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十八、感情的变迁 由于陈艳珠的提议,我们到霞飞路底一家德国饭店里去吃饭。她说,那里中国 人很少,可以不致遇见熟人。 我说:“是因为我做朋友的资格不够,怕遇见了熟人使你坍台吗?” 她将头一摇: “恰恰相反,”她说,“是因为你太漂亮了,怕使人家看见了要嫉妒我哟!” 我当然明白她不愿使人家看见的真正的原因,我说: “恐怕没有这样漂亮吧?只怕是不愿使朱先生碰见吧?” 因为我看见一张小报上记载她和一位姓朱的很要好。 她听了这话,突然将脸一板,将手提袋拿到手里,站起来说: “我不吃饭了,你这样说,你也不过和旁人一样的看待我,将我当作了交际花, 并不认真的当作一个朋友。你既然怕我被朱先生看见,我们还是不吃饭罢。” 我连忙向她道歉,我说,“我不过听见人家说的罢了,说到怕,只要不使你为 难,我是不怕被人家看见的。” 但是她说:“我怕被人家看见。” 我忍不住问了: “既然将我当作朋友,为什么又不愿使人家看见呢?” 她将两手一抱,靠在墙上,眼睛望了自己的脚尖说: “韩先生,我想问你一句话。” 我说:“请教。” “你老实说,我们今天刚认识,你看我这个人怎样?” 我接着说: “漂亮极了,美丽极了。” 她连忙摇头说: “这样的话我听都听厌了,我要问你,我不如自己照照镜子。我是问你正经话, 你好好的说,你觉得我这个人怎样?” 她这种严肃的态度是有点出于我意外的,我只好老实地说: “不客气地说,外面关于你的谣言很多,但是照我的眼光看起来,好像并没有 他们所传说那样的——” 我想说那样的坏,但是实在说不下去了。 “那么,”她接了下去说,“既然对我的印象还不坏,便请你不要提到那样的 话,让我们正经的做一个朋友罢。” “我虽然有很多的朋友,”她又将声音放低了说,好像很有感慨,“但是没有 一个人拿我当作人,只是玩弄玩弄我罢了。” 她居然说出这样的话,倒使我听了之后,立刻由惊异而同情了起来。 十九、仅仅是友谊吗? 望了她从桌上的冷盆里叉了一片牛舌,斜了头,垂着眼睛,在菜盆里细细的切 着的情形,那一瞬间,那一种舒闲文雅的姿态,使我幻想到坐在我对面的并不是一 个生活浪漫的交际花,而是一位端庄贤淑的纯洁少女。不是在都市的餐馆里,而是 在乡村小旅舍的简朴食堂里。一种朦胧的初恋的滋味,由于自己的这种幻想,开始 在我的心上渐渐的溶了开来。 我望了她,心想,如果她是一位朴实无华的女性,我的这种遭遇,将是一种怎 样恬静的幸福?可是,不幸的是,在昨天的晚上,甚至就在今天的下午,同她在一 处的已经是另一个男子,我的美丽的幻想立刻阴暗起来了。 我自己警告自己对于这样的女性,是不能处处认真的,尤其不能将她当作一个 理想的女性的,否则便要自寻烦恼了。可是她对我的态度为什么又好像很严肃呢? 难道这是她的一种手段吗? 这样反复出神想着的时候,她忽然抬起头来看见我了,看见我这样的注视着她, 便不禁羞涩的一笑,问我: “为什么这样的眼馋,你又不是第一次看见我。” 我说:“能够坐在你的对面看着你,这却是第一次。” “那么,”她回答,“你也该留一点第二次看看,你难道不预备我们第二次再 见了吗?” 我说,我怎能知道人家可允许我第二次再看见她。 她忽然高兴的笑了起来。 “你不能再问她借《大晚报》吗?” “即使人家允许来看我,”我说,“谁能保证她不失约泥?” 一听了这话,她的笑容立刻敛起了。 “你这人的嫉妒心真太重,”她说,“你如果愿意和我做朋友,这种性于是要 改掉的。” “当然,”她接着又说,“我并不是有意失约的,我已经向你抱歉过了。” 我连忙向她道歉,我说下次决不再提了。 她这才笑了起来,举起桌上的酒杯,伸过来向我说: “祝我们的友谊万岁!” 是那样一种艳丽的笑容,我忍不住说了: “仅仅是友谊吗?” “像我这样的人,还敢希望旁的什么?”她回答,眼睛望住了我。 望着她的一对大而黑的眼睛,一阵原始的宗教的信仰忽然从我心上闪过,我低 低的说: “纯洁的爱!” 她不开口,却将酒杯和我的酒杯碰了一下。 二十、我要哭了 也许是多喝了一点酒的原故,她好像渐渐的兴奋起来。脸上染了酒晕,滋润的 红色从胭脂下面透了上来,一直染到眼皮上,驱散了原有的疲乏,于娇媚之中更加 焕发了起来。映着烛光,她的脸正像诗人所歌咏的一朵芙蓉。 仗着酒意,我便定定的望着她不动。 “不要望我,”她有欢不能自持的笑着,“有烟吗?” 我抽了一根三五牌递给她,她不用手接,却将嘴隔了座位伸过来。 “我真情愿变成一支香烟哟!”将香烟放在她的嘴唇上,望着这聚拢来的两瓣 殷红的小花瓣,是有一种遏止不住的欲望在刺激着我,我忍不住这样说了。 划着火柴的手也有一点颤动了。 听了我的话,她并不去点火,只是将香烟含在嘴上,望着我的脸,望着火柴的 火。 火柴渐渐的要烧完了,她仍望着不动。 “要烧着你的手了。”她说。 “烧着我的心我也不怕。”我说,“我的心早已在燃烧着了。” 她从我的手里将火柴接了过去,吹熄了放在灰盘里,嘴里却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为什么好好的要叹气呢?”我问。 “你们男子的话总是说得这样的好听,开始总是连心都肯挖出来,后来连心的 影子都不见了。” 我不由的笑了起来。我问: “难道像陈小姐这样的人,还会受人骗吗?” “受人骗?我现在——”她突然将头一摇,不说下去了。 “现在怎样?”我好奇的追问。 “现在怎样?现在我什么都麻木了。你不要问我,再问,我要哭了。” 说着,眼睛里已经涌上了眼泪。她连忙伏到桌上,用手巾掩住自己的眼睛。 我懊悔了,觉得自己不该为了好奇和潜意识的对于她过去的嫉妒,这样的追问 她,挑动了她酒后脆弱的感情。我站起来叫侍者拿了一瓶柠檬水,走过去握住她的 手。我说: “对不起你,我们还是停一刻换一个地方去坐坐罢。不要难过,谁都是不幸的。” 她擦了擦眼睛,抬起脸来望了我说: “谢谢你的好意。你觉得我这个人奇怪吗?我整天的玩,整夜的闹,人家总以 为我很开心,实际上没有一个人知道我的寂寞,没有一个人了解我,好的时候谁都 是我的朋友,坏起来谁都要陷害我。谁真心拿我当作人呢?大家都拿我玩玩。我做 皇后,大家都抢着送花篮;但是如果我明天死了,很可怜的死了,谁都不会来送我 一只花圈吧?” 我说:“我决不忘记送你一只大大的花圈。”望着泪珠晶莹的眼,我将她的手 紧紧的握住了。 二十一、理想中的妻子 我不能细细记载她这天晚上向我所说的一切。总之,她这天晚上所给与我的印 象,不仅改变了我向来对于像她这种女性的成见,而且对于她的失约的不好印象也 消灭了,只觉得她确是具有一个善良的灵魂,只因陷在恶劣的环境中,自己无法挣 扎罢了。 我的幻想到底不曾欺骗了我,我自己这样得意的想着。 这天晚上,从德国饭店出来,已经十点多钟。我以为纵然她心里不快,跳舞场 总不会不去的,哪知她竟不肯去,只是换到另一家小咖啡店里坐着。 我问她今天晚上为什么不去跳舞场了,她说: “你还以为我每晚喜欢跳舞吗?实际上我心里是恨极这种生活了。我知道,我 的名誉也靠我的这种生活和朋友换来的,然而我的一生便也要葬送在这里面了。我 时常想,如果有机会使我离开这一批朋友,我是情愿安静的坐在家里找一点正当消 遣的。以前我在学校里很喜欢看小说,现在简直书也不摸了。我也知道自己不好, 没有坚定的主张,想改变生活,但是三朋四友一拖,便又得过且过了。我时常想, 如果有一位好朋友能劝劝我,我或者能渐渐的好起来的;但是,谁拿我当作人呢! ……” 她说到这里,抬起头来向我望了一眼: “我知道你或者要笑我,说我这样的人也要忏悔了。实际上,都不是我自己的 不好,都是没有朋友的原故。” 我说:“我可以做你一个朋友。” 她摇摇头说: “也许你此刻对我的印象略为不同一点,但是你在过去,你认识我的动机,也 不过想玩弄我罢了。” 这句话倒说得使我感到相当的惭愧,我诚恳地向她说,我极愿和她做一个朋友, 尽力的帮忙,使她的生活渐渐的好起来。我说: “像你这样聪明的女性,什么事都可以做的。” 她问我,她想做电影,上银幕去,问我可赞成。我想,电影总比此刻中国的歌 舞更接近艺术一点。 我回答她说:“只要自己能约束自己的生活,把定自己,研究艺术的机会是多 的。” 实际上,我心里在想,在自私而夸大的想着:为什么一定要做事呢?和我在一 起,我情愿供给一切,什么事都可不必干了。 这是实在的,如果我的话能真正的代表她的内心,我是情愿这样做的。像她这 样美丽的人,只要感情纯净起来,不仅是一位理想的爱人,而且是一位理想的妻子。 二十二、她的时间 这天晚上,十二点钟的时候,我送她回去。她住在卡德路的一家公寓里。到了 门口,她就和我握手说: “谢谢你送我,我们明天见罢。” 我见她好像不愿我到她房间里去的样子,我忍不住问了: “为什么不请我去坐坐呢?” 她说:“你又来了。你以为我不请你进去,我家里一定藏着一个要好的朋友。 实际上,告诉了你也会不相信,到我这里来的男朋友,一个人来的很少,要来就是 三四个一群。我要是做出将男朋友藏到家里的地步,我也不会这样的自由了。” 我微笑着。 她看见我好像不十分相信,便说: “你这个人的性子真没有办法,你如果不相信,你尽管请进来搜查。不过,我 的房间没有你的那么漂亮罢了。” 她说着,从钱袋里拿钥匙开着后门。 “你轻一些,因为这里我住的是外国人家里,半夜里吵醒了旁人很不好。” 她住在二楼临着马路的一间小房里,我蹑着脚尖跟她走了上去。房间的陈设并 不十分精致,一张床、一只梳妆台、一座衣橱、一张小圆台,都和沙发一样的相当 的旧了。床上罩着一床湖色绒毯,墙上挂着一些电影明星的照片和几张自己的照片, 梳妆台上散着粉盒唇膏和香水瓶。 拥着这样有名的陈艳珠的房间是这样的单纯,我真有点不敢相信。 她在拨着火炉的煤炭,我细细的留心着墙上的照片和梳妆台上的照片。我想发 现一张男性的照片,但是我失望了。 我指着墙上穿了羊毛衫倚在一部汽车上的照片对她说: “你这张照片不仅漂亮,而且现代极了,几时也送我一张做纪念啦?” “刚刚认识,你就要照片做纪念,难道以后不想见面了吗?” 这回答,不仅使我满足,而且更鼓励着我了,我便不再开口。 “你该相信了吧?”她说:“我的生活并不像人家所说那样的浪漫、那样的神 秘。如果不是亲眼看见,谁会相信陈艳珠每晚是一个人睡在床上的呢?” 我说:“我相信,而且我愿意每晚能亲眼看见你一人睡在床上。” 大约是过分误会了我这句话里面的含蓄罢,她很狡猾的笑了起来,推着我说: “你走罢!你既然搜查过了,你该放心的回去了。” 我握住了她放在我肩膀上的手。 “我已经有资格搜查你了吗?”我问。 “不要废话,走罢。”她将我轻轻的推着。 二十三、幻想中的前途 从她家里出来,我也不想再到旁的地方去,便沿着静安寺路,没有乘车,走了 回来。 想着临行时间她什么时候再见,她说“明天我会打电话给你”的那一种会心的 表情,心上的温暖,完全驱散了夜半马路上的寒风。 马路上冷清清的没有人走,柏油路上射着街灯,几乎泛着水一样透明的光亮。 我翻起了大衣领,一面走着,一面心想今晚这几小时的匆忙而又悠长的遭遇,觉着 好像从电影院里走出来一样。 自己感觉的变化连自己也不能相信,昨天还决定她是一个没有灵魂的女子,今 天便又将自己的结论推翻了。昨天在地狱里,今天已经上了天堂。 是的,上了天堂,不仅是一个人,而且还挟了一个美丽的聪明的伴儿。我幻想 着,一旦同了她在跳舞场里出现的时候,对于我的朋友们,对于她的男朋友们,将 是一件怎样惊异的事,那时,她拒绝了所有的男朋友,而整个的为我占据着。听着 四周窃窃的私语和询问,我真是天堂乐园里的人了。 回来,在灯下坐了一刻,她的笑容和声音充满了这房间。我知道不能入睡,便 乘这机会给父亲写封信。我信上说,几个朋友想办一种画报,拉我做股东,他答应 给我筹划的那一笔款子可早点汇来。 我为了要压倒陈艳珠过去的其他的男朋友,在经济方面我不能不有一点准备; 况且,女性的虚荣心是不能免的。我要向她表示,我不仅愿意使她的生活向上,而 且有能力使她的生活更加舒服。 惟一的条件,只要她没有第二个男朋友,过去的当然不必提了。这一点,下次 看见她的时候,我要向她暗示,而且要取得一种保证。对于女性的言语,是不能过 分信任的,必需取得一种具体的信证,有时更不妨加以监视。尤其像陈艳珠,也许 她自己并不想如此,但是朋友从中勾引,她便又不能自主了。 是的,这是意料之中的事了。她的所有的男朋友们,今后都是我的敌人,他们 决不甘心陈艳珠听从我的话的:他们不仅要挑泼,恐怕更要破坏我们的。 这一点必须要防御,如果有必要,我决定劝她同我一起到香港去。父亲起先也 许要反对,但是我如果向他解释,将陈艳珠介绍给他看,再隐瞒一点过去的历史, 父亲也未必会怎样坚持的。 总之,一切都要看她的行动和所说的是否一致。她如果对我有一分的诚意,一 定是不忍背我的。 幻想中的前途、幸福已经在鼓着翅儿等待着我了。 二十四、一个梦 “为什么穿这样漂亮的衣服?” “我要旅行去。” “到哪里去?” “杭州。” “几个人去?” “一个人。你去吗?” “我也去。” “你敢去吗?” “我敢去。”她那么坚决的答应了。 好像是春天,天是蓝的,街道是光亮的,什么地方都充满了阳光,什么地方都 充满了笑声。花开在她的脸上,燕子翅膀生在我的心上。我们瞒过了一切人的眼睛, 一切嫉妒的眼睛,在火车上飞着,自己在铁道上飞着,田野跳着,电杆木让开了一 条大路,杨柳从窗外伸进手来。 “不吃什么吗?” “我吃饱了幸福了。”又是那么敲碎了水晶一样清脆的笑声。 到了旅馆里,鹅黄色的灯光照着房里的一切,什么都是朦胧而柔和的。一切都 有两个影子,一张床,却有两张床的影子。从窗外望出去,湖上是那么多的人、那 么多的船,每个人都在快乐的唱着歌。 满天的星星,大而亮的星星,在蓝色的天上闪着,向我们眨着眼睛。 “先生,每个客人都要在簿上登记的,太太也要写的。” “你写罢。” “我不写,你写。” “写什么呢?” “我们不是夫妻,我们是爱人!” “悄悄的,人家听见了哟!”她说着,便将头倚到了我的怀中,她的呼吸和我 的呼吸混而为一了。没有风,什么地方吹来的花香呢? 太阳柔和的照着,世界要溶化了。 两个人携着手,拥抱着。我们在湖里游泳,在天上飞着,看的人都充满了羡慕, 充满了惊异。 突然,“怎么有这样大胆的鸟儿!”有人这样高声的喊了,接着大家都噪逐了 起来。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们真的变成两只迷途的鸟儿了。四面是惊慌,混乱,挣 脱不掉的罗网,渐渐逼近来的呼号。 没有太阳了,四面是黑暗,无边的黑暗。 在黑暗中,只剩了我一个人,我感到疲乏,无力了,开始向着下面无底的黑暗 的深渊中,迅速的堕着,堕着。 一阵挣扎,身体一跳,醒了过来。四面是黑暗,我伸手扭开了床前的台灯,小 钟是六点多钟。 一身的冷汗。心跳着,我做了一个可怕的梦。 ------------------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