贬低他配不上雁衡阳的话语。 两个人就在这倾盆的大雨里你一拳我一拳地打起来,论起打架楚偕还是输了些, 但胜在身形要比赢沨略微高大,打起来两人倒是半斤八两。 赢沨的嘴角渗着一缕血,伸出手指做挑衅的动作。“过来,我们再打,无论是 飚车还是打架你都不是我的对手,所以抢女人你也不是别人的对手。” 楚偕气坏了,他还从没受过如此的蔑视,不管怎样一定要给赢沨一个教训,别 让他再目中无人。他气极败坏地冲上前,但身体刚移动便整个人摔倒下来。 姜琳站在他的身后,将手里胳膊粗的木棒扔到薰衣草花丛,冲赢沨大声喊道: “还愣着做什么,快帮我把他抬到车上去,你堂堂一个跆拳道黑带高手还对付不了 他,真差劲,就知道这事必须我出马才能搞定。” 赢沨又是无语,不敢下死手,还不是怕伤着楚偕,难不成真要把他打残废。 银色的车身在山道上像一阵雨雾驶过,若有若无地有阵清香隔着车窗渗透,赢 沨下意识地向山谷下看去,紫色的薰衣草花丛中隐约有个女子窈窕的背影。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