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节 我们一起挺过去 她在第二盘里却是如此冷静。两个人仿佛隐居世外的老人那般整天坐在山崖边 听着秃鹫的哀鸣面对着棋盘沉思不语。在经过几次失败的试探之后,朱珍珍不再急 于进攻。在毛毛过的最后一个生日的那天下午她终于抓到了一个微妙的机会还给张 文再致命的一击。七月二十三日刚刚来临的时候她赢得了这盘棋的胜利。虽然并没 有如她之前所料让她感到极大的愉悦,然而她却让张文再饱尝了失败的苦果。在向 市政报告事情经过时,在电话里听到袁南尖叫的那一刻,在雷奇队长密切调查的几 天里,张文再时常都面临崩溃,他甚至都打算一口气跑到警察局自首了。即使是出 卖市政出卖自己出卖所有人他也不愿被这世界遗弃。 “去了也没用,没有人有能力给你定罪。” 毛毛的丧事过后他做好一切安排便被躺在床上的朱珍珍看穿了心思。他抓着自 己的头发撞击墙壁,凿碎了毛毛的钢琴躺在她的身边。 “能过去的,我们一起挺过去。” 她说着握住了他的手。迄今为止她还在以她特有的自私爱着张文再。她细细回 想了自己的这二十年,她明白原因在于自己太爱他。只是两个人都是那样的骄傲, 谁也不愿在这场无声的战争中认输。毛毛的死使得她和文再一样懊悔难过。而文再 却误以为她在为他担惊受怕。他感激地望着这个曾经令他心动的女子。如果不是袁 南始终占据他的心的话,他想他不会对她如此冷淡的。她在听到毛毛出事以及真凶 就是她丈夫的时候禁不住晕倒了,而今天她又一次晕倒在雷奇队长暴风雨般的质问 之下。他满怀柔情地吻遍她的全身,在下午最热的一刻他还是无奈地从她的身上翻 下来了。 “只有你才能惩罚你自己。” 他听到她冷冷地说,点起一支烟他看到了空调中冷气的颜色。他知道她已对他 的无能心生厌倦。他起身下床走进女儿的卧室反复阅读毛毛的日记。他已养成在日 记后面写附注的习惯。有时候看着看着,他会被女儿可爱的想法感动得笑了。出于 对女儿的尊重他没有再去找里面天天都会提到的杜宇琪。那么长时间他都被一个无 法解释的问题困扰着——难道女儿在男朋友那里得到的爱真的比自己给她的爱还要 多吗?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在毛毛面前并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而我的父亲呢?” 他想起了他父亲。自从他第二次结婚之后他们很少再通信了。张文再明白信里诉说 苦闷的生活无疑会给远方的父亲徒增忧愁,他只想亲自去看看父亲,然而过去繁忙 的十年里他错过了好多顺路回到荆州的机会。前年冬天他打好三大箱的行李准备带 着妻子和毛毛回趟老家的时候,朱珍珍的父亲,那位几年前就已退休在家的副市长 心脏病突发打乱了他们的愉快计划。他父亲在年初的电话里告诉他林林已经和邻县 的一个姑娘订了婚。文再说他能想象这些,他能想象假如他当时没有逃离荆州,或 许也将过着和他儿子同样的生活。 到了晚上他的心随着第四次阅读毛毛的日记而沉到最低谷。他情绪激动地给父 亲写了一封长信,冷静而平淡地写下了毛毛死亡的整个经过。“我不再乞求什么, 爸爸,”他写道,“我已做好承受一切苦难的准备。”然而最大的苦难莫过于心灵 的折磨,在迎风飘舞的窗帘上,在清晨撕掉的日历上,在充满泡沫的酒杯旁,他都 听到毛毛在不安地诉说。更令他心痛的是毛毛从未嫉恨过他半点儿,反而对他表示 出难以置信的理解。有时候他会抱着毛毛的裙子以那种笑一般的表情不可自制地哭 起来。他父亲的回信冗长且潦草,不过依然是李老师的字迹。在信里他几乎没有提 到任何与死亡有关的事情,以至于文再怀疑他父亲是否读过他的那封信或者这仅仅 是封意外的来信。十几页的信看起来像是篇讨论人生的散文。事隔十一年张文再再 也看不到他父亲原来那种忠告规劝他的风格,相反他父亲不厌其烦地描述生活中的 小事,仿佛再平常的事也足以使他悟到人生的意义所在。在第三页他读到了佛经的 句子。他明白禅学成了他父亲晚年的精神支柱。然而不久他又在里面看到了上帝的 存在。“顺从主的安排。”他父亲说道。这时他才意识到一直为他父亲代笔的李老 师已老到总会不自觉地把自己也写进去。他的信拥有他父亲一个读者,却同时有两 个作者给他回信。两个老人在树下的石桌上一起走进十三页的长信。“去看看孩子 的母亲吧。”第一个作者说出了文再最怕想起的人。 由于担心袁南狂乱的情绪会影响他们周密的脱罪计划,在事发后张文再听从上 面的安排将袁南送到长白山静养了一个月。那是他们相识时就一直梦想去旅行的地 方。可是这次张文再并没有随她前去,甚至都没有胆量去见她一面。三十多天后她 回到长春打了一次电话给他。 “凶手找到了,不过并没有定罪。” 他说。他为接到她的来电感到吃惊,许久都说不出话来。他想说自己那么愿意 和她见一面,然而说出口时却又变成了毛毛的事情。这让袁南感到失望。她打这个 电话过来只是想验证一下即使是到了长白山的天池旁她也在日夜思念的形象是否还 是真实的。可是他的话让她察觉到了自己的自私。她捂住话筒不让文再听到她的哭 泣。 “对不起,”他说,“那是我的错。” “别再自责了,谁都没做错什么。” 放下电话他激动地哭了,像迎风哭泣的孩子他开着车向袁南家驶去。徘徊在大 门外他丧失了好不容易才鼓足的勇气。冬冬冬,一个对他不敢敲门感到无法理解的 老太太替他敲了几下门。里面没有声音。 “好像不在家吧?”好心的邻居说。 他试着又敲了几下,在他听到脚步声传来的时候他懦弱地跑出胡同。偷偷探出 头他看见那位大妈对她挥舞着双臂比划着。多年之后再次见到她他突然发现她已经 老了,同时明白自己也早已在这时光之流中苍老下去。在脑海中他渐渐敛起二十年 前他在银行第一次遇见那个女孩时她阳光般的笑容。“你真认为是那里面最漂亮的 吗?”他回忆着,“我想我们的确两不相识。”怀着这样完美而模糊的想象他欣慰 地向家里走去。 穿过街道他想起车还停在她家门前。他为自己可以再回去一趟感到高兴。走在 路上他考虑该对她作出什么样的表情,先说哪一句话。后来他想自己可以说那个雨 天对她说过的那句话!我们认识的,你很像我小学的同学。就像先前那样充满自信。 他愉快地拐过路口处看见她刚从车前往屋里走,门在他跑过去时重重地关上了。他 在门前敲了一支烟的工夫也未被理睬。他满心失落地转过身,看到汽车上的玻璃全 被击碎了。 在夜里他打电话给袁南,始终无人接听。此时她正用纱布缠着自己流血的手掌。 尽管她换了一次又一次的脱脂棉,血依然浸透棉花流到她的手掌心。到了夜里,在 她全心投入地弹过三首曲子之后,她跑到夜色中敲开每一户的房门狂叫起来。 “日本鬼子又杀过来了!”她指着自己血迹斑斑的双手喊,“我挡不住他们!” 一位老中医给她服下止血及安神的药丸后把她送回屋子里。然而人们在第二天 晚上再次被她的惊叫从睡梦中惊醒。有人在一个清晨请来了张文再。 “你们打了她?打我妻子?” 张文再质问那些慌张的邻居。他摸着袁南的已有少许银丝的长发禁不住掉下了 眼泪。他动情地吻着她的双颊不知不觉地沉睡在她身边。她醒来的时候却变得更加 疯癫,抓着文再的头发认定他是杀害女儿的凶手。最后文再不得不接受医生的建议 将她送到四平市精神病院。在医院他见到了各种奇怪的病人以及那些悲伤而愧疚的 家属。每一个家属都在内心为自己犯下的那些导致亲人精神失常的过失悔恨不已。 张文再不愿再闻到院子里压抑的花香和让他泪流满面的草药味,办理好入院手续后 便钻进轿车返回长春,行驶在高速公路上他不断自问到底是为了什么才走到今天这 一步。假如当初……他想不下去了。有太多的假如当初。“是啊,假如当初就留在 荆州做一辈子农民,假如当初错过一时的冲动没有向袁南求婚,或者说假如当初干 脆就不认识朱珍珍,那么到今天又会是什么样子呢?”车窗前面出现一片阴影,他 相信头顶的乌云会过去的。他感到累了,头后仰到靠椅上,阴影越来越大,迅速覆 盖了整面玻璃。“下雨吧。”他想。一辆迎面而来的卡车从他的车顶压过去。 由于左臂的粉碎性骨折他在病床上躺了半年之久。每天从清晨开始他便望着窗 外的那棵老槐树以及远处时刻都在闪烁的电视塔。在难以成眠的夜晚他开始给父亲 写信,他父亲的回信依然是那么琐碎,看上去好像什么都没说过的样子。然而他却 在信里所有没写字的空白处读出了意义,收到信的当晚他就匆匆写就另一封寄出去, 仿佛只是为了尽快地阅读下一封来信。半年里他终于明白生活的最大乐趣就是心灵 的愉悦。“我知道了,”文再写道,“这是一切宗教的共同之处。” 出院后他愉快地看到自己的愿望实现了,他已丧失了在市政的工作,上面早就 将原本归属他的权力转交给别人了。星期三一大早他递交了一份简短的辞呈。 “是该歇歇了,我理解毛毛的死对你的打击很大。” 市长同意了他的要求。他冷冷地盯着市长,他恨这个人到这时候还要提起那件 彼此都心照不宣的事情。他明白因为他那次致命的粗心,已经没有人会再对他表示 信任了。他对市长笑了笑,永远地逃离了那里。从此以后关于女儿和袁南的回忆占 据了他生命的全部,尤其是袁南,他但求她快一些恢复正常。 然而袁南在医院里生活得并不快乐,原因在于即使算上那些工作和医务人员她 也能称得上是最清醒的人。为避免单调生活的枯燥她担负起护士的职责。每天早上 她都自愿去叫醒每一个房间的病人,然后吹起口哨领着他们去广场出操。那些留意 观察她的大夫们对她为什么要进来住院感到莫名其妙。星期四下午她偷偷换上了护 士的制服和两个无知的门卫说笑了一阵后跑出医院。不过等她一回到长春便又恢复 为疯癫的状况。她总是喜欢跑到大街上人口最密集的地方散布危言耸听的谣言以引 起人群的恐慌。警察每次都在十天之后将她乖乖地遣送回四平。可是一跨进医院大 门她就又像以前那样清醒。对此无法理解的医生作出各种猜测。她在最后一次出逃 中打昏了一个对她的病因充满好奇的大夫,戴上墨镜,贴上准备好的胡须明目张胆 地走了出去。 下了火车她依然换上那套中国红的唐装到了公共汽车里。在车里她表情严肃地 告诉人们她预感将会出现一种怪异的传染病毁掉整个人类。虽然长春还没有发现这 种叫作非典型性肺炎的病症,然而在广州在北京已有千千万万的人死于此病,它还 会继续扩散下去,直到无知的人类为此付出灭绝的代价。 “不幸的是,”她干咳了几下,说,“我正处于病情的晚期。” 人们纷纷捂住嘴巴闪躲着她,几个脆弱的女人尖叫着跳向车外。在乘客嚷着要 下车的时候从后面冲出一个陌生的男人拽着她的手臂把她拉走了。一路上她摇着那 个男人的手臂大声求救。 “警察!” 他掏出证件对有意阻拦的路人喊道。她明白自己将再一次坠入那个疯癫的世界。 她不再挣扎而是由着他往前走。意外的是这次走的并不是她熟知的去警察局的道路, 相反他们在一家饭馆的门前停了下来。 那个人在她对面喝着啤酒,不时地夹一些菜送到她碗里。 “你根本就不该变成这样,你再疯癫毛毛也不会回来的。” 她为这个人居然知道她的痛处感到惊讶。她仔细盯着他看了许久,确信自己没 见过这个上唇蓄着胡须的男人。 “松开我,”她说,“我不会跑的。” 他冲她笑了笑,松开她的手臂,那上面留下五个紫红色的指印。她转身看着墙 壁静静地回忆。“没有,绝没有,”她想,“我不认识他。” “我无法向你讲述事情的真相。”他说,“但你要知道,只要你活下去,你的 生活就没结束。” 仿佛“结束”两个字就是他的结束语,他不再说话,一个人用牙签撬起瓶盖来。 “老板,”他叫道,“这瓶中奖了。” 看着他的这一切动作她终于想起来了,她不禁惊喜地喊道: “你是雷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