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节 她无法原谅自己 三年里袁南去监狱看望雷奇七次,哪一次她都没勇气向他提起张文再的过世, 更不敢提起那些令她震惊的张文再和他父亲的通信。以后日子里她像啃食文字的小 虫子一般反复阅读那些书信。它们记载了她和文再的相识,他们的婚姻,以及他们 婚姻的不幸结束。还有,她女儿毛毛的死亡。面对着那些字迹她已哭不出一滴眼泪。 她不明白当时在那么喧闹的爆竹声中她何以如此敏感地听到他的求婚。她不得不承 认她之所以对文再的死亡感到那么伤心,不是因为对他的爱恋——假如死亡真能成 为他得以解脱的方式,她会时时刻刻都为他祈福的——而是,他的死第一次让袁南 的生活失去了方向。以前等待是她活下去的动力。而现在呢?她想,她的生活将向 哪里走? 有几次见到雷奇的时候她开始怀疑她第二次婚姻的暧昧,迄今为止她还保留着 做雷奇妻子的名分。她还不想解脱这一婚姻,两个人谁都没有亲人了,不管有一天 她和雷奇谁先死了,总得剩下另外一个送一送才对。 四月的一天她在车百商厦不顾商店经理的阻拦执意坐到一架待售的钢琴前演奏 了许多年前她在联欢会上弹奏过的一首曲子。这一刻钟使她踏上了回忆之路。围观 的人们为这个头发长到腰际的女人鼓掌喝彩。她知道接下来会有一个男人向她许诺 有朝一日送她一架钢琴。然而这个人没有钱,他穷,他攒了五年的钱全花在为女儿 治病上面。他是那么急于兑现自己的诺言,以至于他不惜抛弃她去娶一位富家的女 儿来给她买架钢琴。几年以后在她已不需要弹任何一首曲子的那天,钢琴还是摆在 了她面前。 她又一次原谅了张文再。因为原谅他,她无法原谅自己。 她从路旁抱回一只断了腿的母猫,之后它在这里生了一窝小猫。小猫长大后又 像从前她家里的那些猫一样四处蹿跳。她渐渐适应躺在床上几天不吃饭肚子也不会 饿的感觉。窗帘每天都被风吹得鼓鼓的。有一天她钻到窗帘后面看了看。玻璃全碎 了。路边的灰尘被吹到屋子里来,在地板上落了厚厚的一层。她光着脚下床踩出了 两只清晰的脚印。她蹲下来仔细盯着看,还有几只小猫的脚印。 十二月的一个下午有几片雪飘到了她脸上,她掀开窗帘看到外面下雪了。然后 她躺回床上盖好被子等着大片大片飞进来的雪把她埋成雪美人。她睁开眼睛看见墙 壁上凝下了斑斑冰霜。有两只小猫冻死在屋子里。她穿好衣服决定去外面找回剩下 的还未死去的小猫。刚一出门她还能看见一些小猫的脚印,后面的却渐渐被新雪覆 盖了。看不到脚印的时候她就去询问路人。她不厌其烦重复一句你们看到一只大猫 带着一群小猫从这里穿过去吗。没有人看到。她于是继续问下一个人。问着问着她 又开始难受了。她想起了她的女儿,那只已经死去的小猫。 她想去墓园再看一次毛毛,但是她害怕这次或许也同前些次一样,看望女儿却 变成了不停对旁边的墓碑讲话。于是她回到家又躲进被子里阅读那些信件和日记。 随着阅读次数的增加,她开始觉得,等了这么多年,她终于等来了这个家。 直到一月末她才换身衣服将屋子彻底清洁一遍。那是因为监狱通知她雷奇由于 表现积极被允许回家过年。 经过四年的狱中生活,雷奇已学会将所有的回忆都看成听来的故事那样坦然处 之。过去的警察生涯帮助他常常给监狱提出一些合理的建议。入狱第二年他就得到 了其他犯人和监管员的尊重。在一次工地的劳动改造中他从吊车的铁钩下抢救了一 个钻过警戒线坐到吊钩上的孩子。第四年他获准回家探亲三天。 “我不需要这个名额。”他拒绝道,“我没有亲戚。” “不,你还有妻子。” 除夕夜警车一直把他送到家门口,他看见袁南倚在门外等着她。警车离开之后 他走进家门,看着满桌的饭菜他不知该做什么。已经有孩子跑到窗下点燃烟花。他 望着袁南点起一支烟。不时有爆竹在他们窗下响起。然后他解开她身前的纽扣。她 没有做出任何拒绝的举动,然而也并无一丝顺从之意,像一只木偶那样任凭他摆弄。 在四周响起的爆竹声中他们一言不发地做爱。没有爱恋,没有憎恨,仿佛只是为了 完成一次神圣的仪式。打从第一次开始袁南就没有改变每次做爱时脸红的习惯。仪 式结束后他伏在她身旁大口地喘着气。 “有一次我刮胡子时一激动差点儿把这个也割掉,”他说,“不过后来我明白 原来人是可以控制自己的欲望的。” 她躲进被子里,从烟盒中抽了一支烟,缭绕的烟雾将她的眼泪熏下来。 “他死了。” 她说。他在被子里突然颤了一下,一个爆竹发出巨响,他凑到窗前望了望。 “谁呀?” “你知道。” 是的,他知道。他知道自己这几年的命运是拴在张文再身上的,他知道他所爱 恋的这个女人却深深爱着那个人。他转了个身又躲进被子里。 “告诉我整个过程是什么样的?” 她问。他关掉了墙壁上的灯,闭上双眼,装作没有听到她的话。 “外面太吵了,满世界都是声响。” “我要知道事情的经过。” “我对你说了又怎么样呢?” “至少你就不再是唯一的知情者了。” “你知道了又能怎么样?”他在被子里低声说着。知情者,他不想做这样的知 情者。就因为他知道了这些他后半生的命运全都改变了,失去了妻子,儿子,女儿。 如果可能的话,他宁愿失去自己,也不想失去这么多。“我就明白这么多年你等我 就是为了问这个对不对?” “你讲出来吧。”仿佛他没有说过话一样,她还保持着同样的语气。 “里面的人差不多都死了。”他坐起来把脸贴在窗前,倾听着时间的声音。 “问题是只要你我都还活着,故事就没结束。知道吗?这也是我们唯一的话题。” 她说着重新点亮壁灯,将被子扬起来扔到地上。他看着窗外的烟花。该是他讲 出来的时候了。自己打从“死”后就不断将自己的责任减轻。最开始他发誓揭穿毛 毛惨案的整个内幕,调查中暗淡的前景使他觉得能照顾好袁南的下半生就算是不辜 负火车轮下的冤魂,而如今他明白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把事情完完整整地说给她听。 “真不该再提起它,那么长时间了,有七年了吧?” “是啊,七年了。”说这话时她才意识到那么多年像冰水一样化掉了。 “一切都不成样子了,故事开始得很早,我像个中途进去的小角色,我出现在 那个星期一早晨快六点的时候。” 他讲述着,讲述着。从接到报案开始讲起,讲到第一次在那间破房子见到袁南 的情景,直到他发现张文再是凶手却无力逮捕。天亮他才结束自己的故事。 “你睡了么?”他双手轻轻抚摩她的眼睛。 “没有,我在听。”她的眼睛试图在他的掌心中睁开。 “我现在不明白毛毛那天晚上为什么要回来,二十万够她花了,她回来还要干 什么?”问完他就后悔了,他将双手移开,贴到窗前的冰霜上。 “我们那夜就是为这个原因吵的架,不然她死不了。” “几点了?”他看着冰从指间化掉。 “天亮了,拉开窗帘吧。” “我们就这么过的年,咱家买炮仗了吗?我出去放两个。” “真的是他把毛毛杀死的?” 他不会再回答这个问题了,他钻回被子里。“不然我也不能睡在你身边。” 说着他在叹息声和渐渐消融的爆竹声中睡着了。 初二袁南陪着雷奇一直走到监狱的大门外。回到家中她靠在床头几天都一动也 不动。事情残酷得超乎她的想象。正月十五她终于起身将桌上变酸了的饭菜倒进垃 圾桶里。上午她从衣柜里挑出一套最漂亮的衣服走出家门,乘车向墓园驶去。 没有其他人在此时来祭奠故人,一座座连接的墓碑显得冷冷清清的。她把带来 的鲜花放在毛毛的墓前,之后长时间对着张文再的坟墓默然不语。“都结束了。” 她想,“这里还应该加上我一个。”她转身时看到一座新墓,她最后一次哭了。那 墓碑上写着“朱珍珍”三个字。 在归来的途中她觉得心里空空的,仿佛心一旦脱离身体便可直升上天。九辆汽 车在她身后鸣着笛。一阵忽然吹起的微风将她的头巾吹到半空中。她迎着风的方向 追去,头巾始终像一份得不到的礼物在前面诱惑着她。她在冰面上滑倒后又爬起来 往前跑,就像一个追逐蝴蝶的小姑娘那样毫不顾忌周围的事物。“我们结婚吧。” 她想着,发疯一样地狂跑着试图抓住婚礼的祝福。“我们离婚吧。”又一种声音使 她停在十字路口向四面环顾。天桥上一群年轻人扔下来几个爆竹在她的头顶鸣响了。 马路中央发出一声尖锐的汽车喇叭声,一辆向西行驶的汽车急刹车的声音漫过了整 条大街。头巾在空中摇摇晃晃地飘荡,最后被一个小男孩跳起三次得到之后把它带 走了。 当晚值班的监管将雷奇叫了出来,神情严峻地告诉他袁南的死讯。他笑了笑, 没有再理会别人对他的同情安慰。他知道这一天终于等到了,他知道随着这一天的 到来他终于可以将深藏在心底的爱恋当作一次遥远的记忆,他终于可以忘记过去的 一切开始试着去追求物我两忘的境界了。回到房间他将杯沿的一只小虫拿了下来。 那是清晨他在墙角找到后把它放在杯沿儿上的。他没想到整个上午虫子会不知疲倦 地转了四千一百六十七个圆圈也没有找到下来的出路。出于对虫子的敬意,他把它 放到了地上。疲惫的小虫抖了抖断掉的羽翅伏在地面上一动也不动。一阵吹来的微 风掀翻了它的躯壳。“永远也不会动了,”他想,“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