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节 他死了 他死了。 谁呀? 你知道。告诉我整个过程是什么样的? 外面太吵了,满世界都是声响。 我要知道事情的经过。 我对你说了又怎么样呢? 至少你就不再是唯一的知情者了。 你知道了又能怎么样?我就明白这么多年你等我就是为了问这个对不对? 你讲出来吧。 里面的人差不多都死了。 问题是只要你我都还活着,故事就没结束。知道吗?这也是我们唯一的话题。 真不该再提起它,那么长时间了,有七年了吧? 是啊,七年了。 一切都不成样子了,故事开始得很早,我像个中途进去的小角色,我出现在那 个星期一早晨快六点的时候。 前一天晚上他下棋一直到两点钟才上楼。入夜之前他连杀了对手四盘,以后他 就再没赢过,到最后他简直妥协到只要熬成平局就是胜利。“收棋吧。”他看着对 手感到自己很丢人。尽管他们一起下了几个月的棋,可他连对方姓什么都不知道。 去年冬天他们在宽平大桥桥拱认识的,当时两个人先后都输给了摆残局的江湖人二 十块钱。共同的经历让他们彼此笑了笑。此后那个人每天都会把他找出来。冬天他 们蹲在楼道间,夏天他们坐在路灯下。几乎从不说与下棋无关的事情。不管是谁, 只要有人想说点别的话题,对手都会不屑地挥挥手:“下棋吧。” 躺在床上他想不通人的智慧为什么会受着时间的限制。十一点前他始终在赢棋, 之后的六盘居然被对手连续三次重炮两回马后炮一步卧槽马这些最基本的招数杀死。 按照规则他输了二十块钱。他倒在妻子的身旁,看着外面的路灯映射在圆形钟面上。 妻子翻身的时候长长的发丝划过他的脸。他轻轻吹开,转过身背对着她。一只晃动 着的虫影伏在窗前。它们不睡觉,他想着,枯燥而失去希望的工作,单调又穷苦的 生活,生命中连昆虫的那么一点刺激都不具备。失去激情的职业,工作在平静出奇 的社区,二十年里只有那么几次可以动动脑筋的案例,而分析这种案子的曲折竟不 比下盘棋所耗费的精力更大。他儿子在睡梦中磨牙。他将她散在枕边的头发全都展 开铺在自己的脸上,闭上双眼,却全无睡意。“一年、两年……”他默默地数着, 到第二十年再数回来。多年来这成了他治疗失眠的办法。他查着自己入这一行的时 间,想想每一年都经历过什么案子。每过三百六十五天他就要加上一年,这使他越 来越难以入睡。打从十多年前他刚刚意识到自己终于也染上了那些年长的同事都有 的失眠症时,他便开始尝试这种方法。那时很简单,也很灵验,数到“八年”就够 了。 天还没亮就有一阵铃声将他弄醒,那时他觉得自己仿佛才刚刚睡去。妻子又去 公园做操了。他走下床洗把脸,将窗子打开。电话还响着。他知道应该是很急的事。 “喂,是雷队长家里吗?” “小张啊。” “你关机了,没吵醒嫂子和孩子吧?” “说吧,怎么了?” “有人报案,花园西北角发现一具女尸。” “你现在在哪儿?” “值班室。小王他们过去了。” “通知他们保护现场,将花园里的人请出去,大门关上戒严。注意所有留在附 近的路人。我一刻钟后到。” 他给妻子留了张条:送儿子去幼儿园,中午上学校把女儿的补课费交上,五百 块钱压在电视下面。随后他把枪装好,里面有三颗子弹。他走下楼梯,扶手很脏, 三楼的拐角处没有灯,怎么跺脚也不会亮。尽管是清晨,却仍然很热。走过两条马 路,十多栋楼房。他跳过紧锁的花园大门。野草在疯长,仿佛是向松树宣战。几个 警察聚在草间。他从围成一圈的红色警戒带下钻过去。 “几点钟报的警?谁接的?” “五点三十五,我接的。我们有三个人值班,他们先过来的,我通知别人。” “你们来时在这儿看没看到其他人?” “没有,晨练的人都不来这里,这儿没有灯。” 他仰头看着上方的灯罩。“被人打碎了,一直这样吗?” “以前就是,和案子没什么联系。好早以前陆续就有人用弹弓打碎的。” “园长来了吗?” “没有园长,花园这么小,又不能收费。” “这我知道。” “原来有一些管理人员,后来没收入就解体了,花园归到物业局管理。” “所以就管理成这样?”雷奇比量着,“这么高的草没人剪,黑糊糊的一盏灯 也没有。别说是出条人命,就是在这儿搞屠杀都够了。” “我们来时那个报案的女人也不见了。” “电话里她怎么说的?” “她说有人死在这里。好像是她太紧张,有点听不清。我让她慢点说,她说她 已经说得很慢了。” “记住,下次再碰到这种情况你就叫她清楚点说,而不是慢点说。”他笑着拍 了拍小张的肩走过去。 死者是个十七八岁的女孩,上身穿着印有GAB字母的白色T恤。显然T恤被 用力扯过,但只是变了形,并没有扯开。死者的肚子上有一只鞋印。“是拖鞋。” 他看了看说。地面很干燥,全是灰土。他看不清到底有多少人从这里走过。“刚才 你们进来的人太多了。” “对不起。不过我们是排成一列从甬道进来的。” “那就够了,就甬道有土,你让我到草丛里找脚印?哦,血是从哪儿来的?” “死者正面并没有破裂的伤口,我们没有翻尸体,背面怎么样不知道。喉咙处 有掐过的痕迹。我想这女孩应该是窒息而死的。” “还有,你看这里,仔细观察这两处红肿的大小,应该是男人拇指的指印,你 想想说明什么?” “哦,就是说凶手是面对面掐到死者的。” 他没做应答,闻了闻死者的头发。“好好找找这附近的烟头。”他说着将死者 的嘴张开,里面的舌头已被咬破。他趴下去闻了闻女孩的嘴。“她不抽烟。”用指 甲刮了一下死者的门牙,一层薄薄的黄渍。接着食指和拇指搓一下头发,看着自己 的手指。展开死者紧握的左手,指甲里有泥。中指指甲里混有一些血迹。“刮下来 化验,叫附近的居民留意一个头发很短、右手臂有伤的男人。”说着他转到另一侧。 “找过了,没有烟头。”他们回来报告。 “没有?”他又闻了闻死者的头发,皱着眉点起一支烟。 “发现一部手机,不过已经没电了。” “在哪儿看见的?” “甬道中间的位置,在旁边的草丛里面。” “我早就说,来的人太多,都乱了。手机带回去,查查用户是谁。还有,胸罩 是你们扣上的?她身上的衣服是你们盖上去的吗?” “不是。我们来时见到的和现在的情形没有任何不同之处。” “嗯,应该不是你们。把鞋子脱下来。” “为什么?”小张弯下腰解鞋带。 “不是说你,是她的!” 他们解开死者银灰色的旅游鞋,白袜子的脚跟和脚掌处有些泛黄。“袜子也脱 了。”他蹲下来,“还是我来吧。”他从脚脖子处将袜口卷成圈,一点点翻下来, 放在鼻子下闻了闻,捏着脚踝和脚心,轻轻分开脚趾,看过之后将尸体翻过来。 “这儿有个凹印。”小张指着死者的后背说。 “地上相对的位置也有一个小坑。她死后的几个小时一直压着什么东西。在你 们之前有人动过尸体。” “我们来时没发现一个人。” “那报案的人什么样?” “本地人,有四十多岁的声音吧。但为什么她报了警又避开我们呢?” “很简单。”他比量着凹印的长度,“谁愿意无缘无故地搅进来?”换个位置 观察死者的双腿。血是从双腿中间流出来的。“畜生!看看有没有一根三十厘米长、 五厘米粗的树棍,对,上面沾着血的。别走太远,十米内没有你就永远也找不到了。” 天哪,别告诉我她就是这么死的。 说实话,这是我办过的最残忍的案子。但你犯不上这么伤心,后来的事实证明, 整个经过并不像我们想的那么可怕。 “这样的树枝有的是,但没有一根是凶犯用过的。” “去把那表摘下来,不要碰到表蒙,装好它。尸体送到陈法医那里。看看还有 什么我们忘了的。”他沿着甬道出去,几分钟后又走了回来。“但愿这案子不是个 简单的奸杀。”他搓搓双手的泥,“现在挺有意思的是,那些凝了的血怎么又融开 的?”他说,“七点之前收工吧。现场处理干净。戒严带别摘。二十四小时留人暗 中监视,一旦有可疑的人进来就通知我,自己不要动。就这样吧。” “雷队长,一起吃早餐吧。” “不了,我还有点事要办,对,查清那女孩的身份,联系她家人。” “有人认识她,就住在这附近,邻居们都叫她毛毛。她的父亲是张文再先生, 就是市财政局局长。” “马上通知他。不要等流言传过去我们才送到消息。”他点一支烟,“我可不 想让他觉得我们警察办事不力。” 1 虽然你一进来便表明自己是来自首的,然而还是无人理睬。不光是你面前的那 个人,很多人都没有注意到你在说什么。然后你稍稍提高一点音量喊着:“我杀了 人!”声音不大,但是人人都听见了。一时间那些与恋人打电话的呀,由于无聊而 查阅过去的文件当故事看的呀,以及一个下午都在试图将九十九颗地雷挖出来的呀, 现在都停了下来。一个个转过身或者侧过脸看看凶手是什么样的人,表情严肃,没 有人笑,好像在等待一声令下便冲过来把你摁倒。 “哦,请坐下,咱们现在慢慢说。”坐在你对面的那个带着金丝边眼镜的警察 先打开僵硬的局面。“我想先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钟磊,一石压在二石上的磊。” “嗯,”他先把名字写在刚刚从文件袋抽出的一张表上。“性别就不必说了, 你的年龄是多少?” “四十二。”你告诉他,不过你犯案的那一年是二十七岁。 “啊?那是很早以前了。这么多年你一直就很自由地活着吗?” 你说你也挺纳闷的,十五年里几十次从警察身边走过,但不明白为什么没人抓 你。 “就是说你在外面像普通人一样过了十几年自由自在的生活?”他不理解有什 么原因能让你突然觉悟,跑到这里来自首。 你告诉他从一开始你就是觉悟的,只不过后来忘记了,所以没来自首,一直逍 遥法外。不过现在总算想起来,就跑到这里受罚,“至少也能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是不是?” “那倒是,不过你怎么能想不起来呢?” 在你看来这是个很愚蠢的问题,有谁能将十几年前做的每一件事都记得清清楚 楚呢?你猜他也不可能做到的。总得有什么来提示才是。今天不就是吗?在巴士上 你算准了六点一刻下车的,不过刚下车你就看到了往常没有经过的街道,闻到了从 未弥漫过的紫丁香的味道。你发现自己多坐了三站地。从楼间横穿过去需要十五分 钟,走到路上你看到公告板上贴张白纸,上面写什么你并没有注意读,不过你一眼 就记住了那个醒目的标题:有关“毛毛惨案”凶犯的几处特征。你突然想起来案子 不是你干的吗?而你还逍遥自在的像个局外人一般做个观众呢,这可不行,马上得 过来,要对得起毛毛,要对得起自己。 “不好意思,我想你看错了。”他冲你笑起来,“毛毛是一个星期前出事的, 在那之前她可是活得好好的。” “不会呀,她明明是死在我手里的。我忘了毛毛是什么人了,她是怎么死的我 也记不清了。让我想想,好像她死后我把她扔到水里了,要不然就是我直接把她淹 死的,都忘得差不多了。对,你说的毛毛多大了?” “十七。” “没错呀,我杀掉的毛毛到今年也有十七岁了。唉?二月二十九的生日,十七 岁已经过了。”你又有点不明白了,怎么对那四年才轮一次的日子印象那么深呢? “哦,现在我明白一点了。但还有一事不大清楚,你知道你来的地方是派出所 吗?” “是呀,不然我到这里来干吗?” “不过派出所并不是那些不正常的空想主义者发挥想像力的施展空间呀。” 幽默,无耻的幽默感。他把你当成是无理取闹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