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隽颖与蔡立仁坐在下面客厅沙发上聊天,蔡立仁送给她一只精致的手提包,黑漆皮、 方方长长的,可以放得下琴谱、簿记、大开本的书,确实十分合适隽颖这种职业女子, 他很会讨人欢喜。 这一阵,蔡立仁已公开对隽颖发动攻势了,外表不露声色,却是步步逼近。说句实 话,蔡立仁也可谓年轻英俊、一表人材,高高的身子,一身毛哗叽长衫配着笔挺的西装 裤,擦得锃亮的皮鞋,另有一种潇洒之气。 这时,正是夕阳斜照时分,西边玻璃窗上,映上火烧一样的一层桔红色。 “蔡先生常年这样沪港两头来回走,也太累人了。”隽颖对他总是如此想到自己, 也是十分感激的,因此每次他来访,也总是陪他坐坐讲讲。 “我反正一个人,未来去去也方便。我们刘老板是把厂子里事一塌刮子都交给我, 所以我担子也重得很。只是近来总也觉得,这有点像在为他人做嫁衣裳。比方讲,这次, 我就为我们刘老板争回一笔保险金。八·一三前几个月,我们厂向荷兰买了设备,并向 英商保险公司投报了,合约规定保险费分4期付,我厂在第一、H期均按时付了款,后因 战事动乱没有付第3期,而所购之货也一直迟迟未到,后来证实这艘船遇险沉没了。我 们老板也一直不去保险公司交涉,自以为因4期保险费只付了两期,脚骨不硬。我就不 服帖,逐条推敲合约条文,认为我们完全可以去索赔。船只沉没恰是在第3期未及缴付 时沉没的,我就抓住这点据理力争,合约一经签订,便具合法效力,任何情况下都没有 推诿的理由,至于逾期缴费,则是另一码,不能混为一谈……对不起,我的话很让你乏 味吗?” “一点没有,听听长长见识也好。”隽颖总是十分顾及对方面子的,何况人有时也 奇怪,与一个人接触多了,只要这个人确实不卑俗,渐渐地总会越看越顺眼,会看出他 许多好处。隽颖对蔡立仁,就是这样。她觉得他能干,吃得起苦,办事稳扎稳当,这对 一个男人来说,确是不可多得的美德。 “我可能,今年想回常州老家过年了,已有好几年没能回去过年,老是忙……忙起 来,人家合家吃年夜饭,我只到饭铺叫碗面在写字间里吃吃……”蔡立仁说着,神态不 禁露出几分惨然。 “老人都好吧?”隽颖挺同情地问。 “父亲尚健,母亲有青光眼,眼睛看不出,就有点本木了。从前年轻时,母亲是蛮 能干的,我对父亲倒不大怕,就怕母亲……”说着,他忽地扑哧一下笑了出来;“我小 时候可调皮了,一次让私塾先生用戒尺打了几下手心,气得在晚上爬到先生烟囱管上撒 了一泡尿……” 隽颖忍俊不住,纵声笑了起来。岂料他们的沙发背后,也是一阵格格笑声,隽颖往 后面一张,原来老4隽思躲在后面。 “啥人叫你躲在这里?”隽颖又好气又好笑。 “大姐叫我躲在这里,听听蔡先生有没有向你求婚……”隽思哭丧着睑说。一句话 让蔡立仁和隽颖俩满脸通红。 “还不快出去。”隽颖对着4妹屁股上一巴掌,隽思一溜烟逃了。“看……小孩子 讲话呒轻呒重的……”隽颖一边尴尬地解释着。 “不过……祝小姐,”蔡立仁一边转动着手中的呢帽,一边轻声说:“这一阵,我 们相处得也蛮熟了,对我这个人,想你也有所了解的。我这个人,学生意出身,大学也 算毕业的,只是……”他幽默地将长衫下摆一掀;“有点俗气吧?” “呵……”隽颖感到接下来他就要向她求婚了,虽然对此早有准备,但还是有些失 措。 仿佛是留给她以稍事考虑的时间,蔡立仁将帽子端端正正戴上,再穿上大衣,依旧 用安详的口吻说:“可能我的话令你太突然了,不过,祝小姐,我希望你可以考虑一下, 再会!” 他走了,虽然穿着中装长衫,看上去比实际年纪要长一点,神态上也显得有点守旧, 但那利落干脆的步子,却透着坚毅和自信,这样的男人,总会成功的。 晚餐桌上,因为父亲有应酬、蒲娟琳说头疼没有下来吃饭,餐桌上就几个小辈。顿 时,空气活跃多了。 “听着,大哥答应,礼拜6请我们去曼德逊俱乐部玩,大哥将正式把未来的大嫂介 绍给我们。听爸讲,要准备替大哥订婚了。”隽敏在饭桌上宣布。 “你与席小姐都同学6年了,还需要大哥介绍。”隽颖说。 “那不一样,身份两样了。再讲……一直不走动了,再要交往,相隔时间久了,总 归还得要个人拉拉线。”隽敏想着当初,自己气量也太小一点,拆穿了讲就因为席小姐 比自己早找到意中人,出于一种女孩于莫名其妙的嫉妒,就与席小姐疏远了。现在自己 有了封静肖,一个曾令育秀全体高3女学生赞绝的真正的绅士,当初对席芷霜的那点嫉 妒和酸劲。也早已烟消云散了,实在也很想让席芷霜分享一下她的幸福。有心想那天把 封静肖也拉去,又有点难为情——到底还未曾向家里人确定关系,所以,她就问隽颖: “阿颖,把蔡立仁也带去好吗?热闹点。” “这……算啥呢?”隽颖拂拂手说。 “是呀,蔡先生还未向颖姐求婚呢,一个劲讲啥保险公司的事,还有往烟囱管里撒 尿……”一直在低头吃饭的隽思,认真地插嘴说,把个隽颖又弄得满脸通红。 “我看,蔡先生蛮不错,实实惠惠的,”隽敏却一本正经对隽颖说,“再讲……” 她本想说“你也不算漂亮”,但话出口却成为:“再讲,你也不小了。” 听这位漂亮姐姐的口气,仿佛她隽颖唯一只有这个机会了。当然,隽颖是不如姐姐 拥有这么多追求者。但是,她有人爱的。这种爱不像蔡立仁这种,她敢肯定,如果爱也 是有刻度的话。那么,对蔡立仁是喜欢;而对范仰之,则是爱。因为他从来不流露,甚 或是故意压抑着的,这就使得这种爱更别具魅力了。 “再讲了,说不定那时他已回常州了。他讲过他要回常州过年去。”她只能暂时搪 塞着。 晚饭后,隽颖穿上大衣,往范仰之家走去。晚上,去造访一个单身男于,或许很不 合适,但隽颖是个职业女子,对这些陈腐的见解倒也不在乎了。而且,她已替失业了的 仰之觅了个位置,在救济总署上海一个办事处里,这种慈善机关工钢是不会大的,但总 要好过闲在家里。另外……今天,她十分想能见见他,有些事想问问他。他对她,那么 亲近,那么可信。没认识他以前,她觉得亲近可信的唯有上帝,认识他以后,她觉得亲 近可信的唯有范仰之了。 她有他的住址,却从没去过他那儿。那一排排密集拥挤的红砖石库门弄堂,那种一 头是皮匠摊,一头或是卖宽紧带丝线或是卖香烟牌子话梅橄榄之小摊的过街楼,那种三 三两两簇在弄堂后门口嚼舌头的女佣,这种种一切都带给隽颖一种遥远温暖的童年记忆。 尽管她的装束是普通不起眼的,但那上等社会里熏陶出来的高雅气质,依然招来那帮闲 聊的女佣的注目。她们目送着她进入范家的后门。后门天井里一个在洗碗的女人,又盯 着她敲响范家前客堂的门。 “唷,祝小姐。”范仰之穿着件高领毛衣,多了几分大学生的气韵。对隽颖的来访, 他觉得有点突然。 “我给你找了个位置,在救济总署……”她说,昏黯的灯光下,横一只竖一只共3 张床。床上一个病病歪歪的老太,八仙桌边,团团坐着3个做功课的学生和一个做针线 的女人——是他那个寡居的姐姐吧?她意料到范仰之家的寒苦,却不料竟是如此彻底的 清和贫。他姐姐让出自己那只骨牌凳让隽颖坐,仰之则坐在床沿上。 仰之姐姐送上一碗热气腾腾的风挠片,那是一种用糯米粥衣糊在大灶锅底上烘焙而 成,再用沸水冲滚即可食用。 “乡下点心,你尝尝。”仰之说。他并没因隽颖的突然撞入而为自己寒酸的家境觉 得尴尬,也并没因为极度的自卑面装成一副脆弱的傲气,这种不卑不亢的气度令他更显 几分风采。从某种程度讲,他有点与蔡立仁相像,那种能干,那种机灵,而隽颖了解他 是有所信仰、有所追求的,因此总觉得他比蔡立仁要更崇高,更清高。 “以前,我婶母在乡下时,常托人带风挠片来。现在,他们一家都来上海,我们也 吃不上了。”隽颖不怎么推辞,就把那碗风挠片吃了。这正是她的可爱之处,只见她很 随便地坐在没有靠背的骨牌凳上,一点没有那种屈尊俯就的气势,不像她几个姐妹,唯 恐显不出那种名媛淑女的气度似地拿腔拿调。或许,这得之于她那“上帝面前人人平等” 的信仰吧? 难得家里来了个陌生人。老太太免不了要老调重弹:“……那时的范家,这种红漆 骨牌凳平时都堆在栈房里,唯办喜事大请客时,才拿出来充充数的……我们乡间的房子 一进一进共有5进。厅里房里置的家具,可都是‘老虎脚爪’①呀!” ①老虎脚爪,指红木家俱的脚。 在方桌上正做功课的仰之的弟弟看不过母亲这种样子,恶作剧地问:“现在那5进 的房子呢?” “卖脱了。”老太太沮丧地轻声说。 “那么多老虎脚爪呢?” “卖脱了。”更轻的回答。 “那这些再有啥多提……” 隽颖忙用眼色上住他,她是做惯教会事宜的,特别善解人意,只见她轻声宽慰着仰 之母亲:“人生一世,天灾人祸,不知要经历多少,伯母能熬过来,也真不容易……” 这是个水晶般纯洁的姑娘,对人人都充满爱心,只是在这个危机四伏的世界里,水 晶显得太脆弱了! 仰之看看家里人太多,也无法跟她好好谈,看隽颖眉眼之际,又像郁结着啥心思。 “我们出去走走吧。”他套上大衣说。 冬夜的天空,特别清湛、透澈,虽然没有风,但空气却如冰镇过似的,只觉得双颊 寒丝丝的。这种时光,去第第斯或沙利文这种好情调的地方坐坐,是最好不过了。但仰 之失业在家,两杯咖啡钱对他也是要核算一下的。他第一次体会到当年麒麟的一句话: “对我们,爱情也属一种奢侈。” 他们漫无目的地走着。 “噢,我哥哥要订婚了。”她说。“女朋友是阿敏的同学,现在在大学读书,蛮漂 亮的。” 是的,祝总经理的公子,自然可以尽挑尽选了。 “你……看看,蔡立仁这个人怎样?”似乎是屏着一股气,隽颖瞅着自己鞋尖,紧 张地发问。 “蛮能干,蛮脚包的……问这个做啥?” “刚刚他向我求婚了,太突然……”她努力做出个无所谓的笑容,但显出的却是个 惨淡的笑容。 “……”她如此向自己敞开心扉,他却无言以答。 两人又默默地走了一阵,隽颖终于先打破沉默: “我舅舅死了。记得吗?我讲过的那个沦为乞丐的舅舅,在一个大雨天死了,他终 于解脱了。” “真可悲,为什么穷人唯有在离开人世后才能有所解脱呢?你们所谓的天国,难道 不能搬到地面上来吗?”范仰之慨然地说。 “谁说穷人唯离开人世后才能有所解脱?事实上我们大家都是如此。人世只不过是 个旅程,唯有天国才是我们的终点。旅程,总是充满艰难万险的。”隽颖摇了摇头说。 “但在俄国,布尔什维克执政的俄国,一切正在改变……” “你去过啦?”她目光炯炯,甚至有点讥诮地扫了他一眼:“我文叔那年去欧洲时 路过俄国。贫困,混乱,没有规章。苡小姐身上那件紫貂大衣,差点被他们硬用卢布强 买去。文叔的派克钢笔、劳莱克斯手表,在那里成为稀世之物……” “问题是没有劳莱克斯和派克没关系,只要有饭吃,有工做,那是最主要的!”范 仰之几乎有点生气地打断了她。 “但是如果整个社会人人都只满足于有饭吃、有工做,那么,谁来向社会提供职业 和发放薪水呢?谁来发掘和开采蕴藏在社会中的财富呢?又不是远古时期的围猎,大家 共同狩一头野兽,然后共同享受。”隽颖也不甘示弱,她向来不与人争辩,但唯独与仰 之是例外。 “照你这么说,穷人只有永远忍气吞声,熬到离开人世,企求那个十分遥远渺茫的 解脱,才是唯一的出路?”仰之尽量压低声调,生硬地问。 “我没这么说。世间一切都是会改变的,正如我父亲从前是个穷孩子,而现在成为 个银行家,你祖父从前是个乡间豪富,而现在……”她想了想接着说:“成为个薪水阶 层。穷人只要有机会受教育,寻找机会,不会一辈子永远是穷人的。” “隽颖,你平时极聪明,现在却不会解一道有如1+1=2一般简单的算术。穷人正因 为是穷人,所以没法受教育。”仰之耸耸肩膀,说。 隽颖伫立住,因为冷,她用戴手套的手捂住自己嘴鼻,一边毫不含糊地说:“这就 需要靠公众的热心肠;办贫民学校、贫民医院,我们教会所致力的,就是这一事业.我 也在为之努力。” “你一个人又有多少力量?你改变得了这整个社会?”范仰之直盯着她的眼睛,紧 逼不放。 “那你呢?你认为你又有多大力量可以改变得了这整个社会,实现人人平等呢?” 她同样逼视着他。 “当然,不会只我一个人在努力的。” “当然,我也不是只我一个人在努力的。”她说着忽然垂下眼睛。“呵,我们做啥 要这样争个不完呢?我并不是来找你吵架的。” “是的,”仰之不自在地微微一笑,说。 他们肩并肩地又默默走了一段,一条弄堂过街楼里,两个互相偎依着取暖的小叫花 子在渗人的寒气中发抖。隽颖下意识地往手提包里掏了一阵,但她的零钱已散尽了。她 无奈地啪一下合上手提包,抱歉地对他们笑笑。仰之却默默地在他们的洋铁罐里扔上一 张钞票,方正的脸庞上,一对眼睛湿糊糊的。 前面横马路上.一辆有轨电车哐啷哐啷地开过。 “前面就是车站,我回去了。”她抬头温柔地微笑着说。一缕柔和的街灯照射在她 脸上,令她头顶那根盘着的辫子,犹如顶着一时、幽幽的光环。 “太晚了,叫辆车吧。” “没关系,我有Season(月票)。” “再见!”他握着她的手。“我并非想贬低你的理想……可是我把不住自己的情绪。 事实上,这些话也只能跟你说说……” “我根本没在意。我们又不是第一次这样争执。”她让她的手继续放在他手里,那 双光滑柔嫩、没经历过任何人生创伤的手,手指细长而有力,那是钢琴训练的效果。光 溜溜的手指,既没有装饰的宝石戒指,也没有订婚戒指!仰之只觉得内心波涛翻滚,从 心里觉得她对他是极其珍贵重要的,有她在一起,一切都抹上一层温暖亲切的思触。 电车又隆隆来了,她挣脱了他的手上去了。车窗后琥珀色的灯光下,隽颖的脸庞显 得分外苍白,电车开走了,那张苍白的脸庞也走得越来越远了。 “我能有什么办法呢?”他们心自问,找不出一条有可能得到她的理由;她是总经 理的小姐,他目前还是个失业者。他前不久已正式加入了地下党,是组织里的人了。她 愿不愿跟随他过这种毫无保障的生涯?即便她愿意,他也不忍。她那样善良那样富有爱 心,但终究是块脆弱的水晶。水晶,就该躺在丝绒盒里。 他茫然地盯着前面在路灯下闪着寒光的两根电车轨道,觉得命中注定,他和她两条 生命的航线,永远只能是两条平行线,哪怕已靠得那么拢了。 几天后的晚上,在曼德逊俱乐部。 隽颖一个人去的,正好蔡立仁也去常州了。隽敏与静肖一起来。静肖这阵与个德籍 犹太医生合伙开诊所,他这个人,只要搭上个外国人合作,自信心就会足了。芷霜作为 娇客,稍稍迟了几分钟,在隽人的陪伴下翩然而至。她穿着件宽宽大大、纯白的开司米 大衣,下摆呈大幅度的波浪形,配着条灰白底黑细横条的羊毛薄围巾,灰白的紧裹着手 指的小羊皮手套,灰白提包灰白细高跟鞋,典雅高贵,仪态万方,很够个祝家少奶奶的 资格了。她很主动地与隽敏打了招呼,然后匆匆拉起朱蓓蓓、刘彩珍等老同学的趣事往 事,为了填平近年来与隽敏间日益疏远的距离。因为不久,她们要变成亲戚了。亲戚是 一种最会捆绑入的人际关系,一旦落入这个关系里,直到死才能摆脱掉。 “听说刘彩珍生了个儿子。”隽敏说。 “是吗?”芷霜扬了扬眉毛。同代人中已有人跨入了母亲行列,但作为还在大学里 求学的芷霜,总觉得那个行列对自己来说,毕竟还是有一段日子的。 “她的婆家阔气着呢,房子足足占了一条马路。汤饼饭上,足足唱了三日堂会。” 隽敏不无贬意地说,还有几分奚落的意思。 “这家人家这般老法?”芷霜奇怪地说。 “所以会看得中刘彩珍这样的媳妇,这就叫一块糕上一块糖——都是搭好的。”在 隽敏眼里,一切婚姻都是十分荒唐的交易,唯她自己的恋爱是最高尚的。“朱蓓蓓碰到 吗?她现在是小有名气的交际花了,知道现在轧着的户头是谁?是刘彩珍的父亲呢!” “哎呀,看上个老头子!”芷霜及时作出了反应,并做出一种十分惊奇的样子,其 实心里也明白这种事并不属少见。但她知道隽敏的脾气,总喜欢自己的举止能让人作出 相应的反应。 “这有啥,人家有钱嘛!”隽敏接着说。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谈了很多,常常一句话 音刚落另一句又起了,互相间以此来调和一下两人间的那种微妙的不协调。这下子,似 除她俩外,谁都无法介入她们的谈话。 隽人小心地替芷霜挂好大衣,殷勤地递上菜单替她挑选饮料和甜点,诚惶诚恐地侍 奉在漂亮的女朋友左右。隽敏心里多少有点看不起哥哥。她就讨厌那种围着女人诚惶诚 恐的男人。要不,她在那堆追求者中随便捞一个出来就得了,一个个都是会对她俯首帖 耳的豪门之后,但她偏不,她连选块料子都不愿有人与她重复的,更何况挑选男友。 她悄悄凝睇了身边的封静肖,他是从来不会对她献殷勤,简直连哄都不会哄她一下 的,他身上有着许多她从前绝对无法容忍的脾气:讲究打扮,用钱不当,高傲,欢喜谈 论女人……但恰巧就是这些,反而在他身上反应出一种不同隽敏其他追求者的气质,令 他别具一种魅力。隽敏觉得自己就像个驯兽师,驯服一头执拗不伏的野兽,其中也有着 独特的乐趣呢。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芷霜猛一看到学生时代的偶像就在自己对面,且依旧光彩四 溢,洋气十足,浑身焕发出那股引人自傲的牛津风,对他现出一副欣赏不已的神色,这 大大满足了隽敏的虚荣。 隽颖则支着下巴颌静静地坐着,想象着无论是范仰之来还是蔡立仁来,都会觉得与 这张桌子上的气氛格格不入的。 用鲜花、烛光点缀出来的曼德逊属那种没有舞女的高尚俱乐部,中央舞池里,一个 白俄舞娘正在跳那种肚皮舞。白净净的身子看上去浑圆有致,极富诱惑力,不断变幻出 种种令人不可思议的造型,姿态固然优美,但看着那扭曲成不像样的身子,总让人心里 有种不舒畅的感觉。 “隽敏,还记得凡尔登花园那个卖棉花糖的白俄吗?”芷霜问隽敏。 “这种罗宋瘪三,”静肖蔑视地拂拂手,“男盗女娼,没一个是干净的。” “马思南路有个罗宋裁缝,西装做得蛮好的。”隽人信口说。 “好啥,”芷霜打断他,“这个罗宋裁缝落起料作来吓煞人。” “西摩路一个神经病,罗宋老太你们看见过吗?听讲她从海参崴逃过来时。带了满 满两袋卢布,结果变成废纸一堆,就此疯了……”隽敏呷着咖啡说。 隽颖一声不吭。她总是不忍心以这种无所谓的消遣的口吻来谈论另一个活生生的人 的不幸,特别对方就活生生地与你近在咫尺。如果你爱莫能助,就索兴保持沉默。 随着一阵铿然的节奏,那舞娘完成了一串满地翻滚的动作后,就结束了她的表演。 乐队奏起了《静静的湖泊》,静肖抢先邀了芷霜,隽人邀了隽敏纷纷下了舞池,魁艳的 灯色,不断忽蓝忽紫地变幻,隽颖想到,这个,正是范仰之致力要改变的世界。 “要改变这个不平等的社会。”这是范仰之的追求。但是,可能吗?人人平等!尘 世是这么复杂,人的追求、好恶、性情、脾气,又是千种万样的,怎么可能实现人人划 齐,一律平等呢? 她曾告诉他,这种现象唯有在天国、在上帝那儿才会实现。到那一日,不管贫富贵 贱,人人都要往那条路去,实现真正的永恒的平等!英明的上帝!亏得权力和金钱尚无 法买通死神,否则,这个世界还要更不择手段,勾心斗角! 侍者俯身送来一张纸条,原来5号桌上一位先生想邀她跳舞。她抬眼看看,那是一 位修长体面的先生,她点点头应诺了。 今天,她穿着件墨绿色用黑长珠子串出朵朵梅花图案的呢旗袍,那是父亲结婚时特 地做的,显得妩媚动人又端庄矜持,连她本人都觉得,自己像朵迟开的花苞,日益变得 动人漂亮了。以前的她,自卑、呆板,平淡无味,从来没有男孩子送花写信给她,在风 流活泼的姐姐隽敏面前,她总觉得自己一无是处,是范仰之第一个发现了她,自那在难 童学校的雨夜,她的脚被烫伤了,他送她去医院,再送她回家。在张着雨布的黄包车里, 她倾听着滴滴答答的丽珠打着油布的声音,听到隔吱隔吱的车轮声,知道是他在边上, 陪着她。后来,在她生活中又来了个蔡立仁。他是前天回乡下的,临行前还特地来跟她 讲一声,好像他们间真的已达成某种默契似的。他现今自己也积了不少铜钿,用这笔铜 钿再放出去做生意,一来一去的,已经要回去替父母造房子了。细细算来,加上过年的 日子,他起码要在乡下呆上个把月,她觉得,自己竟有点想他了。 “小姐,你是在福恩堂唱诗班的?”那位先生很有礼貌地问。 “呵,你也去福恩堂听福音的?”自己居然也会被人注意? “只是偶尔去去。”他笑笑,说。 他们配合得很默契,在舞池中轻盈飞旋着。尽管近来她心神不定,闷闷不乐,但对 一个富有又年轻的小姐来说,痛苦不可能会长时期纠缠着的,她很开心地笑了,觉得自 己终于从自卑、无能中走出来了。