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节:四、遗才谁识补天人 四、遗才谁识补天人 描鸾刺凤,斗草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枚,这些一度成为大观园生活的中 心内容,当然这也具有存在的合理性。宝玉自幼生长在绮罗丛中,因为荣府二公 子的身份及贾母的宠爱,在家中一向作为富贵闲人享尽优容。黛玉本身是贾府的 客寓者,虽然有着流浪的孤独,但毕竟不至于被卷进家政权力斗争的漩涡,所以 能在诗书和爱情中找到依靠与托付。而探春不同,她因为庶出的身份失去了本该 拥有的呵护,又在后来的理家事件中涉入了众多人情世故的纠葛,所以比起其他 姐妹,她在自身的命运悲剧之外又经受了一重家族命运的悲剧,她对家族衰落的 抗争是不易的,同时也是痛苦的。 有时想,或许她可以有别的选择。如果她愿意,她可以纵横诗酒,可以激扬 笔墨。她可以像黛玉一样选择书画琴棋,像宝钗一样选择藏愚守拙,甚至像迎春 一样选择一本《太上感应篇》,然而她没有。虽然她的内心曾经向往野鹤闲云的 意趣,向往扫花棹雪的雅兴,但面对整个末世、面对大厦将倾的家族,她却最终 选择了理家的责任。 一直喜欢王维的诗,喜欢他的隐逸,他的超然。" 清浅白石滩,绿蒲向堪把。 家住水东西,浣纱明月下" ,完全是出世的意蕴,直至了无尘埃。然而有一天, 知道了王维在诗史上的地位,居然无法超越杜甫。理由非常简单,中国的诗歌从 一开始便注定系住了国计民生。屈子的美人香草盛誉千古,但如果离开了对楚国 的土地和人民那深沉的爱,便从根本上失去了厚度。 曾经一字一句地背诵过老杜的《咏怀》和《北征》,感觉就像读探春理家的 章节那样负着累累的沉重: 杜陵有布衣,老大意转拙。许身一何愚,窃比稷与契。居然成濩落,白首甘 契阔。盖棺事则已,此志常觊豁。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取笑同学翁,浩歌 弥激烈。非无江海志,潇洒送日月。生逢尧舜君,不忍便永诀。当今廊庙具,构 厦岂云缺。葵藿倾太阳,物性固难夺。顾惟蝼蚁辈,但自求其穴。胡为慕大鲸, 辄拟偃溟渤。以兹悟生理,独耻事干谒。兀兀遂至今,忍为尘埃没……(《咏怀》) 这些东西会引领我去思索作为拥有健全文化人格的人、尤其是作为文化阶层 的人所应该选择的生存方式。中国的文人中历来不缺乏隐士,云卷云舒,人淡如 菊,那是一种情韵,一种风流。每每读到陶潜的" 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 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 ,便能真切地体味到那萧散恬淡的风度和意趣,不觉便 有了归隐之念。然而老杜却真实地贴近了百姓的疮痍,贴近了世间的苦乐。纵然 不再洒脱,纵然不堪重负,但他的心中装入了天下的苍生,所以他博大,所以他 深沉。" 道不行,乘桴浮于海" ,这原是孔子的一句气话。" 鸟兽不可与同群, 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 ,这便是知其不可而为之的气 度,敢以天下为己任的胸襟。中国古代士子的情怀也从此由小而大。不能否认, 假如中国文化史上缺失了这些责任的重负,而让梅妻鹤子处处堆积,到头来只会 感到一股尘封的霉味。 现在我们回到《红楼梦》中来。相对于贾宝玉、林黛玉他们,贾探春所选择 的生活方式其实更加沉重。当然贾宝玉也有悲伤,但他的悲相对纯粹一些,简单 地说,那是对成长的拒斥和对青春的热恋,有点像晏殊的"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 曾相识燕归来" ,这些东西属于诗化生活的组成部分,虽有哀伤,但毕竟是闲适 的。且看他" 自进花园以来,心满意足,再无别项可生贪求之心。每日只和姊妹 丫头们一处,或读书,或写字,或弹琴下棋,作画吟诗,以至描鸾刺凤,斗草簪 花,低吟悄唱,拆字猜枚,无所不至" ,完全是一个富贵闲人。而探春却甘愿走 向了" 议事厅" ,走向那一堆对牌和帐本,浮沉在家族斗争的漩涡里,为的是挽 大厦之将倾。 早在第十六回,王熙凤就对贾琏讲过理家的难处,用的虽是玩笑的口气,听 起来却颇有些惊心动魄的意味: " 咱们家所有的这些管家奶奶们,那一位是好缠的?错一点儿他们就笑话打 趣,偏一点儿他们就指桑说槐的抱怨。' 坐山观虎斗' 、' 借剑杀人' 、' 引风 吹火' 、' 站干岸儿' 、' 推倒油瓶不扶' ,都是全挂子的武艺。" 这话并没有怎么夸张。在《红楼梦》前半部分,贾府的内部矛盾还基本停留 在隐性阶段。而到第五十五回以后," 辱亲女愚妾争贤妻,欺幼主刁奴蓄险心" , " 柳叶渚边嗔莺咤燕,绛云轩里召将飞符" ," 茉莉粉替去蔷薇硝,玫瑰露引来 茯苓霜" ," 投鼠忌器宝玉瞒赃,判冤决狱平儿行权" ,单看这一个个回目,就 充满剑拔弩张的气氛。而身陷漩涡、力挽狂澜的探春,终于在第七十一回说出了 内心的苦恼:" 我说倒不如小人家人少,虽然寒素些,倒是欢天喜地,大家快乐。 我们这样人家人多,外头看着我们不知千金万金小姐,何等快乐,殊不知我们这 里说不出的烦难,更厉害。" 然而贾宝玉对这话的反应是什么呢?他说," 谁都 像三妹妹好多心,事事我常劝你,总别听那些俗话,想那俗事,只管安富尊荣才 是,比不得我们没这清福,该应浊闹的。" 他的意思是,作为一个女孩子,你只 管天天画画、吟诗、下棋也就是了。不用像我们男子,非得去操那份心,担那个 责任。尤氏就笑他说:" 谁都像你,真是一心无挂碍,只知道和姊妹们顽笑,饿 了吃,困了睡。再过几年,不过还是这样,一点后事也不虑。" 而贾宝玉的回答 更精彩:" 我能跟姊妹们过一日是一日,死了就完了,什么后事不后事的。" 其实连林黛玉都考虑过家族的后事。第六十二回林黛玉跟贾宝玉说:" 咱们 家里也太花费了。我虽不管事,心里每常闲了,替你们一算计,出的多进的少, 如今若不省俭,必致后手不接" 。结果贾宝玉不理这个茬,他说:" 凭他怎么后 手不接,也短不了咱们两个人的。" ——贾宝玉的这种想法,探春当然不会赞成。 不过话又说回来,家里光贾宝玉一个这样想还好,倘若人人都这样想,局面早就 不可收拾了。因为贾宝玉说得很清楚,他希望死在不用承担现实责任的青春年华, 希望葬在姐姐妹妹的眼泪河里。这是他对成长的一种拒斥:与其以后慢慢长大, 不得不去考虑那些俗事,不如就死在当下。而探春的想法要现实得多、勇敢得多。 她宁愿选择贾宝玉所认为的" 俗事" ,以一己之力跟环境抗争,我们应当对她怀 有敬意。 在第五十五回,凤姐曾和平儿盘算了一番家底。当时凤姐刚刚小产,王夫人 把家务委托给探春照管。凤姐当着平儿把家里的兄弟姐妹挨个儿数过,得出的结 论是只有探春适合管事: 我正愁没个膀臂。虽有个宝玉,他又不是这里头的货,纵收伏了他,也不中 用。大奶奶是个佛爷,也不中用。二姑娘更不中用,亦且不是这屋里的人。四姑 娘小呢,兰小子更小。环儿更是个燎毛的小冻猫子,只等有热灶火炕让他钻去罢。 真真一个娘肚子里跑出这样天悬地隔的两个人来,我想到这里就不伏。再者林丫 头和宝姑娘他两个倒好,偏又都是亲戚,又不好管咱家务事。况且一个是美人灯, 风吹吹就坏了;一个是拿定了主意," 不干己事不张口,一问摇头三不知" ,也 难十分去问他。倒只剩了三姑娘一个,心里嘴里都也来得,又是咱家的正人,太 太又疼她,虽然面上淡淡的,皆因是赵姨娘那老东西闹的,心里却是和宝玉一样 呢。比不得环儿,实在令人难疼。 凤姐看得很清楚,宝玉根本就不是理家的材料,李纨心慈脸软,迎春性格懦 弱——屋子里丫鬟婆子吵架,都快吵到她头上了,她还坐在那里看《太上感应篇》, 更兼她是大老爷那边的人。惜春年纪小,贾兰更小。贾环更是和探春天悬地隔, 简直令人怀疑遗传基因有问题。而林黛玉和薛宝钗都是外姓亲戚,且一个身体怯 弱,一个深藏不露。只有探春的才干、身份比较适合理家,可以作为自己的膀臂。 接着又嘱咐平儿说," 她虽是姑娘家,心里却事事明白,不过是言语谨慎;她又 比我知书识字,更厉害一层了" 。平儿也跟那些管家的媳妇婆子说," 那三姑娘 虽是个姑娘,二奶奶这些大姑子小姑子里头,也就只单畏他五分。" 从《红楼梦》开篇的" 作者自云" 和补天神话可以看出,曹雪芹的内心始终 系着一个沉甸甸的补天情结。耳闻目睹自己的家族由烈火烹油、鲜花着锦沦落到 " 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若说在他的心里没有留恋、没有感伤,那是假的。事实 上,终《红楼梦》全书都笼罩着浓重悠长的挽歌式情调——谁会兴高采烈地看着 自己的家族走向毁灭呢?第一回起始的女娲补天故事,既是自嘲,又是象征。明 知天不可补、无法补,但仍要去试图付出一切努力,这便是悲剧性的抗争。在 《红楼梦》里,王熙凤和贾探春便是这种悲剧性抗争的主要承担者。 真的想不通偌大一个贾府的家政改革,为何只能依靠凤姐和探春这两个女子 去完成。人口混杂、事无专职、需用过费、开支重叠,为何只能依赖凤姐和探春 这两个女子去发现。贾赦、贾琏、贾珍、贾蓉,那么多男人都干什么去了?若说 执事有内外之分,那也不见他们为家族的存继动过半分忧劳之念,有的只是奢靡 享乐,无所不至。第十三回的" 金紫万千谁治国,裙钗一二可齐家" ,表面是赞 赏,内层则满怀嘲讽和激愤。 相对凤姐而言,探春在雪芹笔下所担负的补天责任还要更大一些。因为凤姐 在理家的过程中依然希望为自己赢得一些钱财上的好处,比如在铁槛寺坐享三千 两银子,比如拿众人的月钱给自己放利,她在革除旧弊的同时又一直做着增添新 弊的行为。所以真正全心为家族命运担忧操劳的只剩下探春。大家知道,贾府的 由盛及衰,首先源自内部的营私和倾轧。但在当时,府内除了探春,竟无人意识 到抄检大观园已然预示了祸起萧墙的危机。这里我要提醒大家注意,第七十四回 的抄捡大观园是《红楼梦》一个非常重要的关目,以绣春囊的出现为导火索,由 此引起抄检、驱逐等一系列事端。而王夫人下令抄捡大观园各处,本质上是荣国 府长房和二房争夺家政大权的白热化。因为绣春囊事件说明王夫人没有把大观园 的管理工作做好——我们知道,虽然荣府的家事大都由王熙凤料理,但她其实是 代表王夫人来料理的。王夫人自己就说:" 我天天坐在井里,拿你当个细心人, 所以我才偷个空儿。" 王熙凤本是长房的儿媳,却代表二房来管理荣府的家事, 导致她与邢夫人的矛盾越来越大。第七十一回补叙邢夫人见凤姐的体面胜过自己, 心里不高兴,加上有人对她说凤姐:" 只哄着老太太喜欢了他好就中作威作福, 辖制着琏二爷,调唆二太太,把这边正经太太倒不放在心上。""老太太不喜欢太 太,都是二太太和琏二奶奶调唆的。" 于是邢夫人正式站到了王熙凤的对立面, 当着许多人故意给她难堪。接着傻大姐捡到绣春囊,刚好被邢夫人撞上,这便成 了她向王夫人" 宣战" 的借口,她特意把绣春囊封好送给王夫人看,王夫人果然 着忙,先把凤姐镇住,然后开始各处搜检,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也跟着一道。 当众人抄到探春家门口,她的反应非常激烈,先是" 命众丫鬟秉烛开门而待" , 接着打开自己的箱柜,不许搜检丫头们,最后喊出一段振聋发聩的话: " 你们别忙,自然连你们抄的日子有呢;你们今日早起不曾议论甄家,自己 家里好好的抄家,果然今日真抄了。咱们也渐渐的来了。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 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是古人曾说的'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必须 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 这番警示讲得明智而痛心。探春知道抄捡是家族败亡的先兆,尤其这个抄捡 居然来自自己人,可见内讧已经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然而贾府的男女老幼都 对这种局面无动于衷,荣府的长房和二房相互夺权,下人们煽风点火,唯恐天下 不乱。每读至此,总会莫名地想起《诗经·王风·黍离》里的两句:" 知我者谓 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曹雪芹仍然从内心深处希望家族能在末世保存住 一点兴盛,犹疑着不愿意看到它的毁灭。然而在贾府诸人中寻寻觅觅,最后,一 生苦心孤诣的补天理想居然只能交给一个未出闺门的少女。当探春流着泪喊出家 族自杀自灭的危机时,雪芹的心态是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