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节 四十六、闭门思过 从这次喝醉了酒之后,她有好几天脚不出大门,真的闭门思过起来。每天由侍 者烧饭给她吃,来的电话都回绝了,只穿了一件日常的衣服坐在家里,晚上和我谈 谈天,我走后她就睡了。 这样一来,保险公司的事算是辞掉了,人家大约也知道她已经有了改变生活的 决心,便静观变化,也没有谁来打扰她。 从几次的风波中,我看出她为人的缺点是自己太没有把握,个性太弱,如果有 人整天的在一起领导她,她是不致走上邪路去的。过去的几次事情,也许一来是积 习难除,二来我又不曾帮助她,由她一人在挣扎,当然要受了旁人的包围了。 现在她既然辞去了职务,而且断绝了旧日的朋友,但是关在家里是不行的。她 为人不仅好动,好热闹,而且虚荣心很重,享乐奢华的习惯已养成,要收服她的心, 这方面是必须使她满足的。所谓穿蓝布衫的话,不过是一时的刺激罢了,她决不是 安于清贫生活的女性。 当时我便决定,我要一面陪了她出去,使她在我的朋友当中熟悉起来;一面更 要顾全她的生活,使她在虚荣方面得到满足。 这时,我父亲的钱已经寄来了,朱先生的画报那时虽然谈得正起劲,但是我那 时已经顾不得这许多,我的兴趣已经有了更好的寄托。我将汇来的款子的一部分, 用分期付款的办法买了一部汽车,因为要和陈艳珠这样的女性在一处,时常半夜回 来,这是进出不可少的,而且也与我的体面有关。无疑的,陈艳珠旧朋友都在嫉妒 我,打听我的身世,我是不能让人家说我寒酸的;虽然无力和人家斗富,这一点场 面却不能不顾到。 我又买了许多衣料和装饰用品送给她,向她表示,生活问题尽可不必顾到,这 一点多余的力量我是有的。 “我劝你不必做事,总不会使你饿死。你放心,如果一个人不做事会饿死,我 该早就饿死了。” “那么,我给你做娘姨罢,你每天给我三顿饭吃。” “我连家都没有,怎么可以用娘姨呢?你还是给我先解决了这问题罢。” “可惜我前世不曾修得这种好福气。” “可是我前世已经修得这种福气了。” 是的,若不是前世注定,我决不会遭遇这一切的。 我那时每天陪了她在外面玩,什么地方都带了她一同去。就是在那时候,在她 喝醉酒大约一星期左右,朱先生为办画报请客,我也带了她去。就在那天晚上,我 才第一次见了仰戴已久的你。那晚的情形,你还记得吗? 四十七、胜利的光荣 在那时候,正是我们的黄金时代。我像一位战胜的英雄一样,无时不在夸耀着 我的胜利品,所以那天晚上一见了你,我就连忙将陈艳珠介绍给你。你好像很淡漠, 也许在暗笑我的狂热罢? 是的,我那时确是在狂热之中。 因为每天和她在一起,她的一举一动都在我的指掌之中,没有隐瞒的地方。她 的每一件琐碎的物件的来源我都知道,手提袋里钱的数目我也知道,而往来的人又 都是我的朋友,使我丝毫没有怀疑嫉妒的余地,我便安安泰泰的享受我的幸福。 她那时也确是同样的屏除了其他的杂念,决心抛开了过去的生活,将我当作了 她的归宿。因为我知道,在那时候,不仅我的物质方面能使她满足,就是在其他方 面,我也并不低于她过去所认识的其他朋友。好心的友人都为她高兴,恶意的也只 能嫉妒,因为要从我方面发现缺点来做攻击的资料,已是不可能的事了,我没有一 点能使她感到不满足的。 这时,她的许多男朋友,因为知道在她一方面已经无隙可乘,便尽量在我一方 面来破坏。我接了许多匿名信,有的笑我将一个朝三暮四的浪漫女性当作了爱人, 有的恐吓我,叫我要即刻和她断绝关系,否则以严厉手段对付。更有一位先生竟将 陈艳珠从前写给旁人的一封情书寄给我看,叫我不必得意,她此刻向我所说的话, 早已向旁人说过一万遍了。 同时,几张小报上更不断的登载她的艳史,说她过去和旁人的关系。 对于这一切,我都付之一笑;因为我知道,一半都是捏造的谣言,根本就不足 信,其余也许有的是事实,但那些以往的事,都与我无关,而且我也不应过问的。 谣言愈是造得热闹,我愈是高兴,因为这不仅证明了敌人的计穷,没有反攻的力量, 只能消极的破坏,而且更证明了我的胜利的光荣、战斗的艰难。 在四面楚歌之中,我每晚挟了她出入舞场,侮辱着我的敌人。她更顺从着我的 心意,只偶尔向一两个熟人点头招呼,从来不离开我的身旁,单独和一个男子讲话。 这样不久后,你大约也曾听见的,我的“小韩”的绰号,在舞场和交际场中便 大大的流行起来。差不多一点热闹的地方,总有我们两人的踪迹出现。你如果是一 位生疏一点的客人,跳舞场的仆欧便会指给你看,谁是夜明珠,谁是小韩。 同时,我们两人不久要正式结婚的消息,更在许多好事的人的口头上传递着。 四十八、搬家 是的,在那时候,我们确是在谈到婚姻问题了。我写信回家去,探问父亲的口 气。我说我在上海认识了一位女朋友,人品和学识都很好,家里是世家,她自己在 社会上很有名誉,固然目前还谈不到婚姻问题,但我颇属意于她,请家里将卢家的 亲事暂缓提起,必要时我或者自己回港一次。 我不能不这样写,因为父亲如果知道她过去的历史,无疑的要反对的。父亲平 素对于我虽很宽放,但他却是一位个性坚强的老人,所以我必须瞒去关于她的一切。 圣诞节的时候,我正式请了一次客,记得那晚也曾请了你,可是你却不曾赏光。 请帖上是我们两人署名,表面上借口是冬至的庆祝,实际上就是我们两人的订婚酒。 我请的是在上海的同乡同学,以及在交际场中认识的朋友;她请的多是女朋友, 有些歌舞明星电影明星,还有些舞女,其余都是些音乐家、新闻记者以及一般的男 朋友。 那晚的亚东酒楼倒是一个难得有的盛会,可惜你不曾来。 这事的第二天,有一家小报记载这件事,说陈艳珠的交际手腕真好,在一个宴 会里,周旋于七个情人之间,而使得大家不致演全武行,个个都敷衍周到,真是可 佩服的女性。 谁是那七个情人,在那晚的客人中,我始终不曾猜出,我只好付之一笑。 过了圣诞节,我便搬出了华安公寓,搬到辣斐德路的一家大公寓里,陈艳珠也 搬了。我一共租了三间房子,当中隔了一间客室,陈艳珠和我各住各一间。虽然是 分开着,但实际上是同居了。 那年的新年正下大雪。利用新年的空闲,我们冒雪乘了火车到杭州去看梅花。 你该记得,我的日记上曾记过做梦同她到杭州去的事,哪知后来真的实现了。我们 住在新新旅馆,几乎没有一个人认识我们。在陌生而清新的环境里,我们像小孩子 一样的畅快玩了三天。天晴了,但是积雪未溶,湖上和山岭上都印了我们一双快乐 的足迹。 经过了这样几天过渡的时期,回到上海后,我们便正式住进了新搬的公寓里。 最初还顾着彼此的面子,怕朋友们取笑,总是各人睡在自己的房里,或是天亮时大 家偷偷的溜开,但我给朋友不意碰见了一两次,便也率性不避嫌疑了。 除了不曾经过合法的手续而外,谁都承认我们是一对,是事实上的夫妇,我们 也直认不讳;所缺欠的手续,我只待春天到了,向家中取得同意,正式在上海或香 港举行。 四十九、小家庭 幸亏那时所要办的画报并不曾实现,否则我也无心过问此事,而且连那所承认 的一部份股本也都花在陈艳珠身上,无法再缴纳了。 因为在认识陈艳珠的起初,并不曾花得什么钱,但是在过年前后连了搬家以及 其他的费用,算起来可不少了。住到一起以后,每天在外面应酬,每晚舞场戏院的 费用,虽然有时有朋友在一起,但大都总是我会钞,于是父亲汇来的三千块钱,很 快的便用光了。 钱虽然用了一点,但精神上却是愉快的。那时认识陈艳珠已经将近两个月,从 第一天起,便在猜忌怀疑中生活,时时在矛盾着,时时在苦闷着,没有一天太平过, 这从我的日记上,你当可以看出;但是从那以后,住到一起以后,我才开始真正的 过上了安乐沉醉的生活。 因为差不多总要到天亮才回家,所以每天起身很迟。那时除了车夫以外,我们 又雇了一个女仆,所以很像一个小家庭,虽然佣人对于我们称呼仍是“陈小姐”。 照例的,起身化妆完毕之后,吃了一些点心,已经是下午,我们不是看电影,便是 在家里打牌。吃了晚饭,照例是上跳舞场,一直到天亮回来。 我那时很少出去拜访朋友,只有几个每天在一起的熟识朋友来玩。她更从来不 单独出去,来看她的男朋友更少,有的差不多也都是我所认识的。 虽然她表面看来是一个只知奢华享乐,不知稼穑艰难的女性,但是实际上她却 是很珍惜物力,很会处理家务的人。就在每天在家那短少的时间内,她也能督率女 仆整理房间,招呼来客,而且更能制出很精巧的扬式点心。 我那时在幻想,我自己的目力并不差,即使除去了她那种使人无可非议的外表 之外,就是主妇治家的常识她也具备,将来决不会遭人议论,说我自己寻了一个只 知浪费,不知理家的妻子。 我曾对她说: “我最初以为你是一位除了跳舞以外,什么都不懂的小姐哩!” “你太小看我了,只有你才是一位十足的公子哩!你知道煮饭吗?你知道一条 生鱼买回来,怎样变成一碗熟的菜吗?我跳舞,不过是我高兴跳;我不高兴了,就 是在家里坐一个月也不想念的。我能晚上穿了银丝的晚礼服在跳舞场里跳舞,早上 穿了蓝布衫到小菜场买菜,你以为我只知浪费吗?你还不知道我有时穷到所有的钱 都用光了,但是提了空的钱袋,仍旧很华贵的坐在舞场里。你不妨试试看,一个月 不出大门,看谁先说脚痒。” 五十、父亲的信 大约就在这时候,我在上海的这种生活情形,渐渐的传到香港,香港的几张小 报也转载着上海的消息。大约我父亲也看见了这种记载,在他给我的信上,便向我 说,听说我在上海结交了许多不好的朋友,女朋友很多,任意挥霍,叫我不可如此, 无论所传确与不确。又叫我春间最好回香港来,华南的商业情形日坏一日,叫我回 来共同襄理事业。 你大约还不知道,我们在香港有一家轮船公司,有几只汽船专驶澳门香港以及 华南一带商埠,都是货船。那时因为受了几家大公司跌价竞争的影响,营业日坏一 日,父亲所焦急的,大约就是这事。 我本来正预备写信给家里,用了另一个借口再要一点钱,这样一来,当然掩饰 还来不及,哪里能再开口要钱。好在我在上海还有几个朋友,更有几位父执辈的大 资本家,通融一点钱还不成问题,所以虽然钱渐渐用完了,我并不焦急,我只待再 过一段时间回香港去,将一切问题一并解决。 这时的陈艳珠并不知道我私人方面的这种情形,就是一般的朋友也绝不知道, 所以我那时仍是一个阔公子的气份!在外面活动,陈艳珠虽然并不浪费,而且从未 不得我的同意就自己添一件衣服,但是因为整天是生活在那一种金迷纸醉的场合中, 所以每月支出的数目仍是惊人。 我已经说过,关于经济方面,可以暂时不生问题,但是关于陈艳珠和我本身的 问题,那时却颇使我忧虑,因为照父亲信上的口气看起来,他如果知道将来的媳妇 就是这目前谣言的中心,他无疑是要反对的。而关于她的历史,虽然目前还可以隐 瞒,但是香港的小报上既然也这样转载,早迟总有一天,父亲会完全知道的。 我当时曾决定,我当然要尽力不使父亲对于她发生反感,但是弄到无可磋商的 地步,我宁可不回家去,自己独立生活,我不能放弃她的。 我能那样的屈服吗?我能那样的没有勇气吗?当时我那样想,我宁可脱离家庭, 我不能为旧礼教所屈服的。 我将这种意见,微微的露一点给她听,但是她的意见却和我恰恰相反,她说: “我并不是一个要争名义的人,只要你真心的爱我,我并不计较我的地位的。 况且,我更可以自己生活,我决不会连累你。你不必为了我向家里淘气。那算什么 呢,好像我是妖精迷住了你一样,你家里会格外瞧不起我了。” 当时听了她的话,我只有益发感激她,觉得她为我是真的可以牺牲了一切。 五十一、医生的话 韩斐君的话,说到这里,大约是感到了相当的疲倦,略为停顿了一下。就在这 时候,恰巧医生照例走进来检验病人,看见我们好像对坐着谈话的模样,便说: “韩先生,你的热刚退,最好是少说话,少用脑筋,多养息几天。” 他看了看护妇的检温器,便摇摇头: “我说你不能多说话,你果然又有热了。” 病后的韩斐君,说了那许多话,而且所说的又是自身经过的痛苦,当然要感到 相当的刺激,这早在我预料之中的。不过那时我实不能阻止他不说,这一来是我的 好奇心切,二来他既然高兴说出来,我想还是让他将心中郁闷吐尽的爽快一点了。 现在医生既然劝阻他多说话,我当然也就不再问下去,而且乘此安慰他一两句。 医生走出来的时候,我也乘便向他告辞了。 在走廊里,我顺便问着医生: “韩先生没有什么紧要吗?” “紧要虽然没有什么紧要,不过他的身体太弱,这样继续发热下去,是最容易 诱发其他的变化的。你不要以为他精神很好,病状的变动是很快的,所以我不许他 多说话,便是这个道理。” 我说,今天幸亏医生来了,不然,他还要继续向我谈下去哩!我又不便阻止他 说。 “他和你谈些什么呢?好像很兴奋的样子。” 我说都是关于他私人的事。 “病人好像很有心事的模样。你先生和他很熟悉吗?他家里有人在上海吗?” “他为了一个女人的事,年来受了一点刺激,所以精神不好,身体也坏了。我 虽然认识他很久,但并不怎样熟悉,这一次他从香港到上海来不久,听说上海也有 不少朋友,还有一家亲戚在愚园路。” “昨天来的那个是他的孩子吗?”医生问。 “是的。” “那么,他的夫人呢?”医生接着问。 这真使我很难回答。我只好说: “听说离婚了,听说他这次到上海来,就为了要解决这问题。” 医生听了我的话,不觉点点头说: “原来这样,我明白了。怪不得他神经上像受过重大的刺激一样,他的心脏衰 弱极了。” 我问医生说:“并不碍事吗?” “目前当然并不碍事,只要养息就行,但是一旦有了变化起来是说不定的。” 医生说到这里,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向我说: “叶先生,你可否将你府上的地址或电话给我,以便病人有什么事情时可以和 你商量,可以吗?” 我说:“可以可以。”随即将自己的住址和电话抄了给他。 五十二、母亲 从医院出来,我便顺道到韩斐君所住的大东旅馆里,看看他的孩子。我心想, 像那样一个可爱的孩子,偏偏父母又有这样的纠纷,这孩子可说从小就遭受不幸了。 陈艳珠既然和韩斐君分离了,做母亲的人怎样忍心居然不要孩子呢?未免太没有骨 肉的感情了,也许是陈艳珠的年岁太轻,只爱享乐,不愿累赘,所以将孩子给了韩 斐君的吧? 因为在一般的离婚事件上,要使母亲和自己的孩子分离,归父亲去抚养,时常 是最困难而不可能的事情。 到了旅馆里,敲门的时候,我听见房里有人谈话的声音,我心想大约是韩斐君 的亲戚来看孩子的。但听了我的敲门,谈话虽然中止了,却不见有人开门,只是在 门后很谨慎的问着,问我是谁,来找谁的。 我听出是在医院里带孩子的奶娘的声音,便说: “是我,奶娘,是昨天在医院里的叶先生,我来看看韩先生的孩子的。” 门后好像又有谁低声的商量了一下,才见奶妈将房门开了一道缝,伸出一个头 来。她认得是我,但是好像仍旧很怀疑的模样。 我觉得很奇怪,便说孩子好吗,我刚才从医院里来。你不认识吗,我就是昨天 的叶先生。 “哦哦,原来是叶先生,请进来罢。” 说这话的却不是奶妈,而是躲在奶妈身后的另一个人。奶妈将房门开了,我做 梦也想不到的,站在房里的不是别人,竟是陈艳珠自己。 我虽然吃惊不小,但是刚才为什么那样仔细盘问,不肯开门的原因,我明白了。 她也许是偷偷来的,不愿人知道她来看韩斐君。 许久不见她,但风姿并不减当年,而且和时常散见各处的照片差不多,穿了一 件黑色的旗袍,并不怎样修饰。我心想,也许是因为来看韩斐君的原故吧? 我是认识她的,我们虽然见过几次,但我料想她大约总不会认识我了。我说: “原来是陈小姐,许久不见了,陈小姐也许不认识我了。” “说起来我倒是认识的,不过叶先生的大作是拜读许久了。叶先生,昨晚我听 见一位朋友说,你问我的住址,是吗?” 想不到那位朋友的嘴竟是这样快的,我当时倒很窘迫,只好说: “只是偶然问起,并没有什么要事。” “不是韩先生托你打听吗?” 我连忙郑重否认。我说:“韩先生虽然和我谈起陈小姐,但绝对没有托我探听 住址的事。” “实际上也没有关系。”她说,“请讲来坐坐。我因为知道他在医院里,所以 才来看看小孩子。但是我不想见他,免得大家又提起许多旧事。” ------------------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