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 张永龙 第一次听到梅容和钟天华的风流韵事,正是文联发薪的日子。本来风流韵事太 平常,没有多少新鲜感,并不会引起太大的反应,不过那天的气氛怪怪的,不像平 常那样只是说说而已,说者听者都很有情绪。因为传言牵扯到钟天华的四弟,似乎 梅容先是四弟的情人而后又被钟天华挖了过去,所以有些不同寻常。空穴来风刮到 我耳边时已变得让人难以置信,梅容被说成是钟天华和他四弟共同拥有的情人。 最可气的是,书画院的江风说他见过梅容,这个年过半百的好色画师秃顶泛红 光,边说边用铅笔勾勒出一个年青女人的速写。勿庸置疑,速写的女人胸脯和臀绝 对被色情地夸张了。尽管那趣味不高的夸张有点下流,不过倒让我有点相信传言不 是无中生有,因为速写的女人毕竟体态很美,钟天华绝不会对体态很美的女人无动 于衷的。于是我给钟天华打电话,这家伙很爽快地答应让我见梅容,而且亲自来接 我,不用说要去的地方一定十分隐秘。 盛夏的大街上女人们竞赛着轻薄透的夏装,这种街头时装竞赛年复一年逐步升 级,透得足以看见三点式内衣。这样一来大街上小巷里优美的身段使人目不暇接, 弄得整个夏季钟天华的眼睛都直愣愣地瞪着大街小巷,以至不少漂亮的女人把他当 成色狼。我知道钟天华痴迷优美的人体,痴迷到即使搬出他画家的名头也不可理喻 的地步,因此跟钟天华并肩在街上走很不自在。好在今天他无心饱餐秀色匆匆叫了 辆出租。这倒提醒我钟天华跟梅容决非简单的儿女私情,也许梅容不过是钟天华着 迷的人体模特而已。 钟天华痴迷女人体的癖好由来已久,早在十七岁他迷上造型艺术时就不断干出 些荒唐事。首先是要比他小两岁的二妹给他当人体模特。那时二妹虽只有十四五岁, 但发育得早,个头也高,在高原矮小的女孩中亭亭玉立。钟天华先充当二妹的游泳 教练,欣赏二妹着泳装的身姿,最后竟昏了头,试图说服二妹全裸。结果二妹在母 亲那儿告了一状,被母亲命他跪着狠抽耳光,要他记住这属于“乱伦”,是十恶不 赦的大罪。其实他母亲也有点小题大作,这跟“乱伦”根本沾不上边,所以钟天华 虽然挨了一顿耳光但并不以为有什么错,在他大女儿钟吕十六岁那年又故技重演。 不过女儿没告状,女儿倒是很配合,乐意着比基尼当父亲的模特,甚至对全裸也不 介意。幸而在尚未进行到全裸时被妻吕莹发现,狠狠地训斥了这出格的父女俩。吕 莹是钟天华第一个人体模特,那是在婚前。吕莹对钟天华是很了解的,知道他不会 对女儿有邪念,但她顾忌钟天华的一个习惯,就是他不仅用眼睛看看而已,还要用 手去触摸,以掌握解剖结构。吕莹第一次充当人体模特,就在钟天华的触摸下头晕 目眩,此后这种非求欢的触摸总使她情不自禁。她怕女儿也会在钟天华的触摸下失 态,因此坚决反对。即使钟天华把前苏联画家拉克萨以妻和女儿为模特画的人体创 作《两个浴女》等作品给吕莹看,她也决不通融,倒弄得十分尴尬。 这些事自然不能外传,是钟天华私下告诉我的,目的是向我抱怨守着少见的模 特无法利用。 公开曝光的尴尬事发生在81年。美术家协会开禁为画家雇人体模特,不过仅限 于在书画院的大画室集体写生。由于写生的人太多画家们不满足,便几个人凑钱私 下雇模特。当时,充当人体模特的几乎都是市郊的农妇,5元钱坐1小时对她们来说 是一笔不小的收入。不过能找到的农妇都是生过几个孩子的,被生活所迫豁出老脸 不要挣点钱,她们决不会认为这是在为艺术作贡献而有种崇高感。当然这些女人容 貌身材都谈不上美,但毕竟是有血有肉的人体,聊胜于画干巴巴的石膏。那时钟天 华是美协常务理事,专门负责安排大画室的人体写生,他居然找到一个未婚的姑娘, 体态丰满匀称,长相也过得去。天晓得他是怎样说动这个农村姑娘去家里的,可能 是钟天华答应每小时付20元的高额酬金吧(当时钟天华的月薪是60多元)。没想到那 姑娘会在触摸下晕晕乎乎,使钟天华对她的敏感大为恼火,但又不便发作,只得耐 着性子,待她恢复常态后再触摸。这样反复折腾无异于火上浇油,不过钟天华发现 欲火喷薄欲出时人体有着生气勃勃的韵味,便欣欣然观赏起来。过去吕莹充当模特 时钟天华未能留意,因为总是和吕莹做爱后让她安静下来。谁知那姑娘被触摸得忍 无可忍就骂:你龟儿子是个男人不是?是男子汉就来个痛快的!钟天华忍不住给了她 一个耳光,接着把衣服扔给她叫她穿上快走。然而,此后她多次去找钟天华,缠着 要钟天华雇她当模特,可钟天华怕惹事见到她就躲。她恼羞成怒,找到美协主席顾 炎,说钟天华动了她又不要她了,她还是黄花闺女,以后怎么嫁人啦……直闹到由 医院作妇科检查发现她仍是个处女才罢休。 这些事尽管荒唐,但足以说明钟天华重色轻欲,我戏称钟天华的癖好为“女人 体情结”。 出租车钻进一个新建的住宅小区弄得我分不清东南西北,而一言不发的钟天华 显得高深莫测。我竟有一种可笑的庄严感,像是去朝拜女神。不过,在登五楼时猛 然想起江风速写的女人,如果梅容真那样色情,跟一个色情的女人交谈会使我紧张, 而我已经有点紧张了,尤其是当我从白昼走进如夜的黑暗时更是如此。钟天华关上 大门时将白昼截断在门外,摁亮客厅的吊灯,径直把我领进卧室。 遮着厚窗帘的卧室只亮着一盏乳白的床头灯,因此室内模模糊糊的。我被异香 缭绕着,浓烈的女用香水是我很陌生的那一种,我猜是高级的进口香水。不过我尚 能大体辨出有一张宽大的床,而且香味正是从床上发出的。 “这就是梅容。”钟天华语调平淡,仿佛在介绍他的油画作品。 床上银灰色的锦缎有着优美的起伏,看得出是个女人躺在那锦缎底下,然而我 不会相信梅容会躺在床上见客,因此仍在左顾右盼。 高处有几盏灯亮了,柔和的光洒在床头那面壁上。我差点失声叫出来。 赫然出现在眼前的是巨幅壁画,画的中央仰卧着于一个裸女,四肢很舒展地伸 开。画的焦点却是裸女的下体,手法十分精细,没有大笔触,看起来简直就是一张 彩色巨照。钟天华以写实的准确精致著称,他可以将根根毛发都描摹得毫不含糊。 由于背景是深色的,裸女便有凸出画面的浮雕感。在坚实饱满的乳房和平滑莹洁的 腹部的映衬下,两胯间有着不可思议的深度。 我目瞪口呆。人体画我见得多了,甚至看过三级片,本不会大惊小怪,可壁画 的裸女摆出的卧姿并无美感,这还不算出奇,真正令人骇异的是画得纤毫毕露的器 官。 “你要我看的就是这个!” 钟天华嘴角挂着一丝浅笑,伸手拉开有着优美起伏的银灰色锦缎。 床上也有一个裸女,跟壁画上的裸女卧姿相同,不过比壁画离我更近,仅在咫 尺的距离。 “怎么,居然不敢正视?你敢面对一幅画,却不敢面对现实!” 女用香水更浓更撩人,我的每一个细胞都兴奋起来。 “别担心,梅容不会醒的,她可以整星期整星期酣睡,瞧她睡得多香。” “这就是梅容?”我笑了。 “你可以尽兴地看,不要放过每个细部。这里不是美协的大画室,允许动手触 摸,应该调动你所有的感官去感受。我让你单独呆着,你可以将门反锁。” 钟天华又开了一些灯,屋里的光线霎时亮如白昼。这一切都是在他说话时做的, 在我尚未作出反应时他已经消失了。 我无法动弹。 如果真的是在和梅容见面,那见到的不只是一张面孔,不只是画布上扁平的影 子,用钟天华的话来说是“现实”,是一个在三度空间中毫无遮掩的赤裸裸的“现 实”。我没有去触摸那从未见过的美,尽管我怀疑那是具蜡像也不敢动手。我甚至 不能在那里呆下去,因为就是蜡像也太有血有肉了。 钟天华指指腕上的表,“你只在卧室里呆了一分钟。” “难道这是你搞的‘行为艺术’?” “别傻啦,我还不至于去效颦那些三流的前卫画家。” “那你想干什么,捉弄我?” “你要知道梅容无以伦比的美,你就得让你的全部感官去领受,而不仅仅看一 张美丽的脸。” 钟天华惬意地靠在沙发上,眯着眼,挺神气。这是久违的神情。十年前在中国 美术馆举办“钟天华油画作品展览”时,我见过他这种得意的神情。以后他丢失了 自信,后起之秀的前卫作品遮盖了他的形象。一拨一拨的画家各领风骚一年半载, 留下的不是作品而只是评论者令人费解的前卫话语。此刻浮现在钟天华脸上的笑意 可以理解为一种自足感。 “刚才你说什么,老钟?对,我想起来了:你说梅容可以整星期整星期地酣睡。 我没有听错吧。” “你想说是我做了手脚?不,我还不至于如此下作。这是梅容特有的境界,按科 学的说法是‘生物钟’失灵了,失去了正常的节奏。也就是说梅容摈弃了时间。说 不定她马上就会醒来,如果她不穿衣服走到你面前,你不会尴尬吧?” 我从沙发上蹦起来。 “你要干什么?” “趁梅容还没有醒来,我再看看。”我不无挖苦地说,“也许躺在床上的不过 是一具蜡像而已。” 钟天华用他那一米八一的大块横住去路,“她什么都是,什么都不是。说真的, 现在只有一点我敢断言:梅容的人体是最完美的人体。” 如果梅容穿上流行的时装,肯定是个赏心悦目的女孩。而钟天华在意的永远只 是优美的人体,一旦人体中有个我行我素的灵魂,就会让他心烦意乱。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梅容于我决不仅仅只是个完美的人体。我跟她在母亲的 病床前呆了不少时候,于是她就有了别的意义。” 钟天华点上一支烟,也给我一支,然后讲他跟梅容的故事: 现在想起来真像一场梦,但我却什么细节都记得那样清楚。我第一次见到梅容, 是在母亲中风昏迷的那天凌晨两点左右。母亲住在三妹家,当时二妹二妹夫都去了, 只是不见四弟。四弟居无定所,又关了手机,根本无法找到他。 母亲床头有个陌生女孩,很美地坐着,默默望着昏迷的母亲发呆。她的美丽使 我吓了一跳,霎时就觉得两只眼睛不够用了。 吕莹问那女孩是谁,三妹说她叫梅容,却有意不介绍梅容的身份,很轻慢的叫 梅容站到一边去。这才使我回到现实中来。不难看出梅容决不是保姆,而是四弟的 情人,并且已经分手。四弟要撵走已经厌倦的女孩而又不愿多费唇舌,便打发来陪 伴母亲,因为老太太极难相处,说话尖刻喜怒无常,连鸡蛋里都能挑出骨头。四弟 用老太太的厉害吓走了好几个女孩,包括他的两任合法妻子。梅容不怕我母亲,老 母亲就是被梅容更刻薄的话气得中风的。当时我正在读那幅“画”,那真的堪称稀 世杰作!所以我根本没有注意母亲中风昏迷有多严重,甚至不知道是怎样把母亲送进 医院的。 这个城市的医疗状况你不体验一下不知道,恐怕是全国倒数第一。懒懒散散的 护士只管打针发药,患者的吃喝拉撒睡她们是不管的,而且极凶,叫她们“白衣魔 鬼”也不为过。可我却十二万分的感谢这个城市的落后,否则我就没有任何机会跟 梅容接近。因为照料母亲只能由二妹三妹和吕莹来承担,而她们三人属8小时行政班 的职工,于是工于心计的二妹便想把不上班的梅容弄来顶白天,晚上由三家轮流守 护。我一听到这个好消息就不想回家了,自告奋勇在医院顶头一个夜班。那一夜剩 下的几个小时,我就一遍一遍地在心中描摹着梅容的美丽。然而,仅仅看到一张美 丽的面孔比什么都没看见还糟,所以我难以成眠。 当住院部的走廊上已经有人走动时,我仍处于似睡非睡的恍惚中。过了不久满 走廊穿梭着上厕所的男男女女。我听见骤雨般的撒尿声便有了尿意,可我习惯家里 清静的卫生间,如此熙来攘往的厕所让我发毛。蓦然间蓬头垢面的男女中灿然出现 一个女孩,个头高高的,长发曳在身后鹤行而来。男人的目光狼一样扑向她身上那 些美丽的起伏。而我,当时也比那些家伙好不了多少。 大哥,早。那个美丽的影子说。 这声音柔柔地袭来,使我从头到脚一哆嗦,噢棗是你! 梅容笑笑,不经意地看看我躲躲闪闪的目光,看看我脸上积了一夜的油腻和刚 刚泛起的局促,看看我身上皱皱巴巴的衬衣和裤子,看看我脚下开皴的满是浮尘的 皮鞋……不过这仅仅是一瞥。这一瞥弄得我很沮丧,因此不知所措。这时尿也憋得 更加难受,我便想起中风昏迷的母亲从昨晚到此刻,至少有八九个小时没有小便, 估计已经尿在床上,本想提醒梅容,但舌头僵硬难以启齿。 匆匆从医院赶回家,连忙洗头刮脸,换上一身像样点的休闲装,把几天没擦的 皮鞋扔掉,找出一双有点档次的换上,然后用烘干器梳理好头发。虽然祛除了满身 晦气,但看起来仍然不年轻。幸亏有一米八一的个头,未曾发福,自慰有几分成熟 男人的魅力,还不至于面目可憎。接着一分钟也没有耽搁,又匆匆赶往医院。 梅容打量我那种眼神,有着女人感觉到男人有意纠缠时的警觉。我的脸便有些 热。很快梅容的目光转向母亲,走过去揭开母亲盖着的被子。床单和被子都尿湿了。 梅容将被单裹着母亲的腿悬空提起,用大剪刀将尿湿的那段棉絮剪掉,从包里取出 半截有套子的棉絮,填补剪掉的那一截,再铺上一块用四五层旧被单做成的尿布。 这办法我很熟悉,因为在两个女儿的婴儿期,我正是用此法防止尿湿棉絮的。接下 来要为母亲擦洗下体。在这毫无遮拦的观察室,让人有些难堪,我便提着那截剪掉 的棉絮走开了。 在楼下转了一小会再回来,看见母亲的床上支起一圈蚊帐般的帷幕。这办法很 绝,可以看出梅容并不是那种没心没肺的女孩。过一会梅容出了帷幕,端着一盆浑 浊的脏水,像个平凡的家庭主妇。我伸手去接梅容端着的盆,梅容不让,说反正要 去洗洗的,便朝厕所走去。她那优雅扭动的臀和飘逸的长发,怎么也看不够。我是 说我望着她那摇曳的身姿,甚至都忘了起码的礼貌。 梅容说没事你可以走了。我没去听她说什么,只看着涂着肉色唇膏的唇和整齐 而泛着瓷光的牙齿,牙齿十分的精致。她似乎并不介意我老那样没完没了地看她, 甚至不回避我痴迷的目光穿透她那身时髦的夏装,反倒不停的搔首弄姿而又显得并 不经意。后来梅容告诉我,四弟曾对她谈起我对女人人体的痴迷,所以她就摆弄身 段让我见识见识。你想说梅容够轻佻的是吧,不!后来她说,那天她从我的眼睛里看 到她自己决非平常的女孩,她为此很感动。 可惜的是,9点过钟二妹夫也到医院来了,他是来托熟人替母亲安排一间像样的 病房。二妹夫办完事,非常热情地请我上他那辆县处级享受的公车桑塔那。那狗官 似乎听二妹说起过什么,似乎怕我会在医院的走廊上剥光梅容的衣服,所以一定要 把我从梅容身边弄走。在车上他不屑的说,像梅容这种女孩歌舞厅里多的是。我挖 苦说我哪有资格去歌舞厅。二妹夫说如果你想找人体模特我来替你安排,她们听说 为艺术作贡献肯定不会收费。我知道二妹夫的地盘上歌舞厅比公厕还多,这小子无 非想炫耀一下他当朝阳区区长的那点权力而已,所以只是笑笑,没有当真。 此后两天我都只在医院稍稍呆上一两个小时就走,怕四弟突然出现弄得大家尴 尬。礼拜六整个白天都是二妹待在母亲身边,晚上由我值更,吕莹也陪着去了医院。 二妹和二妹夫不在病房,有人说他们两口子在走廊尽头的茶厅打麻将,在母亲病床 前顶多呆了半个小时。 营业性茶厅是用过去的会议室重新装修成的,虽然只供应茶水饮料烟酒点心之 类,却有五六张麻将桌出租。应顾客的需要可以用屏风隔成单间。此处成为医院最 有生机和活力的地方。二妹夫站在二妹的身后当“背光”,两人十分投入,根本不 记得还有个老母亲躺在病床上。二妹把吕莹拉上牌桌之后,便和二妹夫匆匆溜了。 我对麻将深恶痛绝,便独自守在病房。15平米的病房里挤着4张病床,母亲是12床, 14床的老太太长一声短一声呻吟,吵得我头疼。等吕莹打完8圈,已近子夜,吕莹大 约是赢家,满面春风,主动去看母亲是否尿床了。刚掀开被子就打了个干哕,接着 干哕不断,脸色极难看,一阵风似地往外跑,看样子非呕吐不可。母亲肯定大便了, 否则吕莹不至于如此狼狈。我只好支起白布帷幕,可掀开被子后,见母亲光着腿, 两腿间夹着一块尿布,便钻出帷幕,不知所措。 二妹倒会动脑筋,什么都不管,把这一床的屎留给我们!吕莹在我身后一边干哕, 一边忿忿。天华你晓得我碰不得大便…… 的确,两个女儿在婴幼儿时期,大便全是我来料理,吕莹甚至没有碰过女儿们 的尿布,要指望吕莹来帮母亲收拾是不可能的。走投无路的我颤栗着扯掉母亲的尿 布,望着母亲沾满大便的下体又羞又恼,感到几十年对母亲的敬畏之情受到伤害。 帷幕里罩着刺鼻的秽气没有让我恶心,反而生出对母亲的怜悯。母亲既要强又矜持, 从不求人,而一旦倒下竟如此狼狈。我咬咬牙,用卫生纸擦净便溺,然后用湿毛巾 仔细擦洗,泪水止不住一个劲地淌。把一切收拾干净,我已经是满脸的泪满身的汗 了。 “你知道当时我在想什么?”钟天华点起一支烟,“我过去认为生殖器是女人体 上最不屑一顾的,可我大错特错了。女人体创作如果没有这一部分还不如添上衣着。” 这倒是我首次听到的怪论。钟天华是个唯美主义者,历来的人体写生和创作, 都是采用前苏联学院派的那一套,因此毫无特色,只有时下想用人体画册赚大钱的 出版商,才欣赏他那些东西。看来他似乎顿悟了。 “以前我画的那些不过是徒具女人形体的怪物,根本算不上女人。” 对钟天华的议论我没来得及细想,不过我很能理解当儿子面对母亲的下体时的 心情,因为我们从未将自己的母亲等同于别的女人,总要让母亲超脱于女人的最起 码的这一部分属性,以维护母亲在儿子心目中的圣洁和尊严。也许面对母亲的下体, 使钟天华对女人有了新的认识。难怪那幅壁画上女人的下体成了画的焦点,画得那 样精细。我没有心思去和钟天华讨论人体画上该不该添上传统画法必须隐去的器官, 只想听他往下说,所以没有吭声。 给母亲擦身的第二天,梅容叫我起床时8点刚过。我听见梅容的声音一下子清醒 了,梅容身上的香味使我神清气爽。 病房里的三个老太太说你是个大孝子。梅容笑嘻嘻地说,我一到病房她们就对 我赞不绝口。 头一次看到梅容清纯明媚的笑,我傻了。梅容凑在我耳边小声说,快瞧老太太 们。 只见三双眼睛如炬地燃着,三个老太太坐在病房上,炽热的泪眼灼得我脸颊发 烫。老太太们仿佛正在瞻仰圣贤,全都神情肃穆。儿子替母亲换尿布和洗下体的事, 老太太们闻所未闻,也许此举正是她们生儿育女梦寐以求的报偿,虽然未曾身受却 大饱眼福。 梅容戏谑说你应该对老太太们讲点鼓舞人心的话。 你要我说什么?说那是不得已而为之,并非出于孝心? 这倒是真话,梅容说,不过你还是负责的,哪像你两个妹妹和你老婆,硬起心 肠撒手不管。 本想替二妹三妹辩解,但见梅容眼波有暖暖的光在闪烁,便张口结舌不知所云。 很久没有这样在乎过女人对我的印象,尤其是我只着意于将其变为人体模特的女人。 由于在乎梅容对我的印象,我反倒不敢在医院滞留,怕酒醉般的兴奋会使言行失体, 因此离开医院,去了编辑部(钟天华在《魅力》文学月刊任美术编辑)。 我在编辑部没呆上两个小时就坐不住了,老想着梅容眼里那暖暖的光,很快又 按捺不住回到医院。 然而,母亲的病床空空荡荡的,连尿布都没有留下,梅容也不见踪影。问值班 护士,说母亲已经出院了。我只好跑三妹家去,三妹家里也没人,大门紧锁,母亲 显然没有搬回这里。一定是四弟!四弟总是神出鬼没,总是干一些令人难以置信的事。 如果四弟出现,梅容就得走人,没有母亲对梅容的折磨,也就没有了梅容的容身之 地,四弟决不会让梅容多留一分钟的。 那天我恹恹地走回家,心里有种被掏空的失落。这骤然的变故使我连跟梅容诀 别的机会都失去了。梅容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就像没她这个人存在过……我失魂落 魄,到处去找四弟,只有找到四弟才能知道梅容的下落。可我所知道四弟能去的地 方,都只回答我三个字:不知道。 两天后,四弟突然闯到家里来了。突然出现的四弟拉起我便上了他那辆豪华的 本田车。四弟开车性急,在没有警察的僻街横冲直撞。就这样飞窜过几条街,四弟 抓起手机,闯进一家时装店。这是本城堪称一流的个体时装商店,店堂里挂满了时 装,有六个涂脂抹粉的小姐在照料着。此时正接近吃晚饭的时间,顾客不多,小姐 们隔着一挂一挂的时装闲聊,见我们进来,立刻噤若寒蝉,堆起笑脸冲四弟齐声说: 请老板指教。四弟摆摆手,老板不是我,这位才是你们的新老板,他是我大哥,你 们要叫他钟经理。于是齐声甜甜地叫:钟经理。 怎么你们一个比一个性感,老天,麻皮那小子倒喜欢大荤。 四弟这句话引得她们嗲声傻笑,笑声让人毛骨悚然。 渐渐有三三两两顾客进来,四弟朝她们摆摆手示意她们照常做生意,便和我进 了后面一小间堆放杂物的库房。 库房约莫12平米,堆满纸箱,一扇对开窗挂着厚厚的窗帘,光线很暗,勉强能 看见有张麻将桌和一张可以当床用的长沙发。我跟在四弟身后,绕开摞放着的纸箱, 冷不丁撞到一个身披睡衣的女人身上。女人的睡衣被撞开了,露出赤裸的身体。我 惶恐的说了声对不起,吓得倒退两步,差点撞倒了一摞纸箱。 要是碰一下女人就把你吓成那样子,你就别想镇住站柜台的那帮婊子。四弟一 把扯掉女人的睡衣,要像这样干净利落,用不着玩绅士。 赤裸裸的女人摇晃几下僵硬地倒过来,我这才看清那是塑料人。四弟笑得前仰 后合。那天我肯定有点颠三倒四,因为我一直在盘算着怎样向四弟开口询问梅容的 下落。 我做生意是绝对的外行,你应该事先征求我的意见嘛。 四弟掂掂手中的手机,收敛起哈哈说,大嫂对我提过好几次,你在文联养老还 可以,想赚钱没门,一定要我把你拉下海。碰巧最近我手风好,赢了麻皮的这个店, 分文不收送你玩。这只能算是过家家,谈不上经商,要是你玩出了兴趣,就让你玩 大点的,搞个公司。 没想到这是吕莹背地搞鬼,我有种被蔑视的感觉,恨恨地说,不出一个月我就 会把老本赔光,你等着来替我还债得了。 四弟伸出右手的食指摆了几摆,别跟大嫂过不去,她可是下了决心的。她说要 是你在两个月内不能打起精神来玩,她就退职来干,那时候你既要上班,又要照料 两个女儿,你玩得转?再说大嫂赚到几个钱,那尾巴不翘到天上去! 面对一个能赚几个钱的女人还不如去死。我咬咬牙,转念一想有这个小店也不 错,起码在不想见到吕莹那张脸嘴时有个逃处。于是换个话题,四弟,母亲的病很 严重,得想个办法。 这你放一百二十个心,我已经和院长谈了,他们就在这一两天会诊。四弟又竖 起右手的食指晃晃,我是打起莫老板的招牌去的,院长正在约最大腕的专家。四弟 说的“莫老板”,就是副省长莫仁真。 对四弟的话我深信不疑,因为他跟省市某些要人的公子是铁哥们儿,他为一些 不便出面经商的官员充当名义上的老板,因此,他能搞到商品出口的批条,能在银 行大宗贷款,能调到车皮,还能动用部队的车队和公安局的警车……我对四弟的这 些本领并不佩服,只妒嫉他能随意摆布梅容。 我问四弟:梅容还在照料妈么? 四弟说用不着,我按钟点给护士小费,她们比照料自己的亲娘还尽心。 我火了,你是说你把梅容赶走了,是么? 大哥,瞧你那愤怒的样子,好像我犯了十恶不赦的大罪似的。四弟笑笑。要在 场面上走动,没有女人让人怀疑你有毛病,而老让一个女人缠着,人家又会笑你太 窝囊,下几天海你就明白了。 告诉我梅容在哪里,我要找她。 我懂了,梅容倒是一个不错的人体模特,我会发话去找她的,她愿不愿干就看 哥哥你的运气了。别急,站柜台的这几个妞也还不丑,先凑合点吧。 四弟从口袋里掏出一迭百元大钞,一把塞进我的口袋。老母亲教导说衣是精神, 钱是胆子,还记得不?要叫那几个小姐脱衣服,还得靠它给你壮胆。 四弟走后不久金属卷帘门就落下来了,我坐在库房里神情恍惚地发呆,猛听见 鞋钉敲击地砖的清脆响声,便朝门的方向看去,只见六双黑洞洞的眼睛正对着我。 于是回过神来,这才想起我他妈的已经是老板了。 我问她们有什么事?她们没有回答,一个丰满妖冶的女孩指指腕上的表。 看看表,已经是晚上9点多,该打烊了,便挥手让她们回家。 柜台小姐们走后,我又在沙发里躺下来,根本不想回家。我知道回去要么和吕 莹大吵一架,要么听吕莹的生意经,同样都让人受不了。而呆在这陌生的商店里, 竟有种被放逐的凄凉。 外面有人敲门,还扯着嗓子嚷着什么。我跑去开了门,一个姑娘闯进来用很重 的四川口音说送晚饭来了。说着端起一托盘饭菜往库房里走,很麻利地找来茶几, 把饭菜摆好,完全是例行公事。然而饭菜两个人也吃不了,显然这是前老板麻皮的 包饭。想到我成了麻皮的替身,就没了胃口。斗室里光线越来越暗,孤零零地对着 从外面送来食物,真有点坐牢的感觉。正发愣,屋里的灯突然亮了。 灯亮的瞬间我就看清了来人是卖女装的小姐。她提着两瓶啤酒,冲我莞尔一笑。 我没有特别吃惊,也不说话,只冷眼看着她拿来两个玻璃杯,熟练地用筷子撬开瓶 盖。她倒啤酒很耐心,斟满杯子而不让泡沫溢出。随后在我对面的硬纸箱上坐下来, 举起杯子。我也举起杯子,拿不准是否该碰碰杯,可杯沿已经被怯生生地碰出了清 脆的声音。这声音意外地使我颤栗了。女装小姐正从玻璃杯沿上方望着我,那眼神 应该说挺温柔,却让我直发怵。 看得出她很精心地画过妆,也许还上过发廊,齐耳的短发被发胶绷得根根笔直 棗很时髦的发型。今夏流行的老头衫和色彩艳丽的紧身短裤,使她显得很有魅力。 不过,涂着蔻丹的指甲、戴着两枚戒指和一条金手链的手,都经过精心地包装。眉、 眼皮、睫毛和隆起的胸,都很漂亮,却又似乎有些雕琢,很有可能出自美容师之手, 并非天生丽质,甚至牙齿也整齐得让人生疑。不过,女人精心包装后就使人不得不 注目,何况她包装得那样甜俗媚人。 女装小姐一直没有说话,却留神我的一举一动,这使人浑身不自在,我放下碗 不吃了,掏出一支烟来。刚把香烟叼在嘴上,她就变戏法般地拿出打火机锵地摁燃, 把直直的火苗凑过来。烟点燃了,她却不再吃饭,把残汤剩饭连同茶几一起挪到边 上去,接着便泡上一杯茶捧给我。当时我很奇怪她怎么知道我喜欢喝茶,并且知道 是绿茶而不是茉莉花茶。难道这也是麻皮的习惯?想到这一点我就不想喝那茶了。 给我茶之后,她去了一趟卫生间,回来便光彩照人多了,看得出是重新补了妆, 身上的香味更浓了。她在沙发空着的一头坐下来,不声不响地望着我抽烟和喝茶。 当我想抖掉烟灰时,她递来烟盂。而当我想将茶杯往地上放时,她将茶杯接过去, 放在茶几上。这一连串动作简直不真实,很像是一个荒唐的梦,而我从不做这样离 谱的梦,这既让人受不了,又使人恼不得。好吧,就当是场游戏,让她玩。 我把双手一扣枕在脑后,靠在沙发上闭上眼睛,决定一两个小时不动弹。然而 要熬上一两个小时并非易事,因为身边坐着一位陌生女郎,正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 我还没有操练到把她当成一个花瓶的地步。结果不到一刻钟便耐不住了,从沙发上 蹦起来。她不错眼珠,默默地望着手脚无措的我。我暗暗好笑,笑她再也无法猜出 我要干什么。我看看表,根本没去看几点,那只是故作姿态。 她拿来一块香喷喷的热毛巾,我不动声色地擦擦脸和手。接着她捧来一套浅色 的西服,以及跟西服相配的衬衣、领带和袜子,我猜还会有一双高档的皮鞋。看得 出西服是全新的,麻皮绝对没有碰过。 她说我知道几家挺不错的夜总会…… 我说你猜错了,小姐。你就留在这里好好守着店吧。 出了商店,轻松了许多,看见自己家的窗户时,竟有种游子归家的亲切感。然 而,吕莹见我回家并不高兴。劈头就问回来干什么? 回来干什么,问得好奇怪! 我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我还不至于连家籍也被开除 了吧。 吕莹说再这样下去我们恐怕连人籍都要被开除,现在天天都有人下岗你知不知 道?大丫头今年要上大学,总不能因为交不起学费去打工吧! 我知道讲这些绝对不是吕莹的对手,行,行,我拿了铺盖卷就走,看样子赚不 了大把的钞票我就没有资格回家喽。 现在是个绝好的机会,吕莹说,四弟劝我别管你怎么干,放开你的手脚。我保 证不插手,但只给你两个月的时间。吕莹越说越激动,竟用手戳着我的胸脯。不破 釜沉舟不行,如果你还顾及你那块画家的穷招牌,我就只好申请下岗来干啦! 拿着铺盖卷的样子一定十分狼狈,铺盖卷使人想起上山下乡、干校牛棚、民工 盲流,难怪满街上的人见我拿着铺盖卷都很惊奇。干么不凑合一夜然后叫小姐们去 买呢?我还他妈的只知省钱不知赚钱,难怪在老婆眼里那么一钱不值。 不过,女装柜小姐见我又回到店里来很高兴,看得出她并非为了谄媚老板而强 颜作笑。这使我心里一热。柜台上放着一台18英寸的旧彩电,正在播放香港电视连 续剧。我很客气地叫小姐继续看,别的事不用管,如果想走也行。她没有走,又给 我端来茶。这一次我道了谢,彬彬有礼地请她坐。 我问她,难道下班后还得留人侍候老板?这是麻皮的规矩? 她点点头,麻皮点到谁谁就别想躲。 今天是谁要你来的? 我们划拳,谁赢了谁来。我划拳不错,麻皮要跟人斗酒就离不了我。 你是说她们几个整你,明知道你拳划得好非赢不可的。 不,她们没有整我,是我要划拳的。她们不同意,争着要来,还是老姐拍的板。 老姐说头一炮一定要打响,要给老板留下个好印象……她似乎觉得话说得太多了, 突然噤口不语。 我鼓励她,说下去,小姐,顶好多谈点以前的老板麻皮和你们几个小姐的事。 谁是老姐?你们的头? 老姐,就是卖男装的小姐,她第一个跟了麻皮。那时老姐才十八岁,麻皮正在 倒卖走私旧服装。麻皮发财后买下这家店面,做起时装生意。他老婆为了监视麻皮 和老姐,便把她的表妹叫来顶她站柜台。她表妹就是卖童装那位看似老成的女孩, 可不久也和麻皮上了床。表妹没挤走老姐,因为老姐做生意是把好手麻皮不愿炒她。 麻皮日赌夜嫖,又先后搞来其他几个女孩。大家都想在麻皮身上捞到几万元就离开, 没想到麻皮叫她们站柜台自己挣钱。女孩们无可奈何,连初中文凭都没有混上能找 到什么像样的工作,只有当三陪拉客。那是又脏又累的活儿,不如在这店里混。女 装小姐说,天下老板一般黑,跟谁不一样? 我说我比天下所有的老板都黑,你们可得当心点。 女装小姐自己打自己耳光,我就是这张嘴快,经理别见怪。 这女孩还真没多少心计,几句话就说出店里的隐情,毕竟才二十出头嘛。我因 此对她有几分可怜几分喜欢,任由她帮自己端茶倒水点烟,这倒使她越干越自在。 她谈了店里每个姑娘的来历,谈了麻皮的劣迹:赢钱时如何跟几个女孩一起寻欢作 乐,而输钱时又怎样勒索她们的首饰钱财,甚至叫某个女孩去陪赌徒睡觉抵赌债…… 简直如同天方夜谈。这些事过去也听人说起过,但总还是耳听为虚。眼前这女孩说 的是她们自己的事,尽管说得含含糊糊,不少是只能意会的,但却为我展现了一个 陌生的世界。不知不觉便到了下半夜,电视节目已经转为深夜场了。 看看表,凌晨一点多。要在这时候撵走女装小姐,似乎太不把她当人,于是就 抱了铺盖卷去店堂。店堂里有一张用来摆甩卖货的钢丝折叠床。我本来睡眠不好, 只有在刻板的家居生活中才能睡上几小时,而在这个陌生的商店里睡在一张不舒服 的床上,就仿佛烙饼般地在床上翻腾,弄得钢丝嘣嘣作响。不知过了多久,隐隐听 见软底拖鞋的声音,嗅到飘缈的香水味,感觉到有人影移动。那人影在光线暗淡的 店堂里逐渐化作婀娜的人体时,我吓了一跳。戴上眼镜,看清来人是女装小姐,穿 着三点式内衣,比灯光下看起来更有魅力。 睡着不舒服就到里面去睡吧。女装小姐的声音飘浮,轻柔得如同耳语。 不,这里很好。我竭力控制语调不要走样,显得很生硬很冷漠。 半裸的人体僵住了,我是说……跟你换床。 谢谢,我很好,不用换床。我摘下眼镜,把脸转过去。 拖鞋声软软地消失了。我更无睡意。她并没有使劲碰上门,说明她并非为了换 床。我猜这种垂手可得的女孩早已习惯跟老板姘居,似乎这是她们的一种生存方式。 我这才明白她刚才说“第一炮要打响”是什么意思,竟有些心悸。然而,平心而论, 她的确是个很不错的人体模特,能说服她画几张人体写生倒也不错,对,得试试。 后来我果真试了,并且很容易就把六个女孩都变成了人体模特。 相信你也想象得到整天呆在商店的滋味,我简直都要发疯了,所以我只好去单 位转转。没想到平常叫人生厌的单位倒让人感到特别亲切,我破天荒头一回提前上 班,坐了将近一小时,才见那帮懒洋洋的家伙阴一个阳一个地进办公室。我比任何 时候都更用心地编排划版,再不厌其烦地登门找人画插图和书写标题。 可惜下午不上班,我只好在商店的库房里睡大觉。我晚上睡觉容易失眠而午睡 却睡得很好,本想尽情地睡,可醒来一看表才三点多。仅仅一墙之隔的店面却很热 闹,听起来生意不错。男装小姐特别能侃,而且不在乎开荤的玩笑,难怪称她为 “老姐”。没有她估计会少做三成生意。女装小姐也没闲着,她很兴奋,不时可以 听见她夸张的笑声。我想起昨晚她那样温顺谦卑,便觉有些异常,疑心她在暗示着 什么,这样一想就毛骨悚然,特别难受。每逢难受时我总爱提起画笔信手涂鸦,让 心里那难受发泄出来。于是支起画架,放上一大张纸,把各种颜料都挤在调色板上, 在纸上乱涂乱抹。涂满几张纸后有些腻了,便坐下来抽一支烟。 望着最后的那张纸,我发现在乱涂乱抹的颜色中,有一块组合得很有味道,便 把它剪下来。如果按照这块色彩组合染成布料,肯定很不错。我把这块想象的布料 剪裁成各式各样的裙子,配上漂亮的脸和漂亮的身段,贴在纸上,看来很不错。余 兴未了,便又重新拿出一张纸,准备画一张大的。动起手来心情好了许多,画得很 耐心很细致,既画出了服装的美,也显现了人体的婀娜多姿。本来只是随意勾勒一 个头,着意去画衣着,结果头很草率,与精美的衣着和体态不协调,又转而细致地 画头部。眼前出现梅容乌黑得泛蓝的披肩发、无可挑剔的五官、细腻光洁的皮肤。 我费了好大劲画眼睛。梅容的眼睛意蕴无穷,却又十分漠然。这是很难表现的,所 以画得很累,折腾了很久无可奈何地扔掉画笔。 六个小姐挤在库房的门边,连大气都不敢透,呆呆望着那幅画。 这使我很不舒服,嘿,你们不做生意,跑来这里发什么呆? 早打烊了,经理。老姐说,我们是来交款的。说着把一扎钞票放在沙发上。一 共二万三千四百九十七元,请你点点。 我看也没看就把钱锁进保险柜,指着刚画好的那幅画,老姐,你看这个套裙怎 么样? 要真有这样的面料,这样的款式,一两千也好走。可惜这样的面料市面上没有。 老姐说,难怪“金钟”时装走得快,原来是经理你设计的。 其他几个小姐满脸写着崇敬,仿佛在瞻仰大师。看得出她们没见过画画,弄得 我很不自在了,就赶她们走。 小姐们这才叽叽喳喳地往外走。女装小姐频频回头,盼着我吩咐她留下来。我 没理她,转过脸去看刚画好的梅容。 然而,在送晚餐的四川姑娘来之前,又有小姐来店里,这次是老姐。老姐大大 咧咧地往沙发一落屁股,弹簧嘣地响了一声,把正在看着梅容画像的我吓得蹦起来。 瞧把你吓成那样,我很恐怖么?老姐眼睛黑黑的。 真叫人啼笑皆非,行了,老姐,回家吧,我累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我朝门 指指,请吧,给我点面子。 老姐一愣。你嫌弃我?昨晚湘妹陪了你一夜,我坐坐都不行? 也许,老姐以为我落入她们的圈套,昨晚已经和女装小姐上床了。湘妹说她陪 了我一夜? 她虽然没明说,可那样子好不得意。老姐说。湘妹当过陪舞小姐,当然有些手 段…… 我火了,无聊!请你马上离开,否则我第一个炒了你! 老姐望着我,一步一步往外挪,仿佛受了奇耻大辱,眼眶里闪烁着泪光。 过了好一阵我才听见卷帘门打开的声响,接着听老姐说,打烊了,店里一个人 都没有,你来找鬼呀。 我来找钟天华,你们的新老板。 后面这声音令人心尖发颤,我从库房冲了出去。 棗梅容!真是梅容! 尽管老姐堵着那仅容一人通过的隘门,却遮不住那张美丽的脸。而比老姐高出 半头的梅容,自然也看见我了。 我一把掀开老姐,对梅容说,快请进来,梅容! 听说你当老板了,我是来祝贺你开张鸿发的。梅容绕着店堂走了一圈。这是本 市数一数二的时装店,每天的营销额好几万元。我来混碗饭吃,钟老板不会不收留 吧。 别来挖苦我了。 简直不相信梅容说的是真话。像这种鸡毛小店,拿高薪聘请你 也未必肯来。 我这不是找上门来了么?梅容往库房里走。直到她在沙发上坐下来,我才发现她 提着一个衣箱。老实说吧,我现在连吃饭的钱都没了。 又想耍我…… 这段时间我手风太背,几万元全输光了。要不是在牌桌上听人说钟老四赢了麻 皮这个店,送给大哥你来玩,我也许会把自己也输出去的。 你也许不信梅容真会把她的青春和美色当成赌注,跟那些亡命的职业赌徒一搏。 我当然也不愿那样想,可我清楚她会,这使我特别难受。所以梅容说,瞧你难受的 样子,太不像江湖中人,倒像我高中的班主任,老是摆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梅容一脸的倦怠,仿佛刚刚走完二万五千里。说真的,我实在太累了,你要不留我, 我就赖着不走,过了今晚再说。 别说了,梅容,晚饭马上就会送来,你先坐一会。 别人说什么你都信是不是?那你还不被柜台小姐们玩死!梅容笑笑,很舒服地伸 了个懒腰,刚才给我开门的柜台小姐是来陪你的? 不懂你在说什么。我大为尴尬。 梅容促狭地大笑,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傻?麻皮是个吃喝嫖赌吹五毒俱全的老江 湖,据说每晚有两个柜台小姐陪他。柜台小姐按老规矩侍候新老板,你不会怨我搅 了你的好事吧? 辩解太傻,所以只好自我解嘲,可惜我老了,消受不起。 梅容望着我刚刚涂抹的画说,这女孩还真纯洁,像中学时代的我。我看你绝对 不是老了,而是不务实去追求虚幻的梦想,不懂得潇洒。 今晚你守夜?前面店堂忽然响起四弟的声音。 不,是老板守夜。我见他忙得连饭都顾不上吃,就留下来帮帮他。说这话的是 老姐。 四弟大笑,我敢说老板没有领你的情,肯定还把你的好心当成驴肝肺,对不对? 四弟说着走进库房,漫不经心斜睨梅容一眼,随即瞪圆了眼睛,大哥你是怎么找到 她的? 是我自己找上门来讨碗饭吃,老板同意给我活干。梅容懒懒地回答,仿佛不认 识过去的情人。 为了不让老姐听出梅容跟四弟有瓜葛,我连忙把话岔开:妈妈的病情怎么样了? 会诊的结果不妙,妈绝对不可能再恢复知觉,除非出现奇迹。 四弟盯着梅容,似乎还想说什么,我便推着四弟往外走。现在怎么办,妈还住 “特高病房”?“特高病房”原本是高干的特别病房,而现在成了特别高价病房。 会安排好的,你不用操心。 出了店门,四弟又说,大哥,我得事先提醒你,梅容是个麻烦,不能留她长住。 我已经给了她五万元,对得起她了…… 未等四弟把话说完,我就将他塞进他的车里。 回到库房,见梅容斜靠在沙发上,我以为梅容见了四弟有些伤心,便拍拍她的 肩。可梅容没有反应,仔细看才发现她已经睡着了。无奈,只好生拉硬拽地把长沙 发靠背放平,帮她脱掉鞋子。 整整一天一夜梅容都没有醒过来,仿佛恣意享受着沉沉的睡眠。我担心她服了 过量的安眠药,可翻遍了她的衣箱和手袋,并没有发现药片,却注意到她除了一些 值钱的首饰之外,剩下不到二百元钱。可能那就是梅容的全部财产。 店里的气氛反常的沉闷,生意做得没精打采,老姐也不再和顾客调笑纠缠。打 烊后交来的营业款只一万多元。小姐们都借交款挤进库房来,张望躺在床上的梅容, 我不便发作,只好走出库房到店面去。然而,还有几个柜台小姐故意留在库房里, 放肆地说长道短,真有点捉奸在床的那种得意。 这不是画上的那个大美人么? 难怪老板对我们连正眼都不看一眼。 还真能睡,这样吵也不会醒。 废话,昨晚疯够了,你没见早上开门时老板还在睡…… 我心里窜起一股无名火,但没有发作,只冷冷地问老姐,今天生意很不好,怎 么搞的? 老姐耷拉下头说:生意不可能每天都好。 小姐们总算都出了库房,看似老成的内衣柜小姐冲我意味深长地笑笑,新来的 女孩好烫哟! 我吃了一惊,好烫!她在发烧? 平时荤素不怕没脸没皮的老姐,脸色陡然一变,快闭上你们的×! 我这才领悟到“烫”的含义,气就有点粗了,别开玩笑了,既然店里生意不好 做,只好关门罗。 霎时,店里一片寂静。 每人八百元,算是本月的工资和奖金。对不起,我也并不愿这样,但没什么办 法好想。 不由分说我拿出钱来给每人一份,可谁都没有伸手去接,全都傻了,瞪着老姐。 老姐说,我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她把钱往手袋里一塞,扭头便走。老姐出了门, 其他小姐也拿了钱,一声不吭地跟着往外走。曾经陪了我一夜的女装柜小姐湘妹, 吞声痛哭。她一哭,其他小姐也哭了。可我不为所动,巴不得她们赶快消失,越快 越好。 必须弄醒梅容。呼唤她,拍打她的脸,捏她的鼻子,不管用。我急了,抓起她 的肩膀提她坐起来使劲摇晃,累得满身是汗,可她就是醒不了。无计可施后我颓然 坐在床上,呆呆望着那张美丽的脸。不知过了多久,听见叩门,才把目光移开,定 定神,猜是四弟来了,颇有些局促,但还是硬起头皮去开门。然而,门外站着老姐。 女装柜小姐湘妹站在离老姐几步远的行道树下,没有发现别的小姐。 忘了交出大门的钥匙,也顺便来看最后一眼。老姐的嗓子哑哑的,我知道你不 想有人来打扰你,可我实在忍不住要来看看。 看看?我望着老姐,难道你们还没有看够呀! 这个店开张那天我就在这里,从十八岁起拼死拼活干了五年,结果……老姐哽 咽得说不下去了。 老姐的话让我回到现实,有了点人情味,就请她们进店。 只见老姐在一挂挂衣服中慢慢走过。泪水溢出眼眶她也不去擦,任由泪珠嘀嘀 嗒嗒地往下掉。湘妹眼圈又红又肿,看来早就伤心地哭过了,此时又禁不住哭出了 声。我能理解:国营企业职工纷纷下岗,找个每月赚近千元的工作就跟找到一座金 矿那样不容易,可偏偏为了多嘴多舌被炒鱿鱼,当然不值。幸好我在商场上刚刚出 道,还没有操练到心狠手辣的地步,所以觉得砸了几个小姐的饭碗也有点过分,于 是便用开玩笑的口气表示我的内疚:恨我炒了你们吧? 湘妹怯怯地望着我,不敢说话,大概是怕说错什么把事情弄得更糟。老姐把钥 匙放在柜台上,转身就走。湘妹迟疑着,慢慢挪动着她漂亮的腿。 眼看老姐即将出门,我突然意识到如果没有人做生意,梅容在这里一天也呆不 下去,而雇新手会烦死我的,于是便说,你们想不想留下来再干? 湘妹转过脸,眼睛大大地瞪着我。而老姐没有回头,两肩却在抽动。 就算是重新招聘行不行,老姐。还有你,湘妹,愿意干么? 湘妹立刻破涕为笑,老姐,听见经理的话哪? 老姐没有回头,用纸巾一个劲擦眼泪,好一阵才憋出一句话:谢谢老板。好像 怕我反悔似的,急匆匆地就往外走。 带上钥匙,我说,顺便问问,你们见过死睡一天一夜叫不醒的人么? 老姐转过身接过钥匙说,看样子她几天几夜没下桌子。有一回我打牌三天三夜 没合眼,后来死睡了一天一夜,连尿床了都不知道。她没事的,你放心好了。 老姐的话让我放心了,回头来到梅容床前,小心揭开被子,一眼便看见梅容那 长裙般的裤子湿了一块。不过,当我又试着去弄醒梅容,结果还是徒劳,梅容就跟 昏迷的母亲那样毫无反应。不过体态仍然十分动人,裆那儿湿了一片丝毫无损梅容 的美,反倒证明她还活着。我翻动梅容的身子,湿迹在床单上有好大一块。犹豫了 一下,便向她纤柔的腰伸过手去,手指插进裤腰上的松紧带时僵住了,仿佛怕她突 然醒过来。心颤颤的,使劲才脱掉裙裤,露出白皙的腿和粉色的比基尼。我打了个 冷噤,呼吸不畅的窒息使我上气不接下气。扯下湿漉漉的裤头不那么容易,因此显 得有些粗鲁。当一切都失去遮蔽时,我竟然有了勃发的冲动。 走进卫生间,先洗净尿湿的裤子,然后用暖瓶里的开水兑了一盆温水。回头再 看被明亮的日光灯光照着的梅容,那仰巴叉张开的腿就不再让我难以正视。就中年 男人而言,女人的器官并不神秘。我像对什么易碎的东西那样小心地擦洗,没看出 有异乎寻常之处,只惊讶梅容没有生过孩子。而在医院里护理母亲时,曾以梅容为 母亲做尿布这一点推断她曾经生过孩子。等一切弄好之后,我从梅容的衣箱里找出 替换的内衣给她穿上,抱着铺盖卷到店堂去睡。 然而,三天三夜过去,梅容仍然沉沉地酣睡。梅容沉睡四十八小时后我已经忧 心忡忡了,其后在恐惧中捱过了七十二小时。老姐和湘妹都害怕。湘妹说梅容恐怕 已经是植物人了。这说法让我害怕。也难怪,除了没用火炙,使刀子扎,什么办法 都试过。可当老姐用尖尖的指甲掐梅容的腿时,腿抽动了一下。梅容仍有感觉,不 像母亲那样连感觉都没有。唯一可行的办法是求助于医生,最好尽快找到一个能出 诊的医生,这只有四弟才行。难道四弟说梅容是个麻烦,说的就是她没完没了的酣 睡?四弟因为梅容不正常的酣睡才把她撵走?到哪里去找居无定所的四弟呢? 四弟有个“金钟集团公司”,下辖时装、鞋帽、童装、裘皮四个子公司。号称 漂亮的女士属于“金钟”,潇洒的男士属于“金钟”,小皇帝小公主属于“金钟”…… 这是每天都有的电视广告,可以说在这个城市里家喻户晓。尽管广告炒得这么热, 而总经理钟天赐却是个神秘人物,就是他子公司的经理,也根本摸不清他的行踪。 我只好回商店,一路上盘算着怎样让老姐和湘妹把梅容送到医院去,刚进店就 听见老姐湘妹说有人来通知,钟老太太去世了,遗体停放在钟三妹家,正在办丧事。 我瞠目结舌,简直不明白她们七嘴八舌说些什么。几天来操心梅容而把母亲忘了。 母亲的噩耗来得好突然,仅仅一个口信就把母亲的一生划上句号。直到进了灵堂, 我仍然晕晕乎乎的。 母亲的遗体用白布裹着,脸上蒙着白布,直挺挺地躺在灵堂中央,脚下点着长 明灯。四弟头裹白布,上身披着用麻布简单剪裁成的褂子,以示披麻戴孝。一阵鞭 炮响后,报告有人来吊丧,四弟便迎上去给吊丧的人磕头,而不论其老少,完全是 依照旧俗,真让人受不了。我赶紧上楼到三妹家去躲。 三妹正在清扫母亲的房间,见了我便失声痛哭,抽抽噎噎地说今天中午才把母 亲从医院接回来,那时母亲虽然如同死人但还活着,可上了两节课回来才四点来钟, 楼下的空地上已经搭起灵棚了…… 我安慰这个不谙世事的中学教员,说这样对母亲和我们都是一种解脱。 楼下响起鞭炮声,震耳欲聋,直到四弟上楼来,耳朵仍然嗡嗡作响。等四弟把 三妹打发走后我问四弟,你对妈妈搞了安乐死? 四弟点点头,说他问过专家,母亲绝无苏醒的可能。我悻悻地说应该事先通通 气,征求大家的意见。四弟竖起右手的食指使劲晃动了几下,说做这种事要当机立 断。我没有指责四弟,因为我也一贯就推崇安乐死。四弟说他在郊区买了块阴地, 决定把母亲土葬,办丧事的一切费用由他承担。 别搞那一套暴发户的排场,拿死去的母亲绷你的面子,我受不了! 这叫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大哥。四弟晃晃右手的食指,堵住我的反驳。听说你 炒了四个小姐,干得很漂亮!梅容怎么样,还赖在你那儿? 梅容没有赖在我那儿,那晚你走后就睡着了,到现在还没有醒过来,七十多个 小时。以前有过这样的事么? 四弟大笑,我真的同情你呵大哥,你运气不好。 当天晚上四弟带来一个人,说是医生,可那人更像个精明的生意人,三十多岁, 白皙的脸和修长的手指头冷冰冰的。不用介绍就知道是那种拿人钱财与人消灾的下 海医生。母亲的最后一口气必定断在这家伙手里。他翻看梅容的眼皮时叫人特别难 受,我憎恶他那一脸杀手般冷酷的神情。他从手提箱里取出针管给梅容注射,然后 把着梅容腕上的脉膊。等了好长时间,足有半个小时之久,才听见梅容发出了声音, 像是梦呓,断断续续,含糊不清。又过了一阵,渐渐能听清几个词:我饿,饿死了…… 医生点点头,表明梅容开始苏醒了。医生收拾起提箱要走,我追问梅容为啥会 这样,医生说这是“生物钟失灵”,不过这只是猜测,要弄清楚必须作各种专项检 查。四弟没说什么,开车把医生送走了。 我扶梅容坐起来,轻轻拍梅容的脸,喂,梅容,醒醒,醒醒…… 梅容吃力地睁开眼睛,头好晕呵。 这时,我才意到梅容只有比基尼遮身,便放开她,站起来往外走。 别走,帮帮我! 我帮梅容拿来衣服,然而梅容的举手投足太艰难,示意我帮她穿。她软软地靠 在我身上,弄得我满身大汗。 我睡了多久? 七十多个小时。 没有干活倒先睡觉,有点后悔收留我是吧? 我把梅容交给老姐和湘妹,为母亲守了两天灵,然而没有呆在灵棚。四弟雇了 十几个吹鼓手敲锣打鼓吹唢呐孝歌,还雇了十几个职业哭丧妇哭灵,闹得一塌糊涂。 我哪有脸在这种场合露面,除非是自己的朋友熟人和钟家的亲戚到来,才勉强应酬 一下。出殡那天你也去了,真他妈乌烟瘴气的! 钟天华说到出殡那天让我想起好多事。记得那天的葬后宴钟天华几乎没吃什么 便托故离开了三妹家。我跟着也告辞,随着钟天华出来。 已经有一段日子没见到钟天华,所以我想借此机会和他聊聊。不过他神情恍惚, 即使迎面闯过体态容貌可人的女人,都引不起他的兴趣。当时我猜他是为那种不伦 不类的出殡而愤懑,情绪低落。于是便邀他到我家去坐坐。 钟天华心不在焉地笑笑,“太累了,改天吧。我有好多事要想同你谈,可今天 不行,以后你会明白的。” 当时我只觉得钟天华似乎遇到了什么麻烦,可万万没想到他已经是一爿小店的 店主,可以号称经理,而更没有想到那一夜正是他如梦的佳期。 钟天华接着说:“梅容使我和过去一刀两断,我决定逃离生活。” “逃离生活?”我不懂钟天华怎么会认为他逃离了生活。“开店当老板叫逃离生 活!那是下海,我看叫深入生活还差不多。” “商店可以看成是我挖了生活的墙脚,为的就是更好的逃离。”钟天华对此深 信不疑,“我并不管商店的生意,不过也没有完全和生活脱离,时不时还去编辑部 走走。” 我没有兴趣跟钟天华玩文字游戏,“想必那天你回到商店见到活生生的梅容一 定很精采,说得细一点!” “你想窥探我的隐私?没想你小子是个窥淫癖。”钟天华颇得意地笑着,“不过 那天的确太精采啦,真叫我不吐不快。” 那天跟你分手后,回到店里已经十一点多了,梅容还没有睡觉,靠在被子上看 录像。两天不见,她简直换了个人,皮肤柔润光亮,双目熠熠生辉,仿佛是个化妆 品广告女郎,没有半点慵倦。 库房清理打扫过了,显得宽敞了许多,有了家居卧室的气氛。 怎么站在门口?这是你的地盘嘞,老板。 我有些局促,因为梅容只穿一件丝质睡衣,尽管系着腰带,但却遮不住白皙的 胸窝,而腿也半掩半露。梅容穿的正好是披在塑料人体衣架上的睡衣,这使我想初 到商店的那天对衣架道歉的情形,当时四弟捧腹大笑,一把扯下睡衣说,就应该这 样干净利落,用不着玩绅士。可我绝对做不到干净利落。 梅容见我有点拘束,便坐直了,扯睡衣把腿掩了掩,叫我在她身边坐。我这才 小心地在床的一角坐下。 你瞧,床单被子全换了。那几天我醒不来,连屎尿拉在床上都不知道,多亏你 帮我…… 不,我什么都没干!我急得直摆手,是老姐和湘妹帮你的! 梅容大笑,瞧你,就像干了见不得人的丑事。我总想显得漂亮些,这回把脸都 丢尽了。我出了丑都不急,你急什么? 算了,改天再谈。钟老四今天在葬礼上搞了好多名堂,他出尽风头,倒把我累 得够呛。我边说边去取铺盖卷。然而铺盖卷被梅容当枕头靠着,她紧紧地压着不放。 想躲开我?干了好事怕人提,难道还干了别的? 那一瞬间我的全身都僵住了,既不能动,也说不出话。无法下台。 谁知梅容猛地跃起身搂住我的脖颈,脸贴着我的脸。开个玩笑。你是怎样的人 我还不知道? 别把我想得那样好,我还真干过一些见不得人的事……我不可能无动于衷,因 为我从未见过你那样美的人体,活人的,而不是画布上的。我想我肯定是疯了,整 夜整夜看着你,还让你摆出各种姿势。 就干了这些? 是的……就这些。难道还不够下流? 那好,现在你睁大眼睛,好好看看。 梅容说着脱掉睡衣,手往后脑勺一扣,双腿平伸,身体微微侧向我。这不是酣 睡中的梅容,两眼大大的睁着,眸子黑黑的。 觉得怎么样,呵?梅容说,有什么新感觉? 你在奚落我。 我见过的男人不少,他们当然也冲我那几分姿色和我上床,没想到还有人把我 作为一种美来欣赏,我倒应该感到荣幸了。 别说了,梅容! 好,我不说。梅容笑笑,听说你对人体模特不仅看,还要动手摸。今天我就是 你的人体模特,你不动手还愣着干什么? 我还真没勇气动手去触摸梅容,因为面对梅容,不像面对店里那几个小姐有种 居高临下的冷静,可以把她们当成纯粹的模特,想怎样就怎样,而梅容一开始就被 理想化了,所以我拿不准动手触摸会不会碰碎了什么,于是就缩手缩脚。这样,梅 容显然就主动得多,况且她也一如既往的实际,把她的美作为和男人打交道的本钱。 即使我明知道她是这样的人,却仍然没有小看她。 梅容见我犹豫着,猛地扑进我的怀里。 谁还能像一段呆木头?我像一段浇了汽油的干柴一样呼地燃了起来,紧紧地搂着 她。 她喃喃地说:这样就好了,这样就好了。 当时,我没有去细想她为什么这样说,但她的话却使我感动,十二万分地感动。 若是回到二十年前,谁像她这样有失含蓄,连故作姿态的半推半就都没有,绝对会 让我反感。当然,若是吕莹知道梅容在床上的表现,会说她不知羞耻、放荡、犯贱 什么的。吕莹玩的那套含蓄的把戏,按老标准自然是所谓圣洁的,却让我无比的厌 恶。 所以,那天我没能从容地去抚弄梅容,而是疯狂地吻着梅容,从她的头发到脚 趾。吕莹为了玩含蓄总是不冷不热的,仿佛落到下流坯手里,把我弄得差不多阳萎 了。梅容对我的疯狂回应得如火如荼的,让我感到我又成了个合格的男人。 第二天我没有早起,甚至没有像前些天那样为装装样子而铺上钢丝折叠床,竟 然一觉睡到十点。当听见有人叫时还难以睁开眼睛,但立刻感觉到坐在身边的人不 是梅容,连忙戴上眼镜。 是二妹!来干什么? 二妹的脸上挂着冷笑,你应该庆幸来的是我而不是大嫂。 这话是什么意思? 二妹乜了我一眼,看来你还真转变了观念,不再书生气十足。 显然二妹决不是偶然路过,肯定是四弟不便出面,而叫她来劝我别跟梅容搅在 一起。四弟曾经警告过我,说梅容是个麻烦,收留她会纠缠不清的,要想摆脱她就 更难了。而我,根本就不想摆脱她,倒怕她想摆脱我。 大哥,听说这店原是六个小姐,被你炒了四个(那时我还没有把另外四个叫回来), 我敢说,你留下这两个也决不是因为她们是淑女,而是看重她们荤的素的都不怕, 蛮生意经的嘛。我想辩解,二妹摆摆手,不容我打断她的话,看来我今天没白来。 接着说到正题:二妹夫正在他管辖的地段招商引资,准备搞个经济开发区,地点在 靠近郊区那一片,为此打算在背山濒河一带盖一些高级住宅,称为“鸿发山庄”。 现在投资者已经陆续签约。二妹要我去筹建一个大型商场。 别开玩笑,二妹。我不住地摇头,请你们都饶了我行不行,做生意我不仅是外 行,简直就是个无可救药的笨蛋。 傻话,发财的有几个是内行?二妹哼了一声,真正的内行在替外行打工。不过你 还有对服装对艺术对装潢的高品位的专业眼光,这就不错了。 我这才明白,二妹是在打商场的主意,她不便抛头露面,想找个人当她的替身。 二妹,你不好出面,因为你是区长的老婆,不过我也是区长的舅子,也得避避 嫌才好。 二妹说商场本来就不是政府投资来办,让各方投资,银行再贷点款。而投资人 还真要你和区长是亲戚才敢下注。 大哥,我劝你别泡在这鸡毛小店里。要是大嫂心血来潮跑店里来看看,你说说 会有怎样的后果? 我断然拒绝,说一想到要和东西南北中各路的牛鬼蛇神打交道我就受不了。人 家是叫化三年懒做官,我是叫化三年懒发财,得过且过吧。我说的是真话,而你又 不是不知道我的生性懒散。还是叫四弟来干好些,他干以权谋私的活已经出神入化 了。怎么,你怕玩不过四弟? 德性!我看你被梅容搞得走火入魔了。二妹说这话时眼神阴冷。 我不由得心中一凛:二妹不会因为我不愿出面去搞商场,而撺掇吕莹来接管这 个店吧? 二妹走后,我把二妹的来意告诉梅容,梅容只淡淡地一笑,这种事多少人磕头 作揖都求不来,你居然还犹豫? 不是犹豫,是我根本就不想干。 我劝你别跟你这个二妹作对,她可是利害角色哟。梅容说着一撩裙裾坐在我腿 上,搂着我的脖颈,斜着头,长发瀑布般飘坠。你二妹要把我在店里的事对你老婆 一说,你就后悔莫及了…… 以后几天我还真担心吕莹闯上门来闹,本想叫梅容别去站柜台,可又开不了口, 因为梅容似乎对站柜台很满意,干得蛮起劲的,我怎么好扫她的兴呢?当然只有往好 的方面想:二妹还不至于笨到用吕莹来逼我去搞什么商场,让我们夫妻反目吧。不 过二妹也没有就此罢休,于是叫三妹来逼我就范。 那天三妹来店里大吵大闹吓了我一跳。我正在给晚报周末版画题图和尾花,听 见三妹破口大骂梅容,忙扔掉画笔走出来。气势汹汹的三妹大失水准,根本不像个 为人师表的中学教员。很快就有不少路人拥进店里来看热闹,挤得满满的。 我来不及细想,一把揪住三妹,恶狠狠地推进库房,吼道,你他妈的要来砸我 的店么! 我是来轰梅容的,难道你就不怕一世的清誉断送在梅容这种贱货手里? 是你二姐叫你来的? 不用她叫我也会来,我不想钟家出现这样的丑闻:小弟玩丢的姘头,大哥又和 她鬼混…… 话未说完就挨了一记响亮的耳光,我都不敢相信那耳光是我出手打的。我狠狠 将三妹摁在沙发上坐下。梅容居然这时候走进来,端着一杯凉茶,仿佛没发生过任 何事一样面带微笑,招呼三妹喝茶。 我叫梅容出去时把门关上,回头见三妹一脸的惊骇,傻傻的发愣,便叹了口气 说,三妹,你怎么还那样容易受人利用?你去告诉二姐,如果她还想把吕莹也搬出来 逼我,那她就太蠢啦! 没想到……大哥,你会为了一个梅容什么都不顾。三妹畏怯地说。 谁说我什么都不顾?我盯着三妹,我看你们都疯了,什么都不顾的是你们! 当时我一定很可怕,狂乱地舞动双手,吓得三妹直缩脖子。 几天前你二姐来,你以为她是来扫黄么?算了,不说了。你们当老师的满脑瓜粉 笔灰。我伸手抚摸三妹挨打的那张脸,还痛么? 被我弄得糊里糊涂的三妹,这时才回过神来,眼泪夺眶而出。大哥,从小到大 你总护着我,连妈要打我你都不让,没想到三十多岁了,还要挨你的耳光。 门轻轻敲了几下,湘妹捧着一条白色的套装裙走进来,甜甜的说,三姐,瞧瞧 这套裙,你穿上一定体面高雅。 三妹定定神,瞅瞅湘妹,这样高档的东西谁穿了都会好看的。 那倒不一定,非得三姐这样层次高的知识分子才穿得出气质,换了我们穿那就 俗了。湘妹抖开套裙,快试试,三姐。 湘妹的殷勤我领教过,绝对叫人无法推辞。 我也挺热情地说,三妹,换上看看嘛。 湘妹麻利地替三妹换好套裙,然后把三妹拉到穿衣镜前。 你还真能挑,我就喜欢这种颜色这种款式。三妹对着穿衣镜顾盼不已。 女人一见漂亮的时装就会身不由己。我就想方设法让女人这样。 湘妹说,我哪有这种眼力,这是梅容姐挑的。 听这话三妹有些扫兴,就要脱裙子。我不准她脱,这套裙是大哥设计的,要喜 欢就穿走,何必穿穿脱脱那样麻烦呢。 不容三妹推辞,我把三妹换下的衣服装进购物袋,送她出了商店,陪着她走了 好一段,替她叫了出租。 临走时三妹朝我天真地笑笑,别为那一耳光内疚了大哥,被你打我不怨。我不 该那样冲动。 出租车开走了,我还站在大街上发愣。心里老想着要是吕莹跑来闹,我的这段 日子就算走到尽头了。不行,我还得逃,逃得远离尘嚣,逃到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 方去。可我清楚地知道,我首先不能没有这个小店,必须有足够的钱来供我躲开一 切羁绊。我也想起了两个心肝宝贝样的女儿,所以不能没有吕莹,当然根本没去想 和吕莹离婚。 对三妹大闹商店梅容似乎并不在意,我猜这种事她见得多了。梅容不无挖苦地 说,你看上去有点灰溜溜的,要是老婆闯上门来怎么得了哟。 这是我的痛处,你想看看我面对老婆时会有多窝囊? 的确想看看你们文化人怎样应付,想不到你脾气也大得很。梅容拍拍我的脸颊, 我还真担心你受不了,弄不好你会崩溃的,不过即使崩溃也会很有风度,你长得真 有点像秦汉,难怪总跟女人有戏。好了别哭丧着脸,陪我去吃麻辣烫吧。 二妹三妹闹过后,我反倒什么都不在乎了。那天陪梅容出去,没有像往常一样 避开大街往僻街陋巷里钻,也没有跟梅容保持一点距离并肩走,而是任由她挽着我 的胳膊,大模大样的穿过热闹的金鱼市场,找了家铺面清爽的麻辣烫餐馆。 尚未落座,就听有人叫“老钟”,一看是书画院的画师高风,我暗暗叫苦不迭。 这位老风流身边有个二十多岁的女郎。高风正要向女郎介绍我,而女郎已叫了声 “钟老师”,并说她知道钟老师是插图和装帧的大师。接着高风便介绍说女郎是他 的关门弟子肖婷婷。不用介绍我也知道肖婷婷是高风厚厚的风流史中的一章。出于 礼貌,我便把高风加上“著名画家、陶艺大师”的头街,向梅容作了介绍。见高风 直愣愣地盯着梅容,我急忙起身,拉着梅容往一个清静的角落去。而高风一把抓住 我,要请教小姐的芳名。梅容自我介绍后还对名字作了解释,说她是梅花的梅,容 貌的容,并说是钟老师新收的学生,弄得我大为狼狈。你知道我从不单独收学生, 一般只去大学和少年宫上大课,美术界的人也都知道。因此高风挖苦说,钟老师收 你为弟子大大的破例了,当然罗,像你这样顶尖的人材,谁都会争着要的。 高风殷勤地给梅容搬凳子,说梅容简直是从画布上走下来的,发誓一定要给梅 容画一张肖像,问梅容几时有空。 别打鬼主意高大师,梅容不是模特,没空在你的画室坐几个小时。对高风这种 色鬼不能客气,只要是漂亮女人他都会脸不要命不要地死缠烂打,不弄到手是不罢 休的。 没想到梅容却妩媚的笑着,露出两排完美得近乎假牙的皓齿。有些晚上我有空, 不是么,钟老师? 高风立刻掏出一张名片递给梅容。肖婷婷的脸再也挂不住礼节性的微笑了。高 风根本不理会她,起身从柜台拿来一瓶习酒和四个杯子,对肖婷婷说,钟老师是个 隐士,不赌不嫖,连家门都很少出,能跟钟老师喝一杯真是三生有幸。 酒席上谁也缠不过高风,即使有市长省长之类的要人出席的宴会,高风也要找 人斗酒。我无奈地端起杯子,梅容早把杯子举向肖婷婷了。肖婷婷勉强举杯,脸上 却没有笑意。使我吃惊的是梅容有意跟高风斗酒,不多时便将一瓶半斤装的习酒喝 光。第二瓶上桌后,我想推辞,让梅容用眼神制住了。第三瓶酒饮过半,高风就不 那么从容了,而梅容并无怯意,反较平时潇洒可爱。 下星期我要去温哥华搞陶艺表演,你等着,回来我给你画一张肖像。高风对着 梅容用手画了一个框。画上的人跟你一般大小,然后给你做个瓷挂盘,就像给萨马 兰奇彩绘的画盘那样。高风抓住梅容斟酒的手说,到时候我找钟老师要人。接着又 小声对我说,在开放的时代,谁也别想金屋藏娇,懂么? 梅容只是笑,并不答话,似乎比平时少些城府,多了些纯情。 肖婷婷从椅子上蹦起来,压低声音对我说,我去叫出租,钟老师,拜托你把这 老酒鬼给我拖出来!结果真是连拖带拽,才把高风塞进出租车。 这人真有意思,像小孩一样任性。梅容兴致很高,没有半点醉意。他肯定很有 钱也很有名,绝对很叫板。 你倒很有眼光嘛,越喝越清醒是吧。 我不喜欢喝酒,可斤把酒醉不倒我。不过喝了几杯我就想睡觉。梅容挽起我的 胳膊:走,上卡拉OK包厢去乐乐。 只要梅容不睡去,我愿意陪她去任何地方,因为我有预感,她又要像上次那样 长睡不醒了。 今天我又想结婚了棗吓了你一跳,钟老师?梅容说,我有个机会。女人不结婚是 没法过的。我有个机会。 我的心抽搐得发痛:看中了高风? 当然,你人长得比高风帅,又是文化人,可惜不会跟我结婚。 胡说!我急了,一个好色的老家伙,决不会有什么真感情的。 梅容理理遮住眼睛的头发。男人不好色就是睁眼瞎,那我再美如天仙有什么价 值!真感情就像钞票,每天都在贬值,可又不像钞票那样有用。再说什么人都是可以 被取代的,不会因为没有谁就活不下去,也不会对什么人痴心不改。 当然会,有人就会!我压低嗓音说。 梅容笑出了声,你想说你…… 噎得我半晌说不出话来,招手叫了辆出租。 未等回到商店,梅容已经沉沉睡去。 这一次,我没有急着让梅容醒来,而且也再没有在文联露面。真正到了山穷水 尽的地步才使我下决心彻底逃离生活。 钟天华的故事,讲到这里告一段落。我告诉他,高风从加拿大回来后,便到处 打听他的藏身之地,弄得关门弟子肖婷婷心冷如冰,最后断然跟他分手,跑到郊区 去烧她的陶艺作品去了。 “也许文联关于你和梅容的那些传言,都是出自高风之口。” “传言?传我什么?” “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自知失言,便轻描淡写想胡弄过去。“你肯定也能猜 到,传言多半是捕风捉影,然后作一些夸张而已。” 钟天华大笑,“高风那种委琐的想象力,即使无边无际地夸张,也超不过三流 色情片的水平。你只消看看他那一堆鬼怪式的陶罐,就明白他不过尔尔。” “难道你小子还有别的花样?” “只是点雕虫小技,有时间我会让你开开眼的。”钟天华得意地看着我。 穿过高楼林立的街道,穿过一张一张陌生冷漠的脸,就能看见钟天华的“佳丽 新包装”时装店。钟天华的艺术天才,竟成了橱窗媚人的华丽,因此这个城市的任 何一家商店的橱窗都无法与之相比。使我惊讶的是,那六个柜台小姐虽然并非绝代 佳人却也十分的赏心悦目。勿庸置疑,钟天华对她们作了精心包装,而钟天华却告 诉我,如果没有他那双手的触摸,她们决不会如此多姿多彩。 “过去我让你看的那些人体模特,比起她们不过是一堆烂肉。”钟天华一脸的 得意,仿佛在炫耀他的杰作。“你要欣赏她们全部还是挑一两个?” 不难看出六个柜台小姐既是雇员又是模特,她们望着钟天华的目光并不单纯是 雇员对老板的敬畏,而流溢着一往情深的崇拜。这使我暗暗称奇。 “如果拿不定主意挑哪一个,就来个满汉全席好了,但愿你不因饕餮秀色而被 撑死。” 我没有挑,因为我看出这六个女孩没有一个能跟梅容相比。 被称为梅容的女孩仍旧躺在锦缎下,我甚至不能一睹那优美的起伏,因为昂贵 的雕花的门紧紧的锁着。而在另一个灯光明亮的房间,我一下子拥有六个体态动人 的女孩。钟天华把湘妹和老姐变成他的人体模特之后不到两星期,又把他撵走的另 外四个小姐请了回来,条件是充当业余的人体模特,她们欣然应允。 小姐们环绕我而立,等待我一声令下便蜕去时髦的包装,露出真身。而我反倒 有些难堪,仿佛是她们在等着看我赤条条的丑态,因此我全然失去了一睹她们优美 身姿体态的兴致。我想跟她们聊聊,只想聊聊。 “你们知道那个叫梅容的女孩么?” 于是,我证实果真有个叫梅容的女孩,赤裸裸躺在锦缎下的是活人而不是蜡像, 她千真万确就是梅容。 我没有欣赏柜台小姐们的优美人体使钟天华惊讶,因为过去只要搞人体写生我 大都在场,虽然我也能画几笔但并不是画家。我到人体写生画室主要是去看,活生 生的人体比任何大师的人体画更让人心醉,即使模特算不上美女。其实我也只见过 一两个漂亮的人体模特,店里的这几个小姐都不错,最好要数女装柜小姐湘妹。然 而,我没有表现出心底里对秀色的贪婪,倒使钟天华失望。钟天华也许猜我还在打 梅容的主意,小声说:“你耐心等等,我会让你吃惊的。”然后让我在客厅里候着。 我等了近三个小时,打了一个盹,钟天华才露面。他穿着沾满颜料的蓝布大褂,手 上也是红红绿绿的。他抓起扔在沙发上的摇控器,打开客厅的音响,使我有种时装 模特即将上场的感觉。钟天华把客厅里的灯光也作了调整,光线既明亮又柔和。他 叫我跟他一起把客厅里的沙发挪到边上,这样便有了将近20平米的空地。待一切准 备就绪,他便放音乐。我已经猜出接下来会出现什么,因此尽量显得漫不经心,架 着二郎腿拭目以待。 当一个小姐迈着一字步扭着腰肢款款走来时,我差点从沙发上蹦将起来,然而 我却一动不动,仿佛被钉在座位上了。 小姐们满身灿烂的色彩,在灯光下令人目眩。我紧张地望着那极薄极贴身的衣 服,它很完美的展现出人体的各部位,而图案跟身体的各部位结合得那样贴切,仿 佛它不是穿在身上而是长在身体上。首先走近我的小姐中等个,体态小巧玲珑。她 在铺着地毯的空地上走了一圈,在我面前停下,“定格”了几秒钟。她离我不到一 米的距离,我透过眼镜片,始终看不出那玫瑰红为基调的服装的破绽。当我注视她 的胸脯时,她已经转过身去背对着我。我是近视加老光,看近处和远处的东西都不 清晰,而我又太过于注意她那身奇特的服饰,一直在揣摸钟天华玩什么把戏,根本 没留意那女孩长得怎样。 第二个小姐的丰腴身段上有着金绿相间的服饰,显得雍容华贵,硕硕的双乳却 因为沉重而颤动得厉害,不像是穿着衣服的。她在我面前“定格”的时间虽不长, 但我终于看清了她的“服饰”并非纺织品,而是钟天华在她皮肤上涂抹的颜色。待 她转过身去,我从她丰臀上肉的颤动证实了她是裸体。 识破了她们的身上奥秘,我才明白钟天华为什么那样迷恋女人体了。对他来说, 女人体能使他把色彩发挥得淋漓尽致。而后面的几个小姐身体上的色彩,我已经无 法描述,早已被弄得晕晕糊糊了。 最后出现的是女装小姐湘妹,她身上没有色彩,细腻润泽的皮肤如锦缎一般华 丽。也许是她肤色太美而钟天华无从下笔着色,干脆不加修饰;也许钟天华怕我太 愚钝看不出他的花招,故意留下一个不着色的。不管怎样,空白都会起到一种诠释 他意图的作用。她着衣时体态就很不错,而不着衣时则有种夺人心魄的魅力。她走 到离我不到一米的地方站住了,目光灼灼地望着我。我开始发抖,呼吸不畅。本想 从容一点的,不露出窘迫,然而,她似乎不给我面子,仿佛雕塑般一动不动。我只 得垂下头,没有勇气再看她一眼。 我听见她赤脚行走在地毯上的轻微的声响,仍没有抬头,因为她走到不远处会 回转身作最后一次“定格”。待她声息全无时我才放松一些,从口袋里掏香烟以掩 饰怯懦,然而我的手在轻轻颤抖。只听“锵”地一声,钟天华摁燃打火机,把蓝色 的火苗凑过来时,我看他一脸的写意。 “别不好意思,否则你无法领略她们的美。”钟天华说,“女人体自然会触发 健康男人的性欲,而没有性欲的男人又怎么会欣赏女人体的美呢?所以你即使有色狼 般的表现也没关系,不过一定要放松。” 未等调整好情绪,我就感觉一股强烈的香风扑面而来,斑斓的色彩在眼前闪烁。 五个小姐将我和钟天华簇拥,一起挤在我和钟天华坐的沙发上。双人沙发哪能坐下 七个呢,于是她们就往钟天华的腿上坐,而钟天华也挺自在地搂着两个小姐。霎时, 我腿上也沉重起来,未曾着色的湘妹一屁股坐到我怀里。 “你在发抖。”湘妹说,“我很可怕么?” 她用光光的手臂圈住我的脖颈,双眸黑黑地凝视着我的眼睛。 “我……心脏不好,”我结结巴巴地说,“受不了刺激……” “瞧,他觉得很刺激,听见了么!” 小姐们迸发出一阵大笑。 分明是在耍我,这帮小姐拿我取乐,意识到这一点,我感到坐怀不乱会非常滑 稽,何况我还根本做不到超脱。她们想看我能正经到何种程度,我越是显得一本正 经,于她们来说就越好玩。如果我不当一回事,她们反倒兴味索然了。可我得有时 间调整情绪,照钟天华说的“放松”才行。钟天华决不会帮我摆脱困境,天晓得这 家伙安的什么心。 “你不觉得你们的老板很坏么?”我说这话是想“放松”。 “不管老板坏不坏,可他对你挺好的。”湘妹说,“他费了那么大劲来画,只 是为了让你喜欢,还没有任何人观看过我们表演,你是头一个。难道你不领老板的 情?” 总算恢复了常态,感觉也异常地敏锐起来。我的两只手竟然僵硬地垂在不碰着 任何人的地方,显得怯懦而笨拙。而这时早没了欣赏人体美的雅趣,却理智地感受 到通身臌胀着的难以遏制的渴求。 “别拿我当猴耍啦。”我嗄哑着嗓子说,“今天长了不少见识,谢谢。” “你也太没劲啦!”湘妹拍拍我的脸。 “我还真是个没劲的人。”我酸涩地笑笑。 “把他的皮子扒光来看看到底有劲没劲。”通身都是金绿色的丰腴小姐喊。 “行了,小姐们。”钟天华终于开口了,“改天吧,今天到此为止。” 没有见到梅容我心有不甘,两天后忍不住又去了那个小区。为了不至于引起钟 天华的不快,我在一家杂货店给他打电话。他说正给梅容洗澡,要我自己找着去。 没费多大劲就找到了那个单元,伸手敲门,门是虚掩着的,一碰就开了。 屋里还是如同夜晚,各个房间都只亮着那么点柔和的光。三室二厅我都找过了, 没见人影。似乎卧室的卫生间有弄水的声音。卫生间的门没有关,我冲里面打了声 招呼。 钟天华说:“请稍等,老奚。”接着声音小了些,“我跟你说过的那个人来了, 这家伙八成是冲你来的。” 我一激灵:难道梅容已经醒来了?不,刚才钟天华在电话里说他正给梅容洗澡。 我不自禁地往卫生间里一探头,便怔住了。只见梅容全身赤裸坐在折叠椅上,头耷 拉着,合着眼皮。钟天华在水雾中给梅容洗澡,幸好他背对着卫生间的门,没发现 我在窥视。我赶快缩回头,背靠在墙上喘了几口气。 就那一瞥,看到了梅容惊人的美。湘妹已经够美了,但跟梅容比起来就暗然失 色。我的心怦怦直跳,全身的血立刻沸腾了。喘息未定,我再次向卫生间探头,贪 婪地望着梅容,全然不顾及起码的体面。即使为了这一饱眼福而挨上钟天华一顿狠 揍,或者弄得他跟我翻脸,我也顾不得那许多。 钟天华侧过脸瞅瞅我,并没有动气,只说:“我劝你别看,那对你没好处,可 望而不可及的滋味你我都尝过,我不想弄得你发疯。” 无须提醒,因为我已经有了痛彻肺腑的绝望,可欲罢不能,真像钟天华说的, 我发疯了。钟天华关了莲篷头,用浴巾将梅容裹住后,抱着她往卧室走去。我跟在 他身后寸步不离。然而,他竟将我推出卧室,将门锁上,说是为你好。 使劲擂门,钟天华不理。拳头砸在门上砰砰的声响越来越弱,最后阒然死寂。 我太累了,一屁股坐在地上,背靠门呼哧呼哧地喘息。不知过了多久,感觉到身体 在往后仰,蓦然回头,只见钟天华透过门缝,居高临下地俯视,目光冷冷地落在我 身上。 “想看,你就进来吧。” 仿佛兜头浇了一桶冰水,我的心猛一抽搐,扶着门框慢慢站起来,嗫嚅着: “对不起,我有点失态了。” 梅容已经穿好衣服,坐在梳妆台前,长长的秀发拖曳在身后。从镜子里我看出 她仍然沉睡着。钟天华用烘干器替她烘干头发后,然后十分用心地替她梳理。接着 又对她的脸边按摩边抹护肤霜,动作很专业的,不亚于美发厅的师傅。他俯身在她 的耳边说: “你把这家伙弄得神魂颠倒,已经疯了,看来你真是魅力无穷哟。” “喂,钟天华,你他妈少损人。”我恼羞成怒,“幸好梅容听不见,要不我再 没脸见她。” “不,她听得见,甚至还知道你干了些什么。刚才警告过你,别自找没趣,可 你却把她当成死人。” 钟天华郑重其事地告诉我,梅容能感到冷暖和饥饿,而且能在浓睡中吃东西听 音乐表达喜怒哀乐和做爱,而在浓睡中这一切都毫无做作。这是钟天华成天和她呆 在一起琢磨出来的。常人熟睡时有感觉不足为奇,而她竟然有表情。钟天华头一次 看到的是她不高兴的表情,并没有在意,以为是无意识的,然而,从她断断续续的 梦呓中,悟出那是对他做的某事不满意。当然,如果能遂她的意,她便一脸的喜悦, 屡试不爽。 使我感到神奇的是,钟天华说他能跟昏睡中的梅容交流,而且还能进入梅容的 梦境。钟天华说进入梅容的梦境才是最高境界,只是他还不能完全进入。也许为了 能进入梅容的梦境,钟天华才悉心照料梅容的吃喝拉撒睡,从不让别人插手。钟天 华说,他终于体会到心心相印是怎样的一种境界,绝非常人所能想象的。他姑妄说 之,我姑妄听之,因为我还无法判断这一切是不是他的胡思乱想。 “你老婆知不知道梅容跟你的事?” “吕莹到过商店,而且不止一次,不知道是说不过去的。” 钟天华说,时装店的生意被几个小姐经营得前所未有的好,财源滚滚,声名大 噪,也许吕莹认为我们钟氏兄妹天生就是生意人,反而不好过问店里的事,唯恐败 了老公的财运。 也许,吕莹深知老公的癖好,相信老公不会像一般男人那样嫖女人,只是对女 人体的痴迷。画家痴迷女人体是很平常的事,连逢场作戏都算不上,这就使她多少 有了点安全感。因此,她完全可以放心地装聋作哑,不去认真。当然,倘若今天我 所看到的情形被她闯见,她肯定不会等闲视之。 给梅容梳妆好之后,钟天华将她抱到客厅,坐在沙发上,搂着她与我谈话。梅 容歪头倚在钟天华肩上,仿佛在闭目养神,不像是稀里糊涂地昏睡。我竟然不敢老 盯着她看,担心她真能洞悉一切。 的确有些不可思议,我同钟天华讲到某些荒唐的旧事,她竟露出微笑,真像是 忍俊不禁,我反倒笑不出来。到吃晚饭的时候,我已经不再怀疑钟天华所说的一切, 因为她能吃,虽然钟天华像喂小孩那样将饭菜送进她嘴里。不过她吃得不多,讨厌 油荤,似乎怕吃得太多会发胖。而平素总是漫不经心的钟天华,对梅容表现出的体 贴入微和耐心使我惊叹不已。仿佛他仅是梅容形体的延伸,而梅容则像是一种感觉, 抑或是梦幻,甚至是虚无。 晚饭吃了很长时间,不过时间对他们来说无足轻重,似乎整个世界对他们来说 都无足轻重。 说真的,钟天华让我忌妒得要命,我发誓不再去他那里,以便尽快把梅容忘掉, 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然而忘掉梅容并不那么容易,浴中的梅容老出现在我的梦 里,那滋味不好受。所幸的是平时我有个习惯,要想忘掉什么,就求助于电脑,把 准备忘掉的人和事放进磁盘,百试不爽。于是我便坐到电脑旁,把梅容变成字符装 进我的硬盘。这一招还真灵,梅容不再频频出现在我梦里了。那天下午在电脑桌边 正干得欢,钟天华突然打来电话。电话里钟天华的声音挺没劲,就像夜里四点来钟, 他被一个恶梦惊醒,糊里糊涂打电话找我说说话,以熬过难眠的残夜。过去他不止 一次半夜给我打电话聊天。他没精打采地说梅容想见我,听起来就像是梦呓。那时 才下午两点多,我的头脑应该是清醒的。不过,在他那没有昼夜之分的藏身处,照 例黑得如同夜晚,他根本没有正常的时间概念。我没好气地说我可不太擅长和一个 睡美人交谈,谁知他突然来了精神,说你要不来也行,我就告诉她说你没空。这样 反倒引起我的注意,如果他开玩笑说他会充当翻译,我可能就不会在意了。所以我 大为兴奋棗梅容醒来啦!我忙说:马上就到,马上! “佳丽新包装”时装店顾客云集,我的个头长相衣着都太平常,不像口袋塞得 满满的那种人,因此,那几个曾经为我作过彩绘人体表演的柜台小姐根本没有注意 到我。我不便向她们打招呼,迳自往库房走去。刚到门边就被卖男装的小姐叫住了。 “先生,想买点什么?” 未等我说明来意,她便向我兜销中年男人最新款式的服装,仿佛她根本记不起 我曾经观赏过她绘着金绿色图案的裸体。我只好说我想找她的老板。 她黑黑的大眼睛瞪着我,“想要老板来替你打折?别做梦啦!” “你不认识我?” “当然认得,你是老板的哥们,所以才要你照顾我们的生意嘛。” 真让人哭笑不得,我连忙摇摇头:“谢谢。我不是来买东西的。” 她怪怪地笑笑,凑在我耳边小声说:“我懂了,你也不是来找我们老板的,大 概是看中哪位小姐,来约人去玩。” “别误会,我是路过这儿,顺便进来看看,没别的意思。” “你真没劲。不理你了,我还要做生意哩。” 我斜眼瞥瞥女装柜小姐湘妹,湘妹正忙着给一位女顾客介绍几种新款式的夏装, 根本没留意我。男装柜小姐过去跟她和另外两个小姐说了些什么,她们便嗤嗤地笑。 也许她们在笑我没劲。从她们对我的态度看出,钟天华和梅容并不在店里,可钟天 华明明约我到店里来见梅容,看来他们还在家里磨蹭着,一时半会出不了门。傻站 在那儿干等太难受,于是决定出去溜溜再回来。然而男装柜小姐又把我叫住了。 “急什么,先到库房歇着,等生意淡点了,她们再来陪你。” 我说有点事要办。她瞪我一眼,“要我拽你进去?”说着还真要动手。 无奈,我只好跟她进了库房,她给我泡了一杯茶,招待得颇殷勤。 “知道你是冲湘妹来的,这时候她忙得很。”说着和我并肩而坐。 单独和老姐在一起我特别不自在,钟天华在她身上涂抹的金绿色不是信手涂鸦, 而是着意表现她的妖冶。 “瞧你磨皮擦痒的,是不是嫌我什么?” 我摇摇头,无可奈何地笑笑,忐忑地望着她那黑黑的大眼睛,唯恐她做出让我 显得没劲的举动。 “你老实呆在这里,我还有话要说。” 听老姐有话要说我就来劲了,因为她跟我之间没有什么要说的,她要说的只能 是跟钟天华和梅容有关的话题,我想从她口中掏出几个小姐和钟天华之间的事,也 想更多地了解梅容。然而,老姐出去不久,梅容就到了。我从未听见过梅容的声音, 在小姐们惊异的叫声中,应答她们的声音没什么特别的。要等内地女人们叽叽喳喳 的寒暄结束,得有点耐性,而她们宁可放下生意不做也得没完没了地说下去,就仿 佛梅容刚从另外一个星球归来似的。外面没有钟天华的声音,他也没有进库房来, 我想他还不至于静候在那儿听小姐们和梅容闲扯,难道那家伙没有跟梅容一道来? 梅容问:“有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来过么?” 老姐说:“你是说老板的那个铁哥们,我还当他来跟我们玩玩的。” “你把他轰走哪?” “哪敢呢?打狗还得看主人面嘛。再说我们也想跟他玩玩,所以我把他关在库房 里了,本来等生意淡一点后瞧瞧他那副书呆子的惨样的。” 梅容接着就进了库房。我甚至都没有力气从沙发上站起来。 “怎么你们都喜欢呆在黑房子里?”梅容说着便拉亮了两根日光灯。 身着白色长裙的梅容十分飘逸,我耳边一切声音都消失了,有种梦幻般的失聪。 她款款朝我走来,而我却动弹不得。 “瞧你一动不动的,我还以为你睡着了哩。” 梅容身上散发出的香味,正是那天我在她躺着的床边嗅到的那种香水味。 “对不起,我太吃惊了。” “他第一次见到我时也这样,我猜你们看到的不是人,而是别的什么。” “也许是我们少见多怪,你的确与众不同。”我感到舌头不再那么僵硬了,侧 过身面对着她。 “其实我也不怎么样,是你们的眼光与众不同,跟你们打交道把我弄得糊里糊 涂,现在还真不知道我还是个人不是。” “钟天华怎么没来?” 梅容摇摇头,“我要他来店里看看,他不想动。我不想关在屋子里,所以约你 到店里来。你肯定是他最好的朋友,因为只有你到过我们那儿。” “是他告诉你的?” “也许是吧。” 我的脸发热,“钟天华说你即使睡着了也能听能看能说能吃,是么?” 梅容眼波一闪,“我不知道,就算是吧。怎么哪?” 心抽搐了一下,看来她知道我两次面对她的裸体,天晓得她对此会怎么想。 “你一定怨我们对你太不尊重……怎么说呢?我也觉得自己挺没劲的。” 梅容朗声大笑,笑得我直哆嗦。 “难怪老姐她们要耍你,你也真够呆的。”梅容笑得喘不过气,“不过,像这 样的呆子快绝种了。”她止住笑,“你不是说我与众不同么,也许我最与众不同的 是能没日没夜的睡。他更与众不同,就喜欢我睡,所以他比我妈还尽心尽意地照料 我的吃喝拉撒,我醒了他反倒嫌我烦。其实我最好的归宿是医院,由护士来料理, 可惜那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得花不少钱。” “你想离开他,对么?” 梅容叹了口气,“我最舍不得的男人就是他,只要他不撵我走,我可以在店里 给他打工,跟老姐她们一样。还别说,这几个女孩都崇拜他。” 如果她提出上医院,我想钟天华不但不会拒绝,并且还将尽全力帮她。可她为 什么不向钟天华明明白白提出来呢? “老钟应该帮你,他不是那种小器的人。要不我去同他谈谈…… “谢谢,有机会我会对他说的。对不起,我坐不住了,想上街逛逛,好久没逛 街了。”梅容歉疚地笑笑,“我只是普通女孩,只想做些普通的事。” 谈话不到一小时,也许才二三十分钟。梅容突然要走让我难受,而我却根本没 有办法留住她,只能眼睁睁望着她起身离去。就在她从我的视线消失的一瞬间,我 又有了那种痛彻肺腑的绝望。我猜梅容未必真想见我,她本意是想上街逛逛,但又 怕钟天华不高兴,找个借口而已。 回头我给钟天华打电话,问他为什么不想办法送梅容上医院,当然,我没提起 和梅容谈话的内容。钟天华说他早有此打算,只是信不过省内的医疗水平,而国内 到底有什么地方能治还说不准。我说你他妈不试试怎么知道,也许你根本就没想去 治。他火了,狠狠地挂上了电话。 这家伙并不急于给梅容治病,我是触到他的痛处了。必须面对面和他谈谈,让 他明白得过且过非长久之计。不过,我得先做一些实际的准备,以防止他以各种借 口推诿。几天后,我向一些医生朋友咨询,而那些神经和精神病学的专家,也说不 清楚为什么有的人能若干年不睡,而有的人又会长睡几十年,直到现在,这类罕见 的病例仍然是个谜。说到最后,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不妨作一些精神调节的治疗试 试…… 试试也行,不就是几个钱么?钟天华不缺钱,即使他不肯给梅容治,我虽不是大 款,但小积蓄还是有的。对!干么不能私下跟梅容谈谈,看她是否愿意我来帮她。想 到能和梅容见面,我就兴奋不已,尽管有点出卖朋友的感觉。于是竟打消了说服钟 天华的念头,竭力寻找机会跟梅容联系。我往“佳丽新包装”时装店跑了好多次, 都没有见到梅容。后来竟每天跑几趟,不过没进店里去,而是在店外面窥视。守株 待兔不行,我打算直闯囚禁梅容的秘室。可到了楼下我又心虚了,在电话亭往那黑 洞洞的屋里打电话。电话没有人接。 门也没锁。遮着厚窗帘的居室沉寂得如同墓穴。 钟天华全身透着寒气。 “老钟,别那样小心眼,我只想和梅容谈谈。” 钟天华没有说话,只木然地瞅了我一眼。 不用说梅容又上街溜达去了。 “怎么,你没有听见我在对你说话?” 那小子就跟没我这个人似的,动作缓滞地往沙发上坐。 “混蛋!”我火了,“告诉我梅容在哪儿!” 钟天华纹丝不动。我冲他晃晃拳头,他仍然不动弹,甚至都不错眼珠望我一眼。 他的脸是一副苍白的面具,毫无生气。那表情,就像是他刚刚亲手杀了至爱的人。 我战战兢兢地推开卧室的门。 一看那空空的床,脑袋里就嗡地一声。屋里的香味依旧浓郁,在朦胧的灯影中 更加撩人。墙上的画还在,画上的裸女栩栩如生。我慢慢走近它,而它却随着我的 逼近而往后退。深色的背景仿佛太空中神秘的黑洞,画上的裸女飘浮在黑洞里,被 黑洞不可思议的巨大能量吸了进去。我这才明白画上的裸女会随着观者视点的变化 而变化。你往她走近,她就离你远去;你走得越快,她离开得越急。起初我以为是 错觉,试了几次之后都是如此,弄得头晕目眩。我又被绝望攫住了,是那种可望而 不可及的深深的绝望。我一步步后退,画面就一点点变得清晰,裸女精雕细琢的各 个细部都显出勃勃生机。梅容就躺在那里,就躺在那里! “混蛋,快告诉我,你把梅容怎么哪!” 钟天华冷冷地说:“我早劝过你,可望而不可及的滋味不好受,你小子就是不 听。”他把我扔到沙发上,“根本没有什么梅容,懂么?” “没有梅容是什么意思?你杀了她?” “你真蠢。”钟天华又坐进沙发里,“如果你老是从美、爱、性,甚至从所谓 艺术的角度去看她,就太蠢了。如果我们将她重塑成超时空的……算了算了,跟你 谈这些废话都是一种浪费。” “别来跟我玩那些时髦批评家的话语,现实点说恐怕只有几个字:梅容出走了! 对不对?” “我在等梅容的电话。”钟天华说,“她不过是去打麻将,消磨她没有睡眠的 时间而已,等到她想睡的时候,她就会给我打电话。” “醒醒吧,老钟。”我反倒清醒了,“作为老朋友,我应该对你说大实话。你 想带着梅容逃离生活,可梅容一分钟也离不开给她带来无数失望痛苦屈辱折磨、甚 至欲生不能欲死不得的悲惨的照你看来是应该唾弃的生活。你和那些曾经把她当作 游戏角色的人一样使她失望,她不会给你打电话的,但她也许给跟我打。” 梅容没有打电话,而钟天华却再也不能回到有妻有女儿的家里去了。钟天华和 妻子吕莹达成分居的协定,独自呆在那间垂着厚窗帘的居室,按月给吕莹和两个女 儿送去三千元。我劝过吕莹不要逼钟天华面对生活,得给他时间。吕莹深知钟天华 的为人,反倒有些负疚,说她自己也有责任,但她仍然是爱他的,只是表达上有问 题。她也在等待着,随时准备去照顾钟天华的生活。我经常带着钟天华的两个女儿 去黑洞洞的密室,因为女儿总能使钟天华快乐。当初钟天华在设计逃离生活时肯定 最欠考虑的是两个可爱的女儿。 商店被六个小姐经营得十分红火,老姐的确有着娴熟的生意经。后来我真的就 和老姐有一番长谈,没想到老姐倒很能超脱,说决不会没良心如梅容,说工薪族的 规矩男人穷得酸溜溜的,而玩大款的又像麻皮那样让人恶心,所以碰上钟天华是她 的福份,因为他懂得怎样欣赏女人。老姐居然说:“现在是没有他就没有我,也没 有生意。女人都从他设计的服装上感到男人对女人的欣赏,现在那些演艺界的骚货 和大款们的姘头简直都迷上他了,没有他的服装就会吃不香睡不着。她们想见他, 我们就把他藏得好好的。他是我的,也是我们六姐妹的,决不能让那些不要脸的东 西靠近他!”老姐狡黠地笑了。我说你们总得要恋爱要结婚的,守着他能有结果么? 老姐说这你就俗了,我们这种人早就恋不起爱了,三只脚的没见过,两只脚的早把 我们的胃口败得都找不到感觉了。跟钟老板就是恋爱,就是结婚。而跟了哪个男人 能像跟了他这样自在快活呢…… 令人忌妒的是,她们对钟天华真挚地倾注了女性的全部温柔,每天都有小姐去 料理他的饮食起居,尽量使他高兴,慢慢忘了梅容。 然而钟天华那小子哪里高兴得起来,一门心思等着梅容打电话。 就连我都陷进去了,心想梅容不给钟天华打电话,说不定会给我打,而且每时 每刻都有可能打来,所以我一听电话响就扑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