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狱神庙里。日。 一把木勺往沸腾着的大铁锅里捞着牛骨头和浓浓的骨汤。 骨汤冒着迷眼的热气。 地牢内,站了起来的关天涛将头一侧,把脑后的一根又粗又乱的大辫子甩到胸 前,头一沉,这粗辫便像蟒蛇似的盘绕住了铁镣,随即,他将头一抬,那盘着辫子 的铁镣便径直飞蹿了出去,重重地撞在了牢墙的铁栅上。铁栅发出钟声一般的脆响。 这是一种信号。 这响声刚落,便从高高的地面上传来了麻七沉闷的声音:“来了!来了!” 一块巨大的盖板滑开,一架长梯落下。 一双破烂的粉底皂靴出现在木梯上。 蓬头垢面的麻七走了下来,手里拎着盛了牛骨汤的木桶,桶里插着一把大木勺。 “送食的时辰还没到,怎么敲钟了?”麻七把木桶往栅前一放,“牛骨汤!” 关天涛踉跄了几步,走到铁栅前,突然一把抓住麻七枯瘦如柴的手,咕哝道: “‘十……十年了!” 麻七没听清:“你在说什么?” 关天涛重声:“十年了!” “十年了?”麻七笑起来,“十年怎么了?一个轮回还得十二年哩!我说关天 涛,你想出去了,是不?” “十年了!”关天涛大声重复着,“刑期满了!” 麻七的脸在火光里半阴半暗:“看来,今日是个好日子。你该出去了!喝完这 桶汤,我给你开锁!” 关天涛:“麻老爹!我关天涛谢你了!——告诉我,我出去之后,还能干我的 老本行吗?” 麻七笑了:“怎么,还想做你的捕头?” 关天涛点头。 麻七:“外头的世道,你还不知道吧?告诉你吧,皇上已经废去三年了!” “你说什么?”关天涛的一双环眼睁得铜铃一般,抓住麻七的双肩,重重地摇 晃着,惊声道,“皇上已经废去三年了?” 麻七:“就是!地面上,改朝换代已经三年了。” 关天涛咆哮:“我不信!不信!我是大清国的囚犯,大清国真要是在三年前就 没了,我怎么还呆在这刑部大狱的地牢里,爬不到地面上去?——你说呀!说呀!!” 麻七的肩骨被关天涛捏得格格响,他说:“关天涛,你能呆在这地牢里,是你 的福分!你想想,你是怎么坐牢的?不就是因为你担了个大清十大名捕的大名吗? 经你手过的案子,少说也有百十来件;经你手斩下的人头,少说也有百十来颗!你 真要是在地面上露脸上,找你寻仇的人会少吗?莫说你关天涛长着一颗人脑袋,你 就是长着十颗脑袋,也早就被你的仇家给砍了!” 关天涛:“这么说,你留我在地牢里多坐了三年,是在保我的脑袋?” 麻七笑着点了点头。 关天涛的手松开了,跪了下去:“关天涛谢过麻老爹了!” 麻七弯腰取过桶里的大木勺子,盛了一勺骨汤,递进栅去,道:“快喝吧,喝 完了,你就能……能上路了。” 关天涛接过木勺,闻了闻汤,露出一口白牙笑起来:“好香!” 麻七看着关天涛的手,尖尖的喉骨滑动起来。 关天涛:“麻老爹,你今日怎么了?像是……有话要对我说?” 麻七慌乱地避开关天涛的眼睛,笑着:“没话,没活,想到你要走了,心里… …不太好受。” 关天涛垂下了凑在嘴边的木勺:“是啊,在这地牢里,你我相处十年了。这些 年,要不是你还给我送饭送水,我关天涛早就饿死在这地底下了!对了,麻老爹, 你告诉我,别的狱卒都走了,你怎么没走?” 麻七摇了摇头:“你就别问这事了,反正啊,你只要还活着一天,我就陪你一 天。——快趁热喝吧,别凉了。” 关天涛动情地:“麻老爹的恩情,我关天涛出狱之后,定当相报!” “别说这些了,”麻七脸上露出焦急之色,“快喝吧!等会儿,我找钥匙来, 给你开牢门。——喝吧,快喝吧!” 关天涛感激地看了麻七一会儿,抬起了木勺。 天桥。 窦开源在人堆里找着那个算命先生。 他向路人打听着,路人摇头。 他向店家打听,那店伙计指着一条胡同,说着什么。 窦开源往胡同里疾步走去。 香粉店浴房。 云少爷已经穿毕衣服,徐放鹤目光幽幽地看着她。 “看够了吗?”云少爷往腰上扎着一根镶满红绿宝石的腰带,往工钩上挂一只 西洋打簧金表,冲着徐放鹤道,“明知道本少爷是女的,还不躲开,你安着什么心?” 徐放鹤:“如果我没有说错,你一定是肃王爷的女儿纤云格格?” 云少爷得意起来,斜了眼看着徐放鹤:“你凭什么说我是肃王爷的女儿?” 徐放鹤:“就凭你认得这匹赤兔玉马!” 云少爷:“就凭这?” 徐放鹤:“赤兔玉马世上只有两匹,一匹就在肃王府。能说你府上有相同的玉 马,就就等于告诉了我,你就是肃王府的人!” “就算是吧!可你怎么知道我就是肃王爷的女儿呢?” “你的二举一动,跟你父亲一模一样。” “这么说,你见过我父亲?” “名动天下的肃王爷,见过的人,岂止是我?” “可你怎么知道我叫纤云格格呢?” “肃王爷养了个国色天香的女儿,这满北京城里,谁人不知道?” “可我怎么不知道?” “你就是纤云格格,你当然不会知道。” “哈哈哈哈……”云少爷大笑起来,猛地收住笑声,厉声道,“错了!我根本 就不是肃王爷府上的人!我也根本不是肃王爷的女儿纤云格格!我是……我是肃王 府的佣人!对了,扫院子的佣人!” 徐放鹤笑起来:“很好!那就算是我的眼睛看错人了!——对了,你这根腰带, 是乾隆年间的贡品,叫做‘霓虹盘腰’,我没说错吧?” 云少爷一把护住腰带:“我看出来了,你……你想抢我的腰带!” “你怎么知道我想抢你的腰带?” “你的眼睛里有……有两道贼光!” “贼光?”徐放鹤笑了笑,“男人眼里的贼光,其实就是血光!” 云少爷:“这么说,你有血光之灾?” “错了厂徐放鹤冷声,”不是我,而是你!“ “我?”云少爷点着自己鼻子,大笑,“我有血光之灾?” 徐放鹤:“对!你有血光之灾!”说罢,他将手臂一抬,袖中喷的一声滑出一 把冰锥一般雪白透明的解腕小刀! 小刀无声地贴着云少爷的耳边门去,在柱子上戳住了。 云少爷吃了一惊,慢慢回过脸去。她差点失声叫起来——柱子上,刀尖插着一 条壁虎! 胡同里一间小瓦屋,窦开源推门进来,喊问:“屋里有人吗?” 屋里黑沉沉的,窦开源往里屋走去,差点滑倒。 他低头看去,脚下全是厚稠的紫血。 他猛地一惊,下意识地从靴中抽出一把短刀,对着屋里沉声喝问:“谁在屋里?” 没有声音。 窦开源小心地闪进屋去。 一个人躺在地上,正是那算命先生。 窦开源蹲下,摸了摸算命先生的鼻息,已经气息全无。 他站了起来,看着死尸,从皮箱中取出那白玉马,默默地想着。 “成也紫,败也紫,不如无紫……”窦开源默声自语。 突然,他似乎想通了什么,脸上露出阴沉骇人的冷笑,自语道:“原来如此! 你徐放鹤从古玩店找来一匹仿制的白马,先藏于浴桶中,然后以掉色为名,将假马 换得真马!……是啊,这算命先生说得没错,成也是紫色,败也是紫色,还不如没 有紫色!” 窦开源摘下墨晶眼镜,嘿嘿嘿地惨笑起来。他的眼皮上疤痕累累。 “徐放鹤啊徐放鹤!”窦开源咬牙切齿道,“你果真是天下第一大骗子!我窦 开源,与你不共戴天!” 他双手捧起白玉马,重重地往地上摔去。 白玉马粉碎,被满地的血染得通紫! 地牢。 关天涛从大木勺上抬起脸,抹去胡子上的汤汁,把勺子递出栅去,笑道:“好 喝!来,把桶捧着,我取块牛骨!” 麻七偷偷看了看关天涛的脸,把木桶捧了起来。 关天涛伸出手,往桶里探去。 他的手在汤中捞起了一块牛骨。骨上挂着残肉。 他一笑,把骨头往嘴边送。突然,他的眼皮猛地跳了下,目光落在自己的手指 上。中指上戴着一只银戒指,戒指已变成铁灰色。 “汤里……有毒?”关天涛瞪大震惊的眼睛,问麻七。 麻七的脸一硬,渐渐露出一丝阴笑。 关天涛绝望地逼望着麻七:“毒……是你……下的?” 麻七合了下眼皮,默认了。 “为什么?”关天涛撑着摇摇欲坠的身子。 麻七:“你想知道?” 关天涛的脸色变得惨白,一字一顿:“想知道!” 麻七:“这话,得从十年前说起。还记得你是怎么下地牢的吗?” 关天涛的肚子开始绞痛起来,他捂住了腹部,声音在发颤:“记得,那是因为 我……得罪了刑部衙门的王大人……” “不,不,”麻七摇头,“我问的是,当初是谁把你从死牢里保出来,送到这 间十年刑期的地牢?” 关天涛额上淌下了豆大的汗:“是……肃王爷!” 麻七阴沉的目光闪着亮:“肃王爷为什么要保你?” “我和肃王爷……是生死……之交!” “这么说,肃王爷为了救你,是可以不惜重金的?” “我能为他……而死,想必他也能……重金……救我……” 麻七嘿嘿嘿地笑起来:“你关天涛,是在等着这一天吧?” 关天涛双手紧紧抓住铁栅,竭力稳住自己欲倒的身子:“是的……我在等着… …这一天!” 麻七脸上的笑容隐去了:“你不会想到吧,我麻七,和你一样,也在等着这一 天!” 关天涛:“你……也在等这一天?为……伪什么?” “为了等到这笔重金!” “什么?你……你在等这笔……重金?” 麻七脸如鬼魅:“对!为了等这笔重金,我等了十年!本来,三年前我就可以 离开这该死的地方,可我没走!我等着这笔钱送到我手中来!” 关天涛:“这么说……你直到今天……也没等到?” “不!”麻七发出一声怪笑,“不,我等到了!五天前,肃王爷打听到你还没 死,托人给我送来了一个包裹。” 关天涛:“包裹里……是钱?” 麻七冷声:“如果是钱,你在五天前就该出去了!” 关天涛:“包裹里……是什么?” 麻七:“是给你的东西!一堆不值钱的破烂!” 关天涛:“既然……你想从肃王爷那儿……得到钱,你完全……可以……去找 他……” “哈哈哈!”麻七发出一阵大笑,“我可比你聪明!你想想,当初肃王爷之所 以会保你,是因为你对肃王爷还有用,而对肃王爷有用的人,据我所知,都一个个 不明不白地死的死,残的残!这说明,有人在除着肃王爷身边的人!既然如此,你 也必在被除之例!可要除你,却只有一个人能办到,这人,就是我麻七!因为,下 地牢的口子,只有我麻七知道怎么打开!” 关天涛脸色发青,冷汗喷涌:“我……我终于听明白了!这些年,你……你之 所以给我送饭送水,不让我……死去,是因为……你在等着那些……要杀我的人… …给你送上钱来!” 麻七:“是大钱!” 关天涛:“看来……你已经……得到这笔大钱了!” 麻七一笑,从衣袋里捧出满满一把金条,眼里闪着火光:“看看!快看看,这 是什么?是金子!是他妈的老昌隆金楼打的金条儿!哈哈,金子!这满把的金子哇!” “你……你……”关天涛颤着拳曲的手指,指向麻七,身子往后倒去。他倒地 的声音像倒下一块巨碑。 北京城内一条马路。夜。 夜已沉寂,偶尔从胡同深处传来几声家犬的吠叫。突然,清冷的石板路面上隐 隐响起急骤的马蹄声。 马蹄声愈来愈响,一匹马从夜色里驰来,骑在马上的人披着斗篷,看不清脸面, 身子在马背上颠耸着。 马猛地拐了个弯,驰向一座宏阔的府门。 肃王府大门前。 马在府门前停住,喷着粗气。马蹬上,滴着鲜血。 府门打开,两个家仆奔出,对着骑马人行了个半跪礼,大声道:“穆管家回府 了?老爷正在等您哪!” 马鞍上没有动静。 家仆的目光落在一摊滴沥的血迹上,吃了一惊,急忙起身,去扶骑马人。 骑马人的斗篷落下。 赫然是一具无颅人尸! 家仆大骇,扛着尸体朝府内急奔。 大门轰然关上,府门上的灯笼被震得大晃。 灯笼上三个油亮的墨字:肃王府。 前门附近马路上。 粥摊前,三个“男人”在喝着粥。 牛媛媒似乎还惊魂未定:“告诉我,那个男人偷瞅了你没有?” 纤云格格只顾喝粥,没理牛媛妹。 八哥放下筷子,长长叹了一声。 牛腹娘:“你叹什么气?” 八哥:“唉,完了,咱们的千金小姐,让人给看去了。” “什么看去了?”纤云格格抬起脸来。 牛惊惊:“问了你这半天,你没听清问的是什么?” 纤云格格显然还在想着徐放鹤,苦笑着摇摇头:“你们问我了?” 八哥:“牛镇惊问了一百遍了!” 纤云格格:“问什么了?” 八哥低下声:“牛惊惊问你,那个男人有没有把你的清自身子给看了去!” 纤云格格:“看去了呀!” “什么,看去了?”牛姣惊的脸变僵了,“你……你再说一遍?” 纤云格格:“我没说假话,真是的看去了。” 牛稼媛:“那脏男人,看清你是个黄花女子了?” 纤云格格点头:“看清了。” 八哥急忙用手捂住了脸。 纤云格格不解地:“看去了又怎么了?” 牛媛媛连连摇头。 纤云格格:“我丢什么了吗?” 牛妹妹:“丢了!” “丢了什么了?” “丢脸了!” 纤云格格大笑起来:“你们才丢脸哩!把自己给扮成了男人,心里想着的,自 己还是个女人!不男不女的样子,才丢脸哩!” 马蹄声骤响,上辆宽大的豪华布峙马车疾驶而来,在粥摊前停下。从马车上跳 下一个脸色沉阴的青衣男人。 “二管家!”牛境娘认出来人是肃王府的二管家,招呼道。 二管家脸色发青,沉声道:“格格,牛根姣,八哥,你们听着,老爷让我传话, 要你们三位即刻就去江南。” “你说什么?”纤云格格惊嚷起来,“老爷要我和牛娘媳即刻就去江南?” “还有我!”八哥急切地说。 牛媳妇打了八哥的脑袋一下:“听二管家说下去!” 二管家:“老爷说,格格早就想着要去江南走动走动,一直没答应,今日想明 白了,再不答应,也就扫了格格的兴。让我来传个话,答应你们即刻就走!” “这是真的?”纤云格格惊喜万分。 二管家:“老爷还有话,此去江南,不要再问家事,一切听从天意!” 纤云格格:“我爹说的这话是什么意思?” 八哥插嘴:“我知道!老爷是说,让格格不要再惦着他!” 牛婚姻想着,点头:“我琢磨,也是这意思!” 二管家:“我已将出远门的马车赶来,车上的这几口大箱子里,装着你们的盘 缠。——行了,上路吧!” 没等二管家说完,纤云格格已经朝那辆新驶来的大马车奔去,欢呼着跳上了车。 八哥也奔上了车去。 牛烟姣跑了几步,又停下,狐疑地问二管家:“二管家,府上……没出什么事 吧?” 二管家脸色不变:“尽管放心上路吧!” 牛媛妹点着头,往马车走去。 “牛烧娘!”二管家喊道。 牛惊娘回过身来。 二管家眼里闪起了泪光:“格格……拜托给你了!” 牛姨掸手:“知道了!我牛媛媛怎么说也是肃王府的三管家,照料好格格,是 我的本分!” 二管家吩咐车夫:“孙老头,一路当心厂车夫应声:”明白了!“ 见得牛媛媛也上了车,车夫打响了鞭子,马车驶动。 车门砰的一声关上。 马车向着城门方向急驶而去。马车的后架上,绑着七八口大木箱子。马车狂驶, 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二管家没有挪身,默默地转过身去。 身后,一群执刀的黑衣蒙面人正在奔来。 黑衣人将二管家团团围住。 一黑衣人厉声:“二管家!走得好快哇!说!你让肃王爷的女儿去哪了?” 二管家嘿地发一声冷笑,推开面前的砍刀,缓缓转过身去,对着朝北的方向单 腿跪下。 他抱拳对天一供,道:“肃王爷!您的女儿已经安然脱险!二管家深谢王爷知 遇之恩,只待来生再侍候您老人家了!”说罢,从腰间拔出一把短刀,对着自己的 脖子轻轻一勒,一道紫血流了出来。 黑衣人惊,退开三步。 二管家嗓门里发出一声喷血的大笑,身子往后倾去,轰的一声大响,他像石板 似的倒了下去。 城门口,纤云格格的马车急驰出城。 马车内。 门帘上,探着纤云格格、牛媛现、小八哥的脸。 牛娘媛小声向车夫老孙打听:“喂,老孙头!府上没出什么事吧?” 车夫老孙没有回身,只是吐出了三个字:“没出事。” 牛愤媛仍是满脸狐疑:“这说走就走……这事儿,我觉着有些离奇,王爷要让 格格去江南,可以不对小八哥吩咐什么,可对我牛爆橱,总得先有个交待的,可王 爷……” 纤云格格笑起来:“我爹办事儿,总叫人摸不着头脑!——牛媛惊!你还发什 么愣?——老孙头,告诉我,你要把车赶到哪里去?” 老孙头:“江南。” 小八哥抢话:“江南是哪里?” 老孙头:“到了就知道了。” 八哥想起了什么:“对了,格格,您的奶妈不也在江南吗?” 纤云格格笑着:“你的八哥嘴总是这么快!其实呀,我刚才就已经想好,到了 江南,我要找的头一个人,就是奶妈!——牛媳妇,你还记得我奶妈的模样吗?” 牛爆妇:“当然记得!你奶妈可是个好人哪,虽说是个江南女子,可也挺不乡 俗的,人也长得俊,瓜子儿脸,杏仁儿眼,菱角儿鼻子,石榴儿小嘴……” 八哥打断牛媛妹:“这不成了一只果几盘了?” 牛姻:“就是果几盘!她进肃王府来给格格喂奶的时候,刚满二十岁,肃王爷 见她长得跟果子似的可爱,就让府上的人叫她果妈。那时候,格格跟果妈可亲热哩, 三岁的时候就能叫果妈了。等格格六岁那年不吃奶了,她才回了江南老家……” “不对,”纤云格格道,“果妈走的时候,我都快七岁了!我记得,那一天, 果妈给我梳了最后一次头,还抹了好多桂花油,对我说,格格长大了,别忘了去江 南看看果妈。听果妈这么一说,我就哭开了,我说什么也不让果妈走,折腾了一个 大早晨。对了,后来,还是你牛惊境硬把我给抱走了,果妈才走成的。” 八哥摇起了头:“我看哪,格格找不到果妈。” 纤云格格:“为什么?” 八哥:“江南这么大,你上哪找她去?” 牛姻:“笨!江南虽大,地名儿总是有的。果妈老家就在杭州城里的保椒山脚 下。听果妈当年说,她家的正门,就对着西湖!” 八哥乐了:“这么说,咱们去的地界儿,是杭州了?” 纤云格格:“对,是杭州!——老孙头,别走错道儿了,咱们去的地方,是杭 州!” 老孙头:“错不了。老爷也是这么吩咐的!” 八哥和牛烧烧高兴得连连拍掌。 “别闹了!”纤云格格笑道,“二管家不是留下话了吗,要咱们一切都听老孙 头的。——喂,老孙头,我爹留下什么话了?” 老孙头:“王爷说,女人出门不易,要你们三人在到达杭州之前不要脱下男装!” “是吗?”纤云格格笑起来,“明白了!明白了!我爹说过,这世上呀,男人 见了漂亮女人都想着要占点儿便宜。咱们女扮男装,出远门也就谁也不用害怕了!” 八哥着急地嚷:“格格,格格,有句话,不知该不该问?” 格格:“想问就问!” 八哥:“格格说,男人见了漂亮女人想占点儿便宜,可要是见着不漂亮的女人 呢?” 格格:“这还用问?当然不想占便宜!” 八哥看看胖如油篓的牛碗碗,道:“这么说,我小八哥和纤云格格得女扮男装, 牛娘娘就不必了,是吗?” “什么话?”牛娘娘叫起来,“凭什么我牛烧娘就不必女扮男装?” 小八哥一本正经地:“您牛婚姻长得这么丑,想让人占您便宜还得求人家哩! 扮了也是白扮厂”小蹄子!“牛滴滴生起了气,一把拧住了小八哥的耳朵,”看你 还敢埋汰牛惊被不!“ 纤云格格:“别吵了!我想呀,这会儿,咱们府上准是点上了红灯笼。平日每 逢有家人出门远行,我爹就让挂出红红的平安灯笼。” 小八哥:“我想也是!那灯笼又大又红,上面写着‘平安’两个大字……” 肃王府内坪院。 红灯笼在燃烧着,灯笼上的“平安”二字在化为灰烬。 一场灭绝满门的大杀戮正在肃王府里发生着,坪院里到处是死尸。 一群蒙面人执着刀,在各间屋子里寻找着活口。从一间侧厅里跳出两个家仆, 挥刀向蒙面人杀来。蒙面人出手如闪电,刀光闪了闪,那两个家仆就已经身首分离。 蒙面人踢开了正厅的大门。 正厅内,厅里暗沉沉的,只有长案上燃着一支红烛。 烛旁,端坐着一位五十来岁的肥硕男人,穿一身雪青色缎袍,大拇指上套着个 碧玉大扳指儿,正端着盖碗茶,慢慢地呷喝着。 他是肃王爷。 蒙面人向肃王爷逼来。 肃王爷脸色丝毫未变,不紧不慢地吹了吹茶沫,喝了一口茶,垂着厚重的眼皮, 道:“给个说法。” 蒙面人不语。 肃王爷的眼皮仍没有抬起:“既然是不开口的死人,就不配杀会开口的活人。 你们,退去吧!” 一蒙面人开了口:“王爷想知道什么?” 肃王爷的眼睛抬起了,目光里透着帝胄贵族特有的那种坦然不惊的底气儿,轻 轻一笑:“本王爷只想知道,这灭我满门的人,高姓大名。” 蒙面人:“此人无姓无名!” “是吗?”肃王爷又一笑,“这世上,只有一样东西是无姓无名的,那就是这 玩意——” 他从怀里掏出一小张羊皮纸,朝蒙面人示了示。 呼的一阵刀风响起,七八把利刀顿时架在了肃王爷的胸脖前。 “把手里的东西放下!”蒙面人厉声命道。 肃王爷又是一笑,手腕一侧,将羊皮纸朝烛火凑去。 羊皮纸一角着了火,烧起来。 刀光猛地一闪,咋——肃王爷的一条手臂被砍下。手臂重重地落在地上。羊皮 纸在断臂的手掌间燃烧。 蒙面人扑抢,抢到的只是一堆灰烬。 肃王爷哈哈大笑起来,笑声震梁。 扑!七八把刀尖几乎同时插进了肃王爷的胸脯…… 狱神庙下地牢内。日。 阳光从地牢口子泻进来,落在关天涛身上。 关天涛仰天倒着,嘴角挂着一溜紫血。 长长的木梯上出现了一双紫色麻鞋。 一个穿着紫衣紫裤的精瘦男人下了地牢,一手执着刀,一手拿着开牢门的钥匙。 牢门打开,男人进了牢,蹑手蹑脚地走近关天涛,探出手,试了试关天涛的鼻 息。 关天涛没有一丝活气。 紫衣人脸上露出一丝笑,从腰间扯下一个大布袋,对着关天涛的脸骂了声: “妈的,好大的首级!” 说着,刀锋一亮,伸手便要去割关天涛的脑袋。 “咋”的一声,紫衣人握刀的手腕被一只大手钳住了。 钳住紫衣人的是关天涛。 紫衣人面色大变,惊声:“你……你还活着?” 关天涛的眼睛睁开了,冷然一笑:“十年前,京城九王府一夜毒死三十六口人, 那案子是谁破的,听说过吗?” 紫衣人脸色煞白:“听说过!那案子是关大捕头破的!” 关天涛:“既然听说过,那你们就不该给关大捕头下毒!” 紫衣人:“没想到,关大捕头坐了十年地牢,还有这般避毒的功夫!” 关天涛用脚一蹬,将身边铺地的一领草席蹬开:“看看,那是什么!” 紫衣人回脸看去,吓得失声叫起来:“妈呀!” 一地沙沙爬动的毒蝎。 “咔!”关天涛手掌一发力,紫衣人的手腕断了,刀落在地上。 关天涛踢开刀,跃身而起,冷笑道:“关某人与毒蝎相伴十年,每日食毒蝎五 只,已将这身子沤成了一口毒缸!这世上,还有能毒倒我的药面吗?” 紫衣人向刀扑去。 关天涛一脚将他的手踩住,厉声:“说,要杀我的人是谁?” 紫衣人:“关大捕头也是江湖中人,想必知道江湖的规矩!” 关天涛:“那好吧,我成全你!”说罢,他朝那地上的刀用脚尖一点,刀腾空 飞起,笔直地落下来,不偏不倚地插进了紫衣人的喉头。 “轰!”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大响。 关天涛猛地回头看去,大吃一惊——地牢口子的盖板被人盖上了。 他用力掰起了脖间的镣箍,手背青筋如虬。啪的一声,镣箍断裂,披了一身的 镣链哗啦一声落到地上。卸了重镣的关天涛抖擞了一下骨头,周身顿时响起关节的 咋咋声。这是他十年来第一次如此轻松地舒松自己的骨头,他像猛虎似的狂啸了一 声,冲出了洞开着的牢门。 他奔到木梯边,抬头看去,那盖住地牢口子的盖板像棺盖似的压着,毫无办法 可以移动。他找来一根木头,顶着盖板,拼命往上顶。盖板纹丝不动。显然,上面 有横杠压着。关天涛失望了,坐在木梯上,发出一声长长的苦笑。突然,他的眼睛 落地石壁上插着的火把上,目光为之一亮。他奔到石壁前,取下火把,往吊着的一 口大油碗里蘸饱了油,重又爬上梯子,举起火把,烧起了盖板。滴落的油火在他赤 裸的手臂上吱吱爆响。 盖板烧着了。 关天涛退开,奔回牢内从死尸身上拔下了那把刀,执在手中,做好了冲出地牢 的准备。焦裂的盖板轰地坍落。烟火中,关天涛登梯冲了上去。 狱神庙。 关天涛披着一身火星钻了出来,这才发现自己竟然站在狱神庙的神龛旁。可是, 已容不得关天涛多想,他发现,十数个蒙面人已经将他团团围住。 关天涛冷然一笑:“可知这儿是何地吗?” 无人回答。 关天涛:“这是狱神庙!可它在我关天涛眼里,已不是人间的狱神庙,而是地 狱的狱神庙!不消片刻,就会有人在此下地狱!” 一蒙面人发出一声冷哼:“此人就是你!——上!” 十多个蒙面人挥刀扑向关天涛。 瞬间,刀风乱作,刀光晃眼! 关天涛躲让着,出刀抵挡。 蒙面人越围越近,将关天涛团团围在核心。 关天涛将刀旋得像一架风车,把自己裹在刀光中。 这群蒙面人绝不是等闲之辈,个个刀法精湛,渐渐将关天涛逼向了死角。 关天涛无路可退,猛地一纵身,往地牢口子跳了下去。 地牢内。 关天涛跳下,刚站稳,那群蒙面人已经一个接一个跳了下来,再次将他团团围 住。 关天涛贴靠在消水的石壁上,双目圆睁,沉声道:“我关天涛与你们前世无怨, 今世无仇,为何逼我于死地?” 一蒙面人发出一声可怕的冷笑:“你不死,就得有人死,这与怨仇无关!” 关天涛:“你们到底是谁!” 那蒙面人:“你真想知道?” 关天涛:“我已无生还之路,想做个明白鬼!” 那蒙面人:“听就过肃王爷吗?” 关天涛沉声:“我不仅听说过肃王爷,而且肃王爷是我关天涛的恩人!” 那蒙面人:“正因为肃王爷是你的恩人,那你就必须死!” 众刀逼近。 “且慢厂关天涛将手中的刀往地上一扔,大声道,”这么说,各位与肃王爷有 着深仇大恨?“ 那蒙面人又发出一声冷笑:“杀人无须仇恨!” 关天涛惊道:“那你们是为了什么?” 那蒙面人厉声:“要想知道为什么,等你到了阴曹地府,找肃王爷自个儿问去!” “什么?”关天涛失声,“你们已杀了肃王爷?” 那蒙面人:“看到刀上的干血了么?这血,就是肃王爷的血!” 关天涛的目光落地蒙面人的刀片上,刀上血迹斑斑。 他的眼睛痛苦地眯了起来,牙咬得格格响。 突然,他的脸上古怪地一扭,眼中流露出震惊之色,对着那地牢口的木梯大声 喊道:“这不是肃王爷吗?——肃王爷,你没死?!” 众蒙面人一惊,下意识地回过头去。 趁着这转瞬即逝的机会,关天涛像狸鼠似的一弓身腰,向着那地牢口蹿去。 不等众蒙面人回过神来,关天涛已蹿上了木梯,身子一腾,人已站在了地牢口 上。 狱神庙。 关天涛叉着腿,站在地牢口上,俯望着地牢里的众蒙面人,猛地发出一声大笑 :“听说过烤全鼠吗?” 他顺手拔下了庙柱上的火把。 众蒙面人在地牢里拼命爬梯往上冲。 关天涛将火把扔向地牢里吊着的大油碗。 “嘭”的一声,大油碗里腾起一片火光,飞溅的火油点着了牢栅和木梯。 关天涛退后两步,推倒一口巨大的铜香炉,香炉重重地压在了出口窟窿上。地 牢里的人再也无法上来了。 火在地牢里熊熊燃烧,火光舔着香炉的铜壁透出。 已无生路可逃的蒙面人在地牢里发出凄厉的惨叫。 关天涛默默地看着脚下透出的火光,脸上布满了复仇后的快意。等得脚底下再 无人声,他反身向庙门外走去。突然,他感觉到什么,回过脸来。狱神的泥身前, 麻七耷着脑袋靠坐着,一把尖刀透胸插着。 显然,麻老头是被蒙面人杀的。 关天涛迟疑了一下,走到狱神前,将麻七胸前的尖刀拔出,把老头抱了下来。 他把麻七平展地放在长案上,脱下自己的破衣,覆盖住了老头的身子。 “其实……”关天涛对着麻七的尸体低声道,“其实,你应该知道,等十年等 到的金子,是不会属于你的。……再说,你,这么把年纪了,又是孤身一人,要这 么多金子干吗呢?” 他欲转身,忽然眼皮一跳。 麻七的手掌上,像是写着什么。他托起老头的手,轻轻掰开。掌心有个血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