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节:高木匠(1) 第一章 袁青山醒来了,但那些她睡着时候镇上发生的事是她所不知道的。 五月来临以后她睡得不安稳了,不过除了她自己以外没有人发现这一点。她 躺在床上,居然闻得到院子里面的栀子花开了,香味十分浓烈。她闭上眼睛,再 次确认,那就是北二仓库大院里面的栀子花的味道。 她笑了起来。她几乎立刻发现了那栀子花的秘密:一定是妈妈摘给她的。 北二仓库只有一棵栀子花树,但长得很高,高而且茂盛。五月还没到,上面 的花骨朵们已经跃跃欲试了。太阳把整个院子都晒得明晃晃的,按捺不住的棉被 们在椅子背上面招展,像大海里面狭窄的孤舟。有一天,汪燕拉着袁青山的手穿 过院子,想去摘一朵栀子花,陈海峰就站在树下面,他是整个院子里面最大的孩 子,已经三年级了,他说:“汪燕,我们都不跟袁青山玩,你过来,不然我们也 不和你玩。” 全院的孩子都在那里了,袁青山站在一床被子旁边看他们在那儿玩——上个 星期以来,她已经学会了先用左腿站,累了再换右腿。那天她也是一眼就看见张 沛了,他穿了一件牛仔外套,还戴着一顶帽子,他的皮肤很白,看起来真是十分 漂亮。 袁青山一个人站在那里,就是在那个时候,她看见了妈妈。她是站在一棵桉 树下面的,整个儿隐匿在了树的阴影里,但袁青山还是看见她了——实际上,在 一起玩闹的孩子们不会发现她,发现她的只能是那个孤独的孩子。 袁青山愣了愣,她把她看了又看,终于一步步向她走过去了。她并没有觉得 害怕,因为她站着的姿态和自己是那样相似,她甚至怕她忽然消失了,但她没有 消失。 袁华在过道上洗完了脸,开门进来,发现女儿已经醒来了,坐在床上,呆呆 地看着不知道什么地方。她明明还是一个三岁的小女孩,但他已经不可避免地在 她脸上发现另一个女人的相貌了,她坐在床上,露出一种莫名其妙的微笑,这笑 容让他觉得毛骨悚然。 他走过去,给女儿拿毛衣,说:“袁青山,快点把衣服穿起来,感冒还没好, 不要凉着了。” 袁青山就把毛衣拿过来穿上了。她在毛衣通过头顶时似乎又陷入了黑暗,等 到重见光明了,她就看见父亲正在从厨房里面拿刚刚打回来的豆浆进里屋。“爸 爸,”袁青山高兴地叫住他,“你知道昨天晚上谁来了吗?” 袁华愣住了。他的头嗡的一下裂开了,他连忙把它护好了,转过头去,战战 兢兢地看着女儿,说:“谁来了?” 袁青山笑着,举起左手指着写字台说:“你看!” 袁华顺着袁青山指的方向,看见居然有一束栀子花插在写字台上的红花瓶里, 花已经开盛了,泛着黄气,那香味几乎要把他击倒了。 “哪,哪里来的花呀?”袁华结结巴巴地说,他的心里面已经隐隐想出是怎 么回事了。他端着豆浆,在想到底要怎么跟女儿解释这件事,他观察着她的神情, 但她只是咧开嘴笑得更开心了,她的嘴巴里面满是小小的洁白的牙齿。 “哪里来的花呀?”他盯着女儿脸上的每一寸皮肤,又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不告诉你!”袁青山穿好毛衣,下了床,她洋洋得意地说,“这是我的秘 密!” 她怀揣着这个巨大的秘密去吃早饭了。她吃下了第一口馒头,而父亲把刚刚 出的那身冷汗消下去了,他就又忍不住问孩子:“昨天你到底看见谁来了啊?” “我没看见谁来啊。”袁青山喝着豆浆,翻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着他。 “你刚刚不是问我吗?”袁华憋不住地说。 “我没看见谁来了啊,我就是看见栀子花了嘛。”袁青山又笑起来。 ——袁华于是好歹把自己的心放回原处了,惊疑不定地。 父女两个默默地吃着早饭,隔着一张平淡无奇的木茶几,这又是一天的开始, 它就是这样通过一次又一次的重复来让小小的袁青山知道它是不会变的:最里面 的房间是父亲的,外面的房间是自己的,厨房在过道上,厕所在楼梯的尽头。早 上醒来父亲已经打豆浆回来了,然后坐在里面房间的茶几边上喝豆浆吃早饭的就 是他们两个人了,父亲会剥个鸡蛋给她吃,自己吃两个馒头。 和以往一样,袁青山吃得很慢,袁华两三口吃完了自己的那份,不停地催她 说:“快点吃,爸爸上班要迟到了,快点。” 但这句话并没有像以往那样让袁青山陷入孤独的绝望,她乖乖地吃完了她的 那份,拿上了装着感冒药和手绢的袋子,和父亲一起出了门。出门之前,袁青山 最后又看了一眼那束花,她确定在她昨天睡着的时候,房间里面是没有那束花的, 它插在那个红色的玻璃花瓶里,在天光的照射下映着微红。 那微弱的红再次点亮了袁青山的心,她想到了妈妈,她觉得那花朵是一个信 号,是她今天会来见她的信号。 天气并没有完全变得炎热起来,清晨的凉气依然不曾彻底退去。袁青山在楼 道上一连打了五个喷嚏,袁华摸了摸她的额头,发现她的额头依然有点发烫,他 说:“怎么烧还是没有退啊。”他叮嘱女儿:“袁青山,今天一定要按时吃药, 就在胡婆婆那儿,不要到处乱跑。” 顺着他落下来的话音,袁青山抬头看着父亲的脸。从她的角度看去,父亲就 像是个巨人,他的下巴是刚毅而方正的,有青色的胡楂冒出来,她听到他叫她的 名字了——袁青山。 对于刚刚过完三岁生日的袁青山来说,这恐怕是整个北二仓库最让她觉得不 可思议的事情了——就是张沛的妈妈叫他沛沛,汪燕的爸爸叫她燕燕,就连陈海 峰都可以被叫做峰峰,但是她只能叫做袁青山。 他带她去看门人的老婆那里,从袁青山感冒没去幼儿园以来他一直托她照顾 她。他们走了一会就看见她了:她坐在从家属区到仓库的铁门口,笑眯眯地看着 每一个出去上班的人,手上握着收音机。老胡是守门人,胡婆婆是守门人的老婆, 现在她要握袁青山的手了,她的手像一包尼龙布。 而对袁华来说,这一天早上和昨天早上一样,他把袁青山手里的袋子交给胡 婆婆,说了些客气话,转身就走了。 袁青山看着父亲迈出那道铁门消失了,太阳升起来了,这个时候所有仓库的 屋顶都是红彤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