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 “我奶奶编的。” “我奶奶编的。”她拉着我的手,“跟我走吧。”我们一起穿过马路从侧门走 进花园。我开始佩服她的勇敢,对她而言我是个陌生人,而且我得承认我还不曾拥 有一副和蔼可亲的面孔,但她却全无畏惧与提防。花园里种满了令人心情舒畅的菊 花,道路两侧的柳树一直低垂到眉前。她牵着我的手向葡萄架下走去。几个老人在 凉亭里打扑克。我猜测着哪一个人会是周贺,然而我看不出来。在杜宾的故事里他 并没有什么独特的气质。 一个老人站起身向我们走来,我知道就是他了。我抽出名片送给他。他看到我 的名片观察我,说,“这世界够巧的了,这名字也会重。” 我说我不是你记忆里的杜宇琪,那是你的表哥,后来便改名字叫杜宾了。 “改名了?”他示意我坐在椅子上,阳光穿过葡萄藤在我们头顶剩下一小块一 小块的痕迹,“我猜他就得改名的。” “你不知道吗?”我对他不记得杜宾这名字感到惊讶。 他摇摇头,“对,他是得改了,不然迟早要被人骂死。”他又看看名字,“你 干吗要叫这种烂名字?” 我觉得很意外,在第一部里他比家里的任何人都理解杜宾,而现在却如此嫉恨 他。 他回头望望,看见他孙女挤进人群里看那个外地人捏泥人,才放心地转过身来。 他以为刚才过于激动的言辞触犯了我,于是他语气缓和了许多,“在家里没人愿意 再提起他。你都想不到,他连人应该具备的一丝感情都没有,就好像世界都在以他 为中心一样自私。” “我能想象这些。” “杜宾作品研究协会主席。”他念了名片下方的字,“你是他什么人?” “我是他养子。” “哦,我敢保证,他对你也没有尽过做父亲的责任。” “确实,我十七岁时他就抛弃我和我母亲一走了之。这使得我母亲在第二年就 投河了。” 他冷笑着,“这还不算,我姥姥,姥爷,舅舅舅妈都是为他死的。” “我知道,他就是这样的人,”我说,“文学是他生命的全部,为了凑钱来出 版他的书,他甚至逼我母亲出去卖淫。” “他要写书?” “您对此一无所知?” 我拿出一九年版的《维以不永伤》,这是小说的初版,当时只印了三百本,而 且是自费出版。起初由于在小说里对长春市政莫名其妙的无理诋毁而未能通过审批。 出于对故乡的依恋,杜宾不听从编辑让他更改地名的劝告,执意将故事的发生地定 为长春。他也因此不得不于两年后骗走了我母亲的全部积蓄,偷偷在一家小出版社 出版此书。 他接过来看了十多分钟,摇摇头,“写得可不怎么样。” “事实上就是这样的,”我解释道,“这本书最大的缺陷就在您读的十几页里。 开头就出现了一个令人不解的错误,全篇都是以‘我’来叙述,而首先出场的打奶 女人又是从全知全能视角来讲的,收尾前她出现时又转换为全知视角,这显得与整 部作品极不协调。有的评论家质疑杜宾用这样拙劣的开头或许是模仿凶杀小说来吸 引读者。然而反对者一致认为以杜宾那样高的品位绝不可能如此媚俗。很多人觉得 这个女人可能是一个符号般的人物,除了发现和报案外,她应该还有别的作用。我 这样说,您能理解吗?” “我明白,你继续说。” “可能是杜宾第一次写长篇的缘故,所有的人物在刚一开场就乱成一团地挤到 故事里来,再往下读更大的缺陷是,他太痴迷于表现自己了使得这一部的主题明显 不够集中。” 他孙女跑过来,向他要一元钱,说是要买那个挂在最上面的孙悟空,他掏出一 枚硬币给她,继续看着。 “啊,您已经看到杜宇琪的出场了。这就是我今天要问您的。嗯,”我想了想, 理顺一下思路,“现在的评论家对第一部最关注的是‘我’叙述这故事时的年纪。 因为这里面有两条线索。一种观点认为虽然叙述者是同一人,但两条线索显然是周 贺在两个不同时间分别叙述的,而杜宾的工作就是将它们敲碎后交插在一起;另一 种观点则指出为了不破坏小说的和谐,周贺只能在许多年后将两件事一起讲出来。 而从文本上看,二者的文体的确有很明显的差别,但还不足以形成两次相隔二十年 叙述的差别。所以我想了解的就是这个,这是您什么时候讲述的故事?” “我没有讲过,”他又翻了一页,“再说,杜宇琪那样的人有什么好讲的。” “那么毛毛的死呢?”我问,“也没什么好讲的?” “她跟杜宇琪也扯不到一个故事里去呀?” “他们不是一起私奔过吗?” “这我不知道,没人跟我说过,自从那年失踪以后家里谁也不提他了。” “那您是认为杜宾并不认识毛毛喽?” “怎么可能啊?他们一起长大的。毛毛原先就住在对面,从这儿就能看得见。” 我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因为物业局规定,所有窗户都要由茶色玻璃和白色窗框 组成,我还看不出来有什么独特之处。 “早就换别人住了,”他说,“她父亲后来也死了,就留她后妈一个人住,她 后妈就像一个幽灵,成天冲人微笑,但是跟谁都不说话。她用了一个多星期把冰柜 里的食物全吃完后,又吃了一瓶安眠药干脆躺到冰柜里去了。” 我没再问他什么,我来长春是想了解杜宾的早年生活,却陷进了调查《维以不 永伤》是否真实的问题上面。不管我面对的这个人是不是小说里的“周贺”,但他 们确实有着相同的性格。 “我在北京倒是真见到杜宇琪了。”他指着书中的那段说。 我发现了一道曙光,望着他,等他接着说下去。 “我再看看。”他突然大笑起来,他孙女回到我们旁边,手中拿着断了左臂的 孙悟空,好奇地看着她爷爷在笑。“恰恰相反,”他停住了笑声,“也是那间酒吧, 当时我是客人,而他是服务生。” “什么?”我不敢相信。 “那时我一个人在北京刚找了个工作,也没什么朋友,有时候实在无聊就去喝 杯酒。去了几次我就注意到有个服务生什么都干不好,净挨老板骂来着。更让人好 笑的是他岁数还是最大的,都三十多岁了还干那个。” “他是杜宾?” “嗯,”他点点头,“是他先认出我的,好像是在一个优惠的会员表上看到我 名字的。” “我不知道他做过这个。”三十多岁?我想,那时候我已经六七岁了。我母亲 从没对我说过这些,当时我母亲只告诉我他每晚出去是要写作。你爸爸是个最出色 的战士,即使是杜宾离我们而去的一年多她也这样说,笔是他的箭,纸是他的盾。 “他说要做东请我喝酒。喝到一半我就明白他的意图了,他向我借钱。多少? 我问他。三万。行。或许是我答应得太爽快了,他有点儿不相信我,所以想先要点 现钱。我把兜里二百多块钱都给他了。然后我问他什么时候回去。他没回答。我说 现在就回长春刚好可以在你父母死前见上一面。‘那我还是在北京祝福他们活着吧。 ’说完他就走了。我实在不想把钱借给这种人,第二天我没去那里,以后也没再去 过。他还活着吗?” “死了。”我不想过多了解什么,更不想告诉他杜宾是这时代最伟大的文学大 师。 “脑袋哪儿去啦?”他问那女孩。 他孙女伸出舌头给他看,渐渐化掉的金箍还套在孙悟空的头上。 “吐出来!”他掰开孙女的小嘴。 “他说能吃的,”她指着捏泥人的咳了几声,“这是面做的呀。” “那你奶奶做的面条你怎么一口也不吃呀?” “没有颜色嘛。”她说完向外跑去,“我去告诉奶奶。” “啊,这里,”他指着第一部的后几页,“我刚看开头时还想这个打奶的女人 是谁呢。是我舅妈报的案,七年哪,可能时间还要再长一点,她天天都起大早第一 个去买奶。什么送奶人消失了她就不买了,”他难过地笑了笑,“他真会编。我舅 妈不买奶是因为杜宇琪那时已到北京上学去了。” 6.3.11 她跟着杜宇琪刚逃出来的时候曾对未来的生活怀有那么美好的憧憬,然而还没 离开长春,在他们躲进录像厅的几天里,她渐渐发现希望可能正在一点点地破灭。 呛人的烟雾,淫荡的气味,以及密不透风的黑暗,更重要的是无休止的争吵,使他 们开始担心自己一直在向往的幸福很可能只是映在水面的幻影一触即碎。四天里她 偷偷地哭了三次。她不想让杜宇琪看见她的泪水,她担心这会使他也伤心不已。他 们一起私奔是因为彼此相爱,她确信这一点。但愿这不仅仅是由于年少冲动才做出 的疯狂举动,她想着,同时又不知不觉地再次入梦。 杜宇琪在早上告诉她今天去买车票。结束了,她用报纸夹着买来的油条笑了, 等我们离开这里就能找到我们的爱情了。她猜想爱情绝不会在上海那样迷人的城市 走失的。杜宇琪去车站的几个小时里,她走出了录像厅,一百多小时后再次见到阳 光。她发现那张包早餐的报纸还在她的手中攥着便感到很好笑。她就势坐在路旁, 钱箱放在身边,然后舒心地看着过往的车辆。虽然直到今天也没下雨,天气依然如 火炉一般炎热,但她还是不可思议地感到愉快。长春啊,她想起以那种最古老的抒 情方式吟出来的诗句,这是我在你怀抱里成长的最后时光了!那张沾满油渍的报纸 在她脚前打着转,她捡起来,打算将长春的晚报仔细读一遍,到了明天我们就再也 不回来了。 气象学家们在报上预测最迟不过下周三便会有一场暴雨来帮助人们摆脱日益干 旱的困境。她想再最后祝福一次长春吧。“早点儿下雨,”她闭上眼睛双手紧紧握 在一起祝福,然后她因为想不出接下来该说什么样的祝词情不自禁地笑了。在本地 新闻的那一版上看到了她爸爸张文再的名字。这并不意外,他经常上报纸。不过这 次她为看到爸爸仍然可以自如地接受记者的采访感到欣慰。看来我的消失并没有打 乱他的工作和生活。她想给他打个电话,告诉他自己过得还好。她向电话上沿投入 了一枚硬币,然而她却不愿拨号了。算了吧,她想别让他再费尽力气去查这个号码 在哪里了。她摁了一下圆形按钮。一元钱又吐了出来。 在阳光下她看见自己的长指甲里塞满了黑色的泥土,手臂也很脏,头发全都是 油渍。她已经藏在里面好几天了,浑身都是去不掉的烟味。她打算找地方先洗个澡, 以便清清爽爽地踏上火车。随身带的那点儿钱早就都花光了,这两天一直用杜宇琪 的钱来着。她得去个人少的角落好从箱子里拿出一百元钱。她对准密码,看到四周 没有人便打开了箱子。她抽出一张,合上箱子。咦?她有些奇怪,怎么里面还夹着 一张白纸。她又一次打开,把那张叠成四折的纸展开看了看。那上面有她爸爸张文 再的名字,其余四个人她也都认识。她提起箱子向回走。她不打算洗澡了。 “你去哪儿了?”杜宇琪看见她进来才放下心,“我真要急死了。” 她没说话,坐到他身旁。 “买着了,明天早上的,3号车厢的两张卧铺票。” “明天就走了?” “对呀,不是说好了吗?”她并没有表现出预想的兴奋令他有些失落。 老板走进来收票钱,“两张。”他伸出右手的食指和中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