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半年后,罗书记被一纸任命书逼出来。这一纸任命并非任命他,而是任命他的 副手做老总兼法人代表。罗书记就在这关键时刻重出江湖。红头任命文件上午发, 下午罗书记就神话般出现在哗声四起的顺风大厦这艘巨轮甲板上了。 只做了一个中午正职的副手高平原来也是罗书记和林总提拔上来的,主管安全 生产工作,不能接触进出口业务,因此在此次涉税风波中保得金刚之躯。是福是祸 副手自知。但一个激动的中午后,副手高平下午更加激动了。这不仅仅是坐不正, 更是一种难堪困窘,甚至无地自容,甚至在之后的会议里,高平面对罗书记,不得 不违心地说:“回来就好。” 生活是妥协。妥协了就可以生存,可以活下去。罗书记抓住中央工作组离开的 千钧一发的时机,抓住省厅工作组驻守本地的稍纵即逝的瞬间,从一个隐秘的后台 走出来妥协。省厅工作组接受了罗书记的妥协,这是基于半年来的侦查,罗书记的 确只是为“法人代表”而躲起来的,罗书记尽管身兼总公司下属的一个水产品进出 口公司老总,但经办代理进出口业务的都是另一个已被关押的副总。鉴于大局稳定 的考虑,省里和市里也不想抓太多领导干部,像罗书记这种只能负“法人代表”责 任的人关进去只能受一年半载皮肉之苦,后来一个“无罪释放”也只能让你白受监 窗之惨。躲了半年的罗书记白似病态,胖得虚,头发稀疏,目光涣散,四十多岁的 年龄却像蝉脱了一层壳羸弱无力,看上去让人担心这只秋蝉还会不会闹噪?会上他 有点乏力地说:“我也看淡了。”静默了须臾,罗书记淡淡地说下去:“半年以来, 我想了很多,我扪心自问,我做错了什么?我错了吗?我贪过公家什么?我骗过国 家的一分钱出口退税进钱包吗?没有,如果有责要负,那就是我在自己信任的人给 我的报告中签下了自己的姓名,广东那些客户都是他们联系的,是否‘三无出口企 业’只有他们知道,我从来没有接触过他们的客户,大家都知道,我也没有去过广 东,我问心无愧!”台下鸦雀无声,掌声藏在肉掌里还没有发育。 新任总经理办公室主任黄进本来是总公司的总务兼罗书记的司机,在罗书记隐 居半年中只他一人跟罗书记单线联系,而原来的总办主任“叛变革命”,见风使舵 傍上了副总高平,罗书记复出,黄进就顶了原来总办主任的职位。 上任第一天总办主任黄进就对罗书记说:“下面各个公司都请示如何处理被关 进监狱的那些人的待遇。” 罗书记反问:“厅里的意见?” “工资福利照发。” 罗书记拧了拧眉头。 黄进感觉到了,说:“下面公司的职工意见很大,说他们都是下了逮捕证的罪 犯了,怎么还能按单位功臣对待?宅电和手机照旧报销,年度计生奖也照领。” 罗书记想起林总经理以及十三个公司的老总副总,真的像在回顾一幕荒诞剧, 以为自己在旁观,其实自己也在其中。“是不是特事特办?” 罗书记瞅着心腹点了点头。 如果没出骗取国家出口退税案,顺风这艘巨帆不说乘风破浪,至少还可以趔趄 惯性滑行一段路程,罗书记还可以顺利掌舵几年。想当初,罗书记是从一个日工、 季节工一步一个脚印做起,从一个土产公司下属的桂皮加工厂的挟桂工入党转正提 干,做到这个外贸集团公司的党委书记,二十多年来,顺风这艘巨帆在浪谷波峰中 跌宕前行,他经历过晕浪、呕吐,饱受过飓风、浊浪和暴雨,但从来没有过搁浅、 甚至触礁翻船的命运。 罗书记感到了船身的强烈倾斜。首先是骗税案像一根导火线,将外贸集团总公 司的半个世纪来所有问题都一下子引爆了,像被炸开一角的冰山迅速释解,接着匍 然倒塌,从此一发不可收拾:集团公司下属十三个公司之一的粮油食品进出口公司 的“地皮风波”,接着是医药保健品进出口公司的“养老保险金贪污案”,再接着 的是土产进出口公司的“集资浪潮”,还有服装进出口公司的“服装客户索款”和 烟花炮竹进出口公司的“供货商群访”等等。这一刻,焦头烂额的罗书记终于明白 省厅有关领导为什么“保”自己重出江湖,其实是要你罗书记自己做的事自己摆平, 也就是经手人善后,说得不好听是要罗书记擦烂屁股。 妈的!操!罗书记只有关在办公室里对着一柜子的红头文件痛骂。一件骗税案 就像一块屎坑板,掀开了,什么臭事都冒出来。如今不是这样吗?你随便逮一个官, 查他一查,他能没糗事?罗书记抱头伏案,他像一匹急红了眼的困兽,被无形的铁 栅锁在驾驶舱里,这一个下午像一年监窗一般漫长,罗书记的两鬓蓦然沾上一绺灰 白。他想通了,他这回冒险回来,只有两种结果:一是将船安全泊岸,二是保证船 员和财物安全的前提下,弃船另谋生路。 这是船长的大悲哀。 临近下班,罗书记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他木然地打开门,只见总办主 任黄进一张阔脸庞蠕动着惊慌,罗书记冷冷地问:“天塌下来了?” “是食出公司的群访。”黄进急忙说:“市委市政府,还有市政法委和信访局 打烂了电话也打不通你,最后开车来这里找人。” 罗书记回首一下大班桌上的手机:“我下午一直关机。” 黄进说:“我这样向他们解释,说书记的电话拔了线头,谁叫安全局监听我们 书记的电话。” 罗书记一点也没有惊诧,他早有心理准备,人在甲板上,一切都会发生。罗书 记不被人察觉地笑了笑,不慌不忙地回到大班桌前,将手机打开,然后随黄进走去 总办。信访局的副局长急煞得像陀螺被鞭打来回打转,看到罗书记千呼万唤始出来, 真是喜怒交加,他长吁口气,简洁得字字如子弹向对方射击:“罗书记,贵单位闹 事的有三百多人,他们肯定有头,有组织,有内部消息,经过精心策划,选在市长 市委书记联席会议后的下班时间,整个市委市政府大门口都被堵塞,人员和车辆不 能通行,围观者已经几千,市委市政府大门口的公路交通瘫痪。” 罗书记打心眼儿的第一个想法不能公开,那就是“职工同志们真会看水期!” 工作作风异常简练的副局长不由分说地对默然的罗书记说:“你跟我来。” 市委市政府大门口果然人山人海,激流中心当然是静坐的职工,人群头顶打出 的横幅标语令人既愕然又有似曾相识的振奋。 罗书记他们一行人赶到的时候,看到最外围也是最辛苦的就是维护秩序的交警。 经过警察的帮助,人们为罗书记一行让出一条通道,站在交通事故施救车上的信访 局局长大腹便便地将罗书记艰难地拉上车来,局长像终于递交了接力棒,满头大汗 地扯着破嗓门喊:“食出的广大职工同志们,解铃还需系铃人,现在你们的领导罗 书记来了,有什么问题,罗书记会第一时间为你们解决,请职工们先回家吃饭!” 下面有人回应:“我们回家没饭吃!” “他不是系铃人,他解决不了!” “他能解决,还会躲上半年?!” “他自己的问题都难解决,甭说我们了!” “我们强烈要求上级领导解决,市委市政府领导出面解决!” 信访局局长无力地将话筒垂下来,可怜而鄙视着罗书记,一个单位领导这样被 职工吼,还是一个人吗?真是威信扫地! 罗书记发觉这种鄙视,这种居高临下的不屑,这种浮躁在海平面上无知的蒸汽, 他颤抖地伸出右手来,局长愣了一下,还是试着将话筒递过去,罗书记感到手上的 话筒铅砣似沉重,他第一句话令全场震惊:“职工们呀,我也像你们一样!”全场 静寂。 罗书记沉默片刻,扫了一眼交通事故施救车下的几百职工,怆然道:“我们是 同一条船的人,我也想来市委市政府大门口静坐,但除了造成交通堵塞和围观者众 多外,能解决你们的地皮问题吗?”一个扛着横幅标语的中年络腮胡子的职工向罗 书记挥动着粗手臂,嚷道“我们要的就是让全市人民知道!” 接着一个佝偻着腰板的老职工站了起来,充满歉意地对罗书记说:“罗书记, 我们是不得已而为之,我们试过了所有的上诉上访方法,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罗书记一笑,对着话筒大声说:“职工同志们呀,我刚才说过我们毕竟是同一 条船上的人嘛,我也有此意,只是你们比我快一步。”全场职工和围观群众哗然, 罗书记身旁的信访局局长紧张地打量着罗书记。罗书记说:“只是我的静坐方法比 你们的高明。” 大家等罗书记的下文。 罗书记再一笑,说:“我呀,是准备直接到市长和市委书记的办公室静坐!” 职工们怔了怔,有人犹豫着拍不拍手,已经响起了掌声。罗书记摆摆手,说:“怎 么样?我的方法比你们饿着肚皮在这里静坐有效吧?刚才有职工说得对,我不是系 铃人,但我对你们这件地皮风波的始末比较清楚,尽管经手的你们的总经理失踪至 今未露面,副总也因税案关押在监,但我请你们相信,我去市长市委书记办公室静 坐的效果比你们在市委市政府大门口挨饿好,好得多!”职工堆里开始松动,有人 起身,硬朗的横幅标语也松动收拢起来,气氛一下子宽松了许多,那个中年络腮胡 子的职工狠狠地抽了一大口劣质香烟,坚定地说:“让我们最后一次相信党组织!” 罗书记跳下交通事故施救车前对职工们说:“就是顺风公司这艘船沉没,职工 们的人身和财产也会得到安全保证!” 那位佝偻着腰板的老职工握着跳下车来的罗书记的手,噙着泪花说:“怎么会 弄成这样子?” 罗书记抱着这双扯动顺风这艘巨轮风帆半个世纪的饱经风霜的大手,没有摇头, 也没有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