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37年4月1日,正值西俗愚人节。在沪上第一流的教会女中——育秀女塾园内。 随着阵阵上课钟声,草坪上,一批穿着墨绿色棉绸面旗袍——育秀校服的女学生, 正挟着讲义,三三两两鱼贯进入位于大草坪东端的阶梯教室内。她们是高三毕业班的学 生,这一节,是她们讨厌的家政课。 育秀这样的上流女校,视家政课,与英文同等重要,虽说它并不属主修课,却为着 它似乎更能有助于学生将育秀的精神和淑女风范带向社会,因此无论是校方还是学生本 人,都不敢轻视这门学科。校方常在社会上请些各界著名人士来给学生上课。 这节家政课题目为:《常见小儿疾病预防》。谁知是哪个老太太来念这本经。女孩 子们最怕上这种老女医师、老护士的课,她们口齿既不清爽,讲得又啰嗦,还严厉得不 许下面有一丁点声音,这样的课,简直在受难。 “我们的教务长沈先生目光真远大,已经想到要给我们上小儿疾病预防了;好像我 们一跨出育秀校门,就会忙着——”一个女学生,怏怏地叹了口气,说了上面一番话后, 就哼起了《结婚进行曲》。她叫朱蓓蓓,虽然与众人一样一身绿棉绸旗袍,但她那卡得 紧紧的腰身、一头及肩的烫得蓬蓬松松的鬈发,以及那高高耸起的胸部,多了几分与学 生身份不符的媚态和风流。亏得育秀所属是比较活泼开放的美国教会,否则,早就不能 容纳这样的女学生了。 “不过我看呀,说不定还是朱蓓蓓第一个‘扫哆哆哆,扫莱西哆’①呢!全班就是 你的电话和信最忙!”一个长着一对丹凤眼,却是一点没有古典气韵,俏丽中透着聪慧、 还带着几分咄咄逼人的傲气的女孩子祝隽敏,在边上揶揄着她。 ①“扫哆哆哆,扫莱西哆”《婚礼进行曲》开头两句。 “不要憨了!我才不结婚呢。一结了婚,女人就像离了柜台的商品,不值铜钿了! 我是抱定独身主义的。”朱蓓蓓扬起双臂,在窄窄的走廊里作了个漂亮的葡萄仙子式的 转身,老练又不失可爱之态。冷不防,手臂甩到一匆匆走过的穿灰布长衫的老先生脸庞 上,差点把他的眼镜给打落了。 “轻狂!”那老先生匆匆整了整镜架,眼睛看也不敢看朱蓓蓓那对绷得紧紧的胸脯, 加紧了脚步往前走。这时,另一位女学生抢先走了几步,为他推开前面的玻璃门,一边 轻声说:“走好,徐先生。” 徐先生疼爱地看看她,随后感激地对她点点头:“谢谢你,席芷霜。”就穿过玻璃 门上楼了。几乎同时,走廊里的女孩子们,爆出一阵不可抑止的笑声,同时有人拿腔拿 调地学着念道:“余逝将西迈,经其旧庐;于时日落虞渊,寒水凄然……” 这位国文老师徐先生,是育秀园中唯一的穿长衫的先生,也是唯一的男性先生。他 原为青浦一前清举人,也不知怎样被校方聘来这里教国文。在育秀这班洋小姐中教国文, 想像得出有多艰难无趣,更何况这样一位寒酸的老朽。女学生们当他是假的,在课上看 英文小说,在课桌肚里做毛线活。人说“不为五斗米折腰”,但这位徐先生,硬碰硬, 就是为着育秀园内较一般中学高得多的薪水,含羞忍辱地留下来了,成为一届又一届不 懂事的女孩子们开玩笑的对象。 “你们不作兴这样的,人家徐先生学问多好,年纪又这样大了,不要这样取笑他嘛。 我们都快毕业了,彼此留下一个好印象嘛。”席芷霜制止着大家。 这个席芷霜,脸庞圆中见方,饱满白皙,一对不大、却是汪汪的顾盼生姿的秀目黑 白分明,很是活泼。虽说18岁的女孩子尚有几分稚气,却已是活脱脱的一个美女雏形了。 再配上一副浑圆柔和的下巴,使她的美貌,很有几分老太太们中意的富态相,怨不得学 校里从舍监猫头鹰到教务长沈先生乃至洋校长密司帕力,都很偏爱她。 芷霜是个用功的学生,不止英文好,国文也优秀,特别是她的作文,常被国文徐先 生选出作范文在班里朗读,为此,她还是37届育秀年刊的总主编呢。在育秀,一个漂亮 又功课好的女学生,是享有绝对威信的。她这一番话,倒让那班女孩子们安静下来了, 大家默默走进教室,无趣地等着一场冗长的报告会。 一阵橐橐的皮鞋声,教务长沈先生,领着一位身材颀长,穿着一身白夏克斯西装的 年轻先生进来了。 “这位就是彼得·高博士……”沈先生话音未落,即被另一匆匆赶来的学生请出去 了,想来,又是哪个班在与国文先生过不去,要请教务长去媳火了。 整个教室的气氛,似都因着这位年轻先生而为之一振,没想到,在沪上享有盛名的 彼得·高博士,原来这般后生英俊。只见朱蓓蓓把身子一挺,一对晶亮的眼睛,挑逗地 直逼视着他。他却很沉着,也十分得意。只见他左手手指叉开往讲台一撑,右手撩开敞 着的西装上衣下摆往裤兜里一插,摆出一个十分潇洒倜傥的造型,然后微微一笑,用一 口流利的牛津音英语开口了:“诸位,我来贵校上这小儿科常见病预防,真是笨得可以 了,待你们把各自的小宝宝养得白白胖胖的,我的财路可要断了!” 女孩子们吃吃地笑起来了。 他的字体,也如同他的人一样潇洒,那“f”“t”“l”等字母,都给他拉得长长 的,就像他的身材一样。 顷刻,满满一黑板都给他涂满了,他就从口袋里摸出一方浆洗得笔挺雪白的大手帕, “啪”的一抖,将口鼻一掩,然后略略侧着身子擦黑板,那一下,姿态又文雅又潇洒, 把台下这些高傲的女孩子都给压住了。 女孩子们面面相觑,似在无声地说: “看见吗?” “看见了。” 祝隽敏与席芷霜,是班里公认的“这一半”和“那一半”,要好得有如刎颈之交。 此刻,隽敏悄悄给芷霜传过去一张纸条:“这位高先生很是神气洋派,他是否符合你的 ‘黑漆板凳’要求?”因着“丈夫”一词的英文发音,与上海话“黑漆板凳”一词十分 相似,因此女学生们都以“黑漆板凳”替代丈夫之词。隽敏还在纸条上,用钢笔画了张 四平八稳、结结实实的小板凳,然后打了个大大的问号。 芷霜接过条子不经心地看了看,再抬头打量下台上那位西装头抹得光光的、英气自 信的先生,低头在纸上嚓嚓几笔:“这不是只黑漆板凳,是张沙发,起码要替这张沙发 做一套沙发套,还要配上靠垫……太奢侈了,我是吃不消的。”又把纸条送回去。 隽敏接过纸条一看,一掩嘴差点笑出声。 台上,这位先生对着一室女学生,劲道越来越高,话题也越扯越远了:“……其实, 生活中充满各种哲理,这种生活哲理,同样可以用科学定理来解释,比如:作用力与反 作用力,同性相斥异性相吸……”讲到这里发现开了无轨电车,又忙忙再摆出一张正儿 八经的脸补充着:“因此,留心一下这些科学现象,就可以避免在生活中发生一些不幸 事件。比如当你怀抱幼儿而高空正有重物下坠时,你一定要冷静地往风向道方逃避,因 为任何重物的下垂,都是按风向成抛物线状的。明白这个道理,不管你是避下坠的花盆 还是炸弹,都是一样的。”说着他一抬手,在黑板上画了一长条上下去向的长弧形,雪 白的西装衬衫袖口上,闪烁着一对耀眼的白金钮扣。 下课钟声又噹噹响起来了,正在诧异这节课怎么过得这般快,只见这位先生轻轻拍 拍沾满粉笔灰的双手,狡黠地一笑,说:“我讲的这一套,还是不解决问题,要真正解 决问题,除非到彼得·高的诊疗所来。另外,我姓封,小名封静肖,是彼得·高的助手。 刚才你们沈先生来不及介绍完毕。好在今天是April Fool,愚人节,权当我只是与诸 位小姐做了次April Fool的游戏!” 在一片哗然中,他下了楼,待女孩子们清醒过来扑至落地窗边,他那颀长雪白的身 影,已走过林荫道,不久,就在拐角处消失了。 隽敏长长透了口气,感到一丝淡淡的怅然; “我是奇怪呢,怎么这位儿科专家,竟这么年轻!” 下午4点,是育秀的学生自由活动时间。育秀女塾,归属一个十分富有的美国教会, 因此校舍设施,均十分讲究舒适。每2人或3人一间房间,每层宿舍楼,还配有两大间起 居室,由各房间学生轮流负责布置打扫,如是既陶冶了学生的品味,又可让那些向来五 体不勤的小姐们,躬身处理一些日常琐事。 起居室终日窗明几净,两组大小不一,式样各异的沙发,分置在房间两端,靠墙一 张黑橡木大餐桌上,铺着女孩子们自己编结的累丝台毯,上面堆满了各种稿纸,芷霜正 在埋头忙碌着。她是37届育秀校刊的大主编,离毕业还有3个月,她正忙着要发稿了。 课余闲暇,女孩子们都喜欢带着课本或编结物在这里小坐。今天谈话的中心,似都 围绕着这位年轻的冒牌彼得·高。 “他的英文讲得真漂亮,完完全全一口标准的牛津音。他完全可以凭他的仪表,做 挂牌律师。为啥偏偏要选小儿科医师?”隽敏不解地问。 “做小儿科医师容易出名。做律师,没靠山没背景的。上海滩上的律师又多如牛毛, 哪能这么容易出名?律师没有名气,饭也没有吃呢。”不知谁插嘴道。 “这位先生会没有靠山?也是讲讲的。”朱蓓蓓丰满的胸脯一挺,有点卖关子地说。 “他是哪一家的公子?”隽敏仗着自家父亲是沪上屈指可数的私人商业银行中华银 行的常务董事兼总经理,金融界上赫赫有名的祝景臣,自认也是个名门闺秀,因此语气 颇有点居高临下。 “我猜,他这个封家,就是蒲石路上的大户封家。杭州封家老太爷,打倭寇有功, 皇帝赐了良田万顷,黄金万两,就这样发起来的。”朱蓓蓓是班里出名的社交界能手, 她肚里似搁着一本账,上海滩上名门大户的家产秘史,好像她都能略知一二。“……不 过人讲,好不过三代,这个封家,老派守旧,除不多的几个后代出洋留学外,大多是喜 欢孵在家里吃老本钱的,早几十年就分了家,也不知今天这位封先生是封家哪一房的。” 朱蓓蓓叨叨地说着。 “那……他有太太了吗?”隽敏先是怔怔地听着,后来,猛然冒出这么一句。 “怎么?送我18只蹄膀,我就去跑一趟,一五一十替你打听来。”朱蓓蓓扫了她一 眼,说。 “你不要瞎三话四!”隽敏当即紫涨着脸,拎起一只沙发靠垫就向朱蓓蓓扔过去, 靠垫擦过芷霜堆满稿纸的台子,飞到桌子那头一位一直默默无语地埋头做勾针活的高颧 骨女孩身上。她只是好脾气地把靠垫挪开,芷霜却跳了起来:“哎唷,我的稿子!你们 这班人不来帮忙,还要给我捣乱,真是吃饱了饭没事干了。对了,朱蓓蓓,托洪枫的事 你办了吗?” 洪枫,是当时红得发紫的一位电影明星。育秀的年刊需要拉大批广告,电影明星交 际广,与厂家熟,朱蓓蓓又与洪枫极熟,因此芷霜就全盘拜托给她了。 “这位大明星,一天到晚不在家里,电话老是没人接,我再打去一个试试看。”朱 蓓蓓说着就去墙角边打电话了。 芷霜头一回,目光落在那位颧骨高高突起的女学生身上: “刘彩珍,你的‘37级的最爱与最恨’呢?” “我还没有想好呢。”刘彩珍哭丧着脸说。 刘彩珍是南通棉纱大王刘家的千金,因为刚从南通转过来不久,身上多少还带着点 外省人的土气,再者英文程度也不好,因此神态举止之中,总显得木然呆滞,在这些标 致活泼的洋小姐中,不免很有几分小家小户的腔调。她所以还能转学转进来,全因为育 秀春夏两季的麻纱及棉绸校服料,一直由刘家经营的裕盛纱厂优惠提供的,于是,校方 也对她的入校实行优惠。反正现今,向来有清高之称的学府,也不再仅是一片朗朗书声, 洋钿的叮叮噹噹声,也时有听见的。花钱混一个名校校籍或文凭,已不是什么不得了的 事了。 “不成,今日你非得想出来。否则,我们的年刊在毕业前出不来,这责任你担当得 起吗?就差你的了。”芷霜将一叠文稿纸掀得稀里哗拉的,一副公事公办、不得通融的 腔调,对着刘彩珍说。 人的习性,都有点欺软怕硬的势利眼,即使这位长相甜甜,举止娉娉的芷霜。芷霜 原非富家出身,父亲虽为英国留学生,在中华银行任信贷课协理,但为人中规中矩,从 不做啥标金或票证投机之营生——银行里捞这种外快的人有的是,就靠几个死薪水过活, 不过家道小康而已。而育秀的女孩子又大多非富则贵,因此席芷霜在育秀的6年,置身 在一群阔小姐中,为着自己没有昂贵的皮大衣和钻戒,在被窝里也偷偷流过几次眼泪。 芷霜生性高傲,她是宁可十指光光,也不屑用次等的首饰来装饰自己,正如她在学业上, 一定要争个第1名,而不甘屈居第2或第3的。由于美貌加上聪慧和好成绩,使席芷霜在 育秀园内,也属佼佼之辈,但内心里对那种富家之女,总有点酸溜溜的。好容易遇上一 个暴发户出身的土里土气的刘彩珍,因此有事无事的,席芷霜总要用言语刺她几下。 看到众人目光一下都集中在自己身上,刘彩珍很显得有点不安。她放下钩到一半的 网纱台毯,咬咬嘴唇,再看看手中的编结物,说:“最爱钩台毯……” 芷霜和其他同学忍住笑,又逼着刘彩珍回答“最恨”。 “最恨……最恨历史考试,”刘彩珍很认真地说:“那英国皇室家谱,比我们刘家 门祖宗十八代的族谱都难懂,我是一生一世也弄不清楚的。” “算啦算啦,”芷霜忍住笑打断了她,“就把你这个‘最爱最恨’写上去蛮好的。 十分自然。” 那边,朱蓓蓓电话已拨通了,芷霜竖起耳朵仔细地听着。 “……洪枫小姐,帮帮忙啦。你晓得,我们37届校刊的本钱,都要靠这点广告铜钿, 现今的纸张又贵……你大明星呀,那些‘格林好斯’、‘康福’①的大老板,只要你洪 枫小姐关照一声,不就成了……”朱蓓蓓笑眯眯地眱了一眼正在一边对她挤眉弄眼的隽 敏,又对着话筒讲:“过天我两个同学来看看你。一个是好朋友祝隽敏小姐,中华银行 祝景臣的千金,非常崇拜你,还有一位是我们年刊的大主编,你送两张签名照给她们 嘛……” ①格林好斯是旧上海著名的时装店。康福是旧上海著名的皮鞋店。 隽敏高兴得在边上拼命地点头。 朱蓓蓓刚搁下话机,隽敏又拿起了。她14岁丧母,为了安慰沉在悲痛中的父亲,主 动挑起长女的担子,从日常开支到雇辞佣仆之事,倒也管得像模像样,伊然就是个女管 家了。因此虽说寄宿在学校里,仍不时要打只电话回去关心一下家里诸事。都说她聪明 能干,像煞她的父亲祝总经理。 “发根老伯是啦?我是大小姐……叫二小姐听电话。”只见她两片轮廓分明的嘴唇 一撇,笔挺的鼻子一抬,很有一股不容延俄的威势。 晚上,快摇熄灯铃了,芷霜疲倦地合上沉甸甸的《英国历史》,打了个长长的呵欠, 对着身边还是一脸茫然的刘彩珍说:“历史这东西,只有靠死背,我的帮助,也只能到 此为止了。” 趁着熄灯前还有几分钟时间,芷霜冲了个淋浴,雪白的毛巾高高地盘堆在头顶上, 颇像18世纪法国贵妇的裘皮帽子。 “唷,芷霜,你这样真漂亮,就像嘉宝在《大饭店》里的镜头。”隽敏冲口说道。 “我自己看看,活像个印度红头阿三。”芷霜双手拍拍头上的毛巾,说。 这是一间约25平方的房间,东墙下一溜3张单人床,垂着3顶珠罗纱蚊帐。刘彩珍插 班进来前,这里一直只隽敏芷霜俩住的。这时,最靠边的那张床上,垂着的罗纱帐里, 已传来刘彩珍轻微的鼾声。 “她倒还睡得着。她的英国历史,从‘玫瑰战争’起,就已经是一笔糊涂账了。” 芷霜对着那张床呶呶嘴,哑声对隽敏说。“历史不及格,她要拿不到文凭了。” “她岂止历史要不及格,我看她英文、圣经,都要不及格了,今年是无论如何毕业 不了的。不过她是天生的好福气,什么都不上心。听,都在打呼噜了。”说毕,隽敏深 深叹了口气。 “怎么了,隽敏?”芷霜被朋友那声沉重的叹气声惊住了。她不要让那位封静肖先 生给迷住了? “刚刚大妹在电话里告诉我,爸爸与蒲小姐的事,定下来了。”隽敏说着,眼圈都 泛红了。 隽敏也真命苦,讲起来千金小姐一个,偏偏亲娘死得早,可见天下事,本难全呀。 “算啦,”芷霜从后面环抱着自己的朋友,轻声安慰着她:“你爸爸才40几岁,事 业又这般发,你还指望他这辈子就此不娶了?” “不是的,不过……”隽敏喃喃地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算啦,这总归是迟早的事。”芷霜依旧絮声劝着她。 “一想到那姓蒲的女人,要从我手里接过钥匙,我这口气就透不过。” “就是蒲小姐不进门,不见得你还要为着这串钥匙在家里守一辈子。”芷霜拍着朋 友手背说。 隽敏却又“嗤”一下笑出来。“你就那么要紧想出嫁呀!是看上那个大医师了吧? 呃,他到底是不是蓓蓓讲的那家封家?” 芷霜把脸一沉,生气了。“我才看不中那个西崽呢。”说毕一撩帐子,就钻进去了。 “我倒真有点欢喜他。”隽敏却一边开始用牛皮纸卷头发,一边对着镜子说。 “这种黑漆板凳,我讲过了,只有朱蓓蓓这样的人才有本事去配他的。”芷霜头伸 出帐外,说。 这时,门外响起一阵沉重的钥匙的桑桑声。接着,就听到厉声的催熄灯声,是舍监 猫头鹰来查夜了。舍监先生其实有个极文气的芳名:莫婉莹,但女孩子们称她为猫头鹰, 除了因为她的长相像外——滚圆多肉的黑皮肤上,架着一副滚圆的近视镜片,还因为她 的生活习性也像猫头鹰;白天是看不到她的身影,只待华灯初上之时,她就摇着那副深 度近视片出来了,忙碌又尽责。 “哼,对我们口口声声说要保持夜间安静,也不想想她自己那串钥匙,就像只铜匠 担似的,哗啦哗啦,声音最响。”隽敏灭了灯,一边不满地咕哝着。 半天不听见隽敏上床,芷霜将头伸出帐子一探,只见隽敏出神地伫立在阳台上,她 忙披了件晨衣也走出去。这样的季节这样的气候,外边还有点沁寒之意。月亮躲在云层 后面冷漠地照着,月色朦胧中,隽敏一对丹凤眼亮晶晶地闪着光。她头也不回地问芷霜: “你认为……朱蓓蓓很漂亮?” “哦,至少,她的风度举止不错,见识广嘛。” “你不认为今天那位先生很不错吗?”隽敏很激动地问着,猛地发现自己的嗓音在 这夜的沉寂之中显得太清晰了,忙用手掩着嘴巴,惊恐地四下张望一下,只听见不远处 喷水池的水柱,发出单一、重复的湍湍声。 芷霜只是恬淡地一笑。“我也不知为什么,这就像在橱窗里看见一件很漂亮的衣服, 或许看见它时我会很赞赏它,但我决不想得到它;这可能有种种原因,或许它不适合我 的肤色,身材,气质……对,气质!” “我可不管,”隽敏把身子伏在沁凉的石栏杆上往下探着身子。“只要我喜欢,我 就要把它买下,哪怕穿不了锁在箱子里,我也要买下来,买下来了,它就是我的了。” 芷霜没有吭声,只是与隽敏一起俯在石栏杆上眺望着。或许因为她不是富家之女, 因此她在许多方面,要比自己的女友想得实际多了,这决定她不会盲目地“迷”任何人 和事。 云层散开了,一轮清辉照亮着铺着碎瓷的幽径及用各色花草拼镶成的花坛,这就是 上海无数女孩子神往的育秀园。她在这里生活了6年,从初中到高中。育秀园宛如一个 窗口,让她窥见了一整套辉煌高雅的生活品味,她已习惯它了。再过2个月,她却要离 开这里了,但她希望自己能像取得文凭那样,取得一个得以永久进入这个社会层次的资 格。她不知道自己能否成功,但她想她会不懈地去努力的。 “阿敏,你将来打算读什么?”芷霜问。 “新闻系。” “一个女人,跑来跑去做记者?”芷霜连连摇着头。“你又不是朱蓓蓓那样的人!” “你今天是怎么了,老让朱蓓蓓与我过不去。” “我意思是,朱蓓蓓处处兜得转,你又没这点本事,怎合适做新闻记者呢?再讲一 个女人家……做记者要到处跑的……”芷霜有点畏怯地说。 “这又有啥关系?跑跑人头就会熟,跑跑也就跑惯了,沪江的新闻系很好。你呢?” “我考‘家政’。” “哎哟,这‘家政’有啥读头?还不是教你如何烧菜理家?就像培训娘姨一样。” “别瞎三话四。我总觉得,我就合适读家政。‘家政’‘家政’,顾名忠义,总归 是不会离‘家’太远,太像新闻记者这样满天飞。”芷霜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是一直认 为,唯家政系,是帮助她步入这她向往的那个层次的一种牢靠资格。再退一步讲,每年 育秀,都要从当届升大学的育秀毕业生中物色个别品学兼优的学生,作将来育秀师资的 待聘。一个女子能在育秀这样的学府谋得一份职,是十分体面的。芷霜来自薪水阶层之 家,自然也要考虑到将来毕业后的谋职之难。而据她近年来留心观察,育秀师资在英文、 史地方面已人满为患,唯家政、数理及音乐,尚有希望可以待聘。而这几门科目中,她 对“家政”是最有兴趣和有把握的。 “呃,”隽敏却叹了口气:“我可巴不得离家远一点,越远越好。待那姓蒲的女人 踏进我们祝家门,我保管会一天都呆不住。” “那好办得很,快点嫁人吧。”芷霜逗着她。隽敏一把搂住她,两人哈哈笑起来, 又忙屏住嘴巴。 那缱绻的花香,在夜色月光之下,越发显得浓烈醉人,湿雾似的,又粘又浓地渐渐 弥散开来。那是她们的第18个春天。她们以为,每一个春天,都会是这样的:馨香、绚 丽、醉人和充满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